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洛仪垂着眼。
沈缇的手手指修长,骨节有力。指腹上有读书人特有的笔茧。
自幼手腕悬着沙袋练字,稳如磐石,从不会抖。
现在那手按住了琴弦,冯洛仪细细的手指便拨不动。
“洛娘。”他说,“有什么事我都可以给你做主。”
“我说过,不会让人轻慢你的。”
“洛娘。”
沈缇的声音既温柔又坚定:“我说过的话,你忘记了吗?”
他说过她的后半生尽交给他,不必怕。
冯洛仪没有忘,但……
她闭上眼睛,睁开,头垂得更低。
“无人轻慢于我,是我自己做了错事。”她说。
沈缇的声音问:“你做了什么?”
冯洛仪沉默片刻,说:“我给夫人做了双鞋。”
沈缇声音静默,片刻后,确认:“是夫人?不是少夫人?”
因为“夫人”、“少夫人”这种称呼其实是相对的。
譬如殷莳在家里就是少夫人,沈家少夫人。但当她在外面的时候,因为丈夫姓沈,她会被别人称为沈夫人。
冯洛仪深深地垂着头:“……是夫人。”
那只按着琴弦的手收了回去。
许久,她听见沈缇的声音问:“经过少夫人了吗?”
他的声音已经不复温柔,变得冷硬起来。
冯洛仪知道,此时她最好能哭。
浅浅地哭,让泪痕划过脸颊,又不损形象的哭。她了解自己的美貌,也知道怎样哭能更好看,更楚楚可怜。
可偏偏,那曾经干涸不了的眼泪,此时一滴也挤不出来。
因为这不是命运的碾压,这是她自己主动去犯的错,明知而故犯的错。
只有被原谅和不被原谅,没有悲怆和无力。
她声音喑哑:“……没有。”
许久,沈缇的声音带着威压:“少夫人知道吗?”
冯洛仪闭上眼睛:“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夫人和秦妈妈会不会……”
她听见腾的声音,睁开眼睛,沈缇已经站起来,走到槅扇门前了。
他要走了。
他生气了。
沈缇要迈出去,却又顿住。
他微微回头:“叫你院里知道的人都闭上嘴。”
他很久没有这样只给她背影了。
两年多前他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听了她的哭求之后要去找沈大人。
【你等着,我去跟父亲谈。】那时候他是半转了身子的,能看到全脸。
那时他的眼睛也是看着她的。
可现在,他根本没有看她。
微转的侧脸,只能看到硬朗的下颌线。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个子更高,肩膀变得比从前宽厚了,下颌线也有了棱角。
他好像已经不是两年多前的那个少年了,让冯洛仪感到陌生。
只一眨眼,他就消失了。
很快,照香进来了。
她困惑:“翰林怎么走了?”
她向外又张望了一眼。榻上却突然发出杂且突兀一声琴音,吓了她一跳:“姨娘?”
冯洛仪的手抓着琴弦。
“给夫人送鞋的事,别跟任何人说。别让少夫人知道。”她说。
但照香是个不省心的,她怕照香轻视她的吩咐,补充道:“这是翰林的意思。”
照香张了张嘴,忽然惊喜。
她凑过去,放低声音,鬼鬼祟祟:“所以翰林还是偏姨娘啊。”
冯洛仪怔住。
照香喜滋滋:“翰林帮姨娘收拾烂摊子啊。不让少夫人知道啊。”
不,他的意思明明是……
冯洛仪看着照香。
照香不懂冯洛仪为什么用那么奇怪的眼神看她:“姨娘。”
冯洛仪自嘲一笑,垂下眼去:“无所谓……”
无所谓。照香爱怎么以为就怎么以为吧。
这个时间,秦妈妈还没睡,但已经歪着了。
作为沈府内宅最体面的管事妈妈,她在府里的住处是沈夫人正院的后罩房里的单独一间。
后罩房是北房,比倒座房强多了,有阳光,舒服。
这个时间,忽然正院看门的婆子悄悄摸了来寻她。
“谁?”秦妈妈诧异,“你说谁?”
婆子拢着嘴,压着声音:“您小点声。翰林嘱咐了别惊动别人……”
的确是没惊动别人,但把秦妈妈给惊了——翰林这个时间竟摸黑来找她,这可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秦妈妈忙穿上鞋袜,跟着看门婆子悄悄地出门,穿过宝瓶门到前院,沿着抄手游廊摸到了正院大门。
大门开着一条缝,秦妈妈挤出去,张目看去。
正院一段距离之外,月光下立着两个人影。一个矮小,打着灯笼,是长川。另一个高大颀长,青年体型,不是旁人,正是沈缇。
秦妈妈忙走下台阶,快步过去:“翰林,可是出了什么事?”
沈缇看了一眼长川。长川会意,快步去了门口,掏了一把钱给看门婆子。
他也不走,就待在门口。
婆子收了钱,还是好奇,凑到小孩耳朵边小声问:“翰林和秦妈妈说什么呢?”
长川也用很低的声音说:“你要是乱问乱说,就把钱还给我。”
婆子缩了缩脖子,捂着荷包缩回门里:“我在里头,你在外头,瞧仔细些。”
远处,秦妈妈在淡青月光下看得分明,沈缇的眉间蕴着冷意。她急问:“出什么事了?”
“妈妈。”沈缇却先问,“父亲可在这边?”
秦妈妈道:“当然。”
沈缇道:“别惊动他。”
秦妈妈心头便是一宽。
因为沈缇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真正严重的事情,他会直接找沈大人,绝不会犹豫一分。他可不是那种因怕父母责罚,捂着藏着,把小篓子拖成大祸的那种孩子。
只说不惊动沈大人,却没说不惊动沈夫人,便说明事不出内宅。
既是内宅事,便无大事。
“想问妈妈,”沈缇道,“冯氏给母亲做了双鞋,这事母亲是如何处置的?”
原来是为了冯氏吗?秦妈妈心里嘀咕,道:“夫人觉得不妥。谁家的正经夫人也不能跟儿子的妾室来来往往的。也太没规矩了。便把那双鞋赏给了奴婢,又让奴婢拿了两块尺头,去赏冯氏。”
沈缇大晚上的为着冯洛仪而来,或者说至少秦妈妈是这样认为的。
考虑到这一点,她补充道:“我去了没有说重话。冯氏问我鞋合不合脚,我说夫人赏给了我,我还没试过。她就明白了。都是听话听音儿的人,也不必说的难听,听懂就行。我也没让她脸上难看。”
“只这个事啊,翰林,不是奴婢倚老卖老,”她把两个手一叠,搭在身前,“实在是她做的不对。少夫人还在那里呢,她终究是妾,这把少夫人往哪放?这样乱来不行的,一个家里没什么都不能没规矩,这是当年老夫人反复强调的。”
当年沈老夫人拖着病体手把手地教导沈夫人,一并跟着学的还有沈夫人的贴身大丫头月季,即眼前这位秦妈妈。
两个乡下小地方的姑娘一起用心地学,才有了得体的沈夫人,周全的秦妈妈。
沈缇完全赞同已故祖母的话。
没有规矩怎能行呢。君臣父子嫡庶尊卑贵贱,每一条都维持着世界稳定地运转。
沈缇的毕生所学,就是要维护这些东西。
他又问:“这事,少夫人可知道了吗?”
秦妈妈说:“我这边反正是没有跟璟荣院提过。还是你们俩走之后,丫头才把鞋拿上来,我们才知道的。那时候你俩都回去了。”
咦,他跟着少夫人回去了,又是怎么知道这事的呢。
秦妈妈心生疑窦。
原来是这样,发生在那个时候,应该是他在璟荣院用晚饭的时候,秦妈妈去冯氏那里处理了。
而后他过去,冯洛仪认了错。
这样的时间差,两边都说没有向殷莳通过气,那么殷莳应该还不知道。
沈缇总算放下心来了。
“我来,是想请妈妈明天尽早跟母亲打声招呼,”沈缇说出了来意,“你们二人约束仆婢,不要乱说话,这个事,不要让少夫人知道。
“好。”秦妈妈略沉吟,便答应了。以她和沈夫人对奴婢的掌控力,还是能做得到的。
“只是翰林你,唉,算了。”她摆摆手,“奴婢知道了,你放心吧。”
大晚上避人耳目地找过来,竟然只是为了给冯氏做的错事擦屁股。
秦妈妈有点心疼殷莳。
人跟人就怕比。本来秦妈妈心里,殷莳大约是有八分、九分的好。结果冯洛仪、沈缇先后跳出来搞这些事。
秦妈妈不免对殷莳有了一分疼惜,加上这一分疼惜,殷莳就变成了十分的好。
全靠夫婿和妾室烘托。
秦妈妈是非常沉稳靠谱的管事妈妈,沈缇还是很信任她的。
得了她的许诺,他便放心了,再嘱咐一句“也别惊动父亲”,便请秦妈妈:“妈妈早些回去休息。”
因为灯笼被长川拿去了,他还搀扶着秦妈妈往院门台阶去。
长川一看,赶紧下来给他们俩照路。里面的婆子再接应。
秦妈妈进门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沈缇。
心想,我们殷氏的莳娘多美啊,一点也不输给冯洛仪。你怎么就被冯洛仪给迷住了呢?
想来想去,可能还是在一个“先来后到”吧。又心疼殷莳一回。
摇摇头,进去了。
婆子关上了门,上栓。
沈缇带着长川往回走。
长川惯例得问一句:“翰林,去哪里?”
当然不能再回冯洛仪那里去,但也不可能这个时间再回璟荣院去。沈缇道:“去内书房。”
长川便照着路,往内书房的方向领。
但沈缇却忽然脚下顿了顿。
刚才秦妈妈那话说半截、摇头叹气是什么意思?
她好像误会了什么。
他不让殷莳知道这件事,可不是为着冯洛仪。
殷莳未曾忘记过初心,一直牢记着约定并践行着。
她诚心善待冯洛仪,用心照顾冯洛仪,却遭冯洛仪如此背刺。
她若知道了,不知道该有多心凉。
沈缇光是想想都很难受。
让人心凉何尝不是一种伤害呢?尤其是殷莳这样,迢迢千里,离别父母兄弟来到他的世界。
他却没有保护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