冯洛仪先给殷莳绣的鞋面,然后才给沈夫人绣的鞋面。绣好了,让婢女把鞋子缝好,派了照香给沈夫人送去。
照香自从前两日被冯洛仪敲打了之后,终于从“我主子得宠,我是我主子旧人”的臆想中算是醒过来了。
她是旧人没错,但主子不是不可以有新人的。
如今月梢被冯洛仪点名进屋里伺候了,她一人独大的局面再也没有了。
就老实了。
但冯洛仪还是派她去给沈夫人送鞋。
一个是因为不想让旁的人知道这件事,再有就是也的确因为她是冯家旧人,希望沈夫人能回忆起旧情。
但运气不好,沈夫人出门了。
妾室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两个主母出门赴宴,当然没有必要跟妾室打招呼。冯洛仪和她院子里的人根本不知道。照香过去,正好就扑了个空。
来也来了,也不能再把东西带回去,便交给了沈夫人的婢女。
待沈缇和殷莳离开,沈夫人也换了衣衫喝了水润喉咙,婢女将小包袱奉上来:“是姨娘院里的照香送来的,便是那个跟姨娘一起来到府里的照香。”
秦妈妈接过来放在桌子上,解开包袱皮。
是一双配色很好,绣工也很精致的鞋子。
沈夫人看着这双精心制作的鞋子,没吭声,过了半晌,才道:“这不该给我,该给莳娘。”
妾室的上级是正妻,而不是正妻的婆婆。妾室不是正经儿媳,没资格到婆婆跟前去。
她这么说,秦妈妈便放心了:“就是。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正儿八经的夫人,谁个跟儿子的房里人纠缠不清的。让人知道了以为咱们家里没规矩呢。”
殷莳对秦妈妈一向尊敬有加。
她那沈缇进屋都擡不起来的屁股,若是看到秦妈妈,反倒会擡起来。
秦妈妈因此十分体面。
老奴要是被少主人撅了面子,往往意味着晚景不好。在夫人这里体面,在少夫人这里也体面,才是真体面。
秦妈妈肯定要偏着殷莳。
其实在殷莳真的进门之前,沈夫人的心是偏着冯洛仪的。
一是怜悯同阶层的女性跌落。
另一个则是这个女孩还不是旁人,是她亲自相中的未来儿媳妇。
怎能不怜呢。
在殷莳过门之前,她考虑的甚至是如果未来殷莳和冯洛仪发生冲突要怎么去调解。
但人的心是肉长的,人的感情都是在陪伴中产生的。
殷莳日日来伴她,陪她解闷,听她讲古。
沈家人口这么少,老宅在城外京畿地带,沈夫人日常连个可以串门子的妯娌都没有。殷莳的到来极大地消除了她的寂寞。
常常觉得,这哪里是媳妇,甚至不是侄女,竟像个女儿一般的贴心了。
原是没察觉的,直到冯洛仪僭越至她面前。一个妾室跳过了正妻来讨好正妻的婆婆。
当选择摆在面前的时候,沈夫人才感觉出来自己更想疼谁。
她叹息一声:“我和沈家,没有对不住她的地方吧?”
秦妈妈断然道:“当然没有。”
沈夫人松了一口气:“我觉得也是。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如今她也做了跻云的妾,大家都安了。跻云为着她,甚至放弃了在京城结亲,这还不够吗?难道是莳娘对她不好了?”
秦妈妈摆手:“从未听说过。倒是听厨房说,少夫人自从接手厨房,便给姨娘提了份例。因姨娘饮食不好,给加了两份点心呢,就为让她少食多餐,养好身体。”
沈夫人的眉头皱起来。
殷莳对冯洛仪真的可以了,有几个正室能做到这样。还不是因为殷莳是从进门之前就知道冯洛仪的存在,更知道沈家是为着冯洛仪才娶的她,也在她面前承诺过嫁过来会好好过日子,一定和睦,故而才精心地照料冯洛仪。
结果呢,冯洛仪不声不响地跳过她,奉承沈夫人来了。
嘿。
“莳娘若苛待她,她来叫叫屈,诉诉苦,我也不是不能疼她一疼。但莳娘无可指摘,她这样算什么。”
“算了,看在她一片孝心的份上,你去赏她两块尺头。”
“好。”秦妈妈道。
她又说:“奴婢的脚和夫人的一样大,夫人给个脸面,这双鞋实在好看,就赏给奴婢吧。”
沈夫人再松口气,道:“你拿去穿吧。”
冯洛仪一直忐忑。
因为照香扑空了,所以没能得到一个即时性的答复,好像把人悬在了半空一样难受。
她弹了会儿琴,也弹不下去,把琴推到了一边去。
下午近傍晚的时候,秦妈妈来了。
秦妈妈来到冯洛仪屋里的时候,月梢也在。
秦妈妈看了她一眼,月梢便低头退出去了。屋里只有照香。
这个丫头也是个有些不知尊卑的。
秦妈妈作为沈夫人的左膀右臂,一直以来掌控着后宅最多的信息。
现在,沈家后宅新添了两个人,有了许多变化。
虽然沈缇娶妻纳妾还不到一个月,但璟荣院已经扫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冯洛仪这边却是清清楚楚的,跟筛子似的。也是因为冯氏像个活死人一样,对自己的院子不管不问,任那个照香狐假虎威,才会这样。
沈缇是秦妈妈看着长大的,捧手心里都怕会化。沈缇身边的槐生就是秦妈妈的小儿子。一家子的前程都系在沈缇身上呢。
这么看,谁是真心扎根沈家,真心想和沈缇过下去,一目了然。
秦妈妈虽然没有把这些告诉沈夫人,但内心里也会生气。
冯洛仪请秦妈妈坐,秦妈妈却道:“谢姨娘,奴婢岂敢僭越,还是站着吧。”
僭越两个字入了耳朵,冯洛仪的心便是一沉。
果然,秦妈妈使人把东西放下,告诉她:“姨娘一片孝心,夫人收到了。这是夫人赏给姨娘的。”
冯洛仪低声问:“鞋,可还合脚吗?”
秦妈妈道:“夫人把鞋赏给了奴婢,奴婢还没试。但奴婢的脚和夫人的一般大,想来是合脚的。”
冯洛仪闭上了眼睛。
秦妈妈一看便知道她懂了。沈夫人千挑万选的前儿媳,终究也不会是傻子。
懂了就好,不必多说,大家脸上都好看。
自沈缇成婚又纳妾后,秦妈妈也有好一阵子没见着冯洛仪了,乍一见便觉出来她比从前更瘦了。
她反正已经懂了。有些话也就算了,没得平白说出来刺人疼痛。
说到底,也是个可怜的人。
秦妈妈离开了,照香看了看榻上的两块尺头,感到困惑。
“姨娘。”她还是问了,“夫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赏了东西肯定是好事,怎么鞋子却给了秦妈妈呢?
冯洛仪又闭上眼。
照香一直以来就是个三等丫头,她做的不好的时候,直接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训斥,甚至会挨打。
她甚至都没有资格去经历“留脸面”这种操作。
一想到自己当时竟向照香征求意见,就觉得自己简直愚不可及。
人在困境中,就是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干蠢事。
冯洛仪睁开眼:“叫月梢进来。”
照香不太情愿地去喊了月梢进来。
冯洛仪道:“两块料子,你们俩一人一块,拿去吧。”
月梢开心起来:“谢姨娘。”
照香素来七情上脸,喜怒哀乐也简单,得了赏就把刚才的困惑抛之脑后了。
只暗恨上次自己不该轻狂乱说话,给了月梢进屋伺候的机会,要不然的话,自己一人独大,两块料子岂不都是她的了。
扼腕。
殷莳从镜子里瞥了一眼沈缇。
在看她呢。
那天晚上从内书房出来的岔路口,他捉住了她的手。虽言语上什么也没说,但心意已经表示的很清楚了。
古代的男人,根本不觉得自己辜负了谁吧。
妻与妾,本来就是他可以同时拥有的。他是可以理直气壮地同时与这些人都有情的。
自己想要指责他什么呢?
他根本就不能理解你的指责。
殷莳自嘲地笑笑。
沈缇走过来:“怎么了?”
刚才视线从镜子里对视的时候还没什么。怎地移开了视线,她好像不开心了起来。
“累了。”殷莳在镜子里对他微笑,“今天想早点睡,你也早点过去吧。”
参加宴会确实累。尤其是她是儿媳,在外头得侍奉婆婆,与他们男子不一样。
“好。”沈缇说,“我用过晚饭就走。”
他能觉出来她今天的笑有种不实之感。但他想她可能是真的累了。
晚上他还是去了冯洛仪那里。
照香很惊喜,因为沈缇今天来的比平时早。
冯洛仪自然起身相迎。
沈缇看了冯洛仪两眼:“怎么了?”
是他变得敏感了吗?总觉得今天冯洛仪的情绪也不太对。
“今天家里可是有什么事?”他问。
冯洛仪心里一惊,忙道:“与平日一样?怎了?”
沈缇颔首:“……没事。”
时间还早,尚不到就寝的时辰。沈缇在榻上喝过茶之后,看到了斜斜搁在那里的琴。
“洛娘。”他道,“弹首曲子与我听听。”
冯洛仪今天并没有弹琴的心境,但沈缇开口了她怎能拒绝,只得将琴抱过来,抚弄两下,嗡嗡弹起。
沈缇一直垂眸听着。
过了片刻,他忽然伸出手,按住了琴弦。
冯洛仪怔住。
沈缇擡起眼。
“洛娘,你的琴音是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