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用帕子掩住鼻子,抽了抽,缓了缓情绪,告诉殷莳:“你可能不知道,冯氏定了名分之后,跻云托了人给她父亲那边捎了信,今天有人捎了回信回来了。”
“我一看有三封,一封给你公爹,一封给跻云,还有一封是给洛娘的。”
“我想着怪可怜的,算一算,她家里坏事已经快四年了,她父兄都流放在那瘴疠之地,久无联系。好不容易信来了,我便想着让她高兴高兴,便叫人直接将她那封送过去给她了。”
“谁知……”沈夫人深深自责,“我真的是傻了,都到那境地了,哪有什么事值得高兴呢?”
殷莳沉默片刻,问:“她家情况如何?”
沈夫人叹息,眼圈又红了,把榻几上几张纸推过去:“你看吧。实惨。”
肯定是冯洛仪出情况后,追起责来,又把信拿回来的。
这种时候顾不得什么隐私不隐私的,殷莳也拿起来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回信的是冯洛仪的大哥。
开头先说,沈缇和冯洛仪写的信,及随信附上的银两、名刺、药材和衣裳都收到了。
信到时,父亲正弥留,病榻油灯,人待枯。
得知冯洛仪为沈家收容为妾,终身有靠,冯父大慰,连道三声“沈家高义,沈家高义,沈家高义”,溘然长逝。
读到这里,殷莳捏着信纸的手便紧了紧。
继续读,死的还不止冯洛仪的父亲。
冯洛仪的二哥,原来当年在去的路上就死了。高烧不退,为着赶路,差役们没等他断气就把人扔乱葬岗去了。
冯洛仪的一个侄子也死了,还有两个侄儿活着。
冯家大哥道,如今带着儿子、侄子和弟弟一起读书。瘴疠之地极易病死人,为着延续香火,冯大哥做主给弟弟娶了当地夷女,如今小弟也生了孩子当了爹。
信末道,没想到大妹夫如此凉薄无情,竟不肯收容冯洛仪,闻听大妹妹的死讯已经没有心痛,内心麻木。小妹妹也不知去向。
如今冯家最好的便是冯洛仪。
“沈氏厚德之家,跻云中直之人,吾妹无福亦有福。”
“切要敬事夫君,礼待正室,惜身自爱。”
“沈伯母尊前,乞代叱名请安。”
“盼有手足亲人重聚之日,兄披麻戴孝,且泪且涕,竟不能成言。”
“珍重。”
那信纸上有斑斑泪痕,殷莳看完,只觉得字字压抑。
怪不得沈夫人眼睛都哭红了。怪不得冯洛仪都见了红。
她默默将信纸重新叠好。
沈夫人又用帕子拭泪,回忆道:“冯家大儿子是建弘九年的进士,是个有出息又稳重的年轻人。我们挑媳妇,哪能光挑女孩子自身呢,还得看她爹还得看她兄弟。”
“洛娘的弟弟也是个乖巧爱读书的孩子。只他二哥跳脱些,喜欢舞枪弄棒胜过读书,但也是好孩子。
“我想着,我家人丁单薄,这几个轻人以后和跻云做郎舅,跻云也有帮手,互相扶持……”
说到这里,才惊觉自己在跟儿媳妇讲儿子前岳家的事。
忙收了,道:“看我……讲这些做什么。你别往心里去。”
殷莳却道:“姑姑,我心里难受的。”
沈夫人顿住。
殷莳道:“在怀溪时,我们姐妹都向往姑姑做官夫人的,可如今看,官员之家也并不就是安如磐石的。不知何时就大厦倾覆,到那时候,我们内宅妇人什么都不知道,便已经大祸临头。”
沈夫人亦有所感,叹息:“唉。”
但她安慰殷莳道:“不过你别怕,你公爹少时吃过苦的,他为官最求一个稳妥,断不会将咱家卷入什么祸事中去。”
若是这样,就太好了。的确也符合沈大人的人生经历。
殷莳也吁了一口气,道:“是我胡思乱想了。这不是我该想的事,我还是打理好家里的事,不让跻云和父亲为家中琐事所累才是。”
如今沈家的中馈,已经基本全移交给了殷莳。
殷莳也用行动证明了她是个有能力的掌家媳妇。
沈夫人早先最担心的便是她年轻气盛,会动了府中已经分好的个人盘子里的饼。
偏最担心的这一点完全没发生。
殷莳允许各管事妈妈保有自己的利益。她完全掌家后最严厉的一次是打击仆人间的赌博行为。
她把两个因赌博而玩忽职守的婆子交给了沈夫人。
还有人想到沈夫人跟前说情。
殷莳道:“旁的小错我都不怕,罚了让她们改就是。唯独赌狗不可信。倘若为着赌瘾欠了债务,小偷小摸地也就罢了。就怕为人所挟,开门放些什么匪人到内宅里来。”
为什么交给沈夫人呢。因为仆人都是一家子一家子的,她想严惩两个婆子,就不能光是惩罚两个婆子本身,得带上一家子,两个人便是两家子人。
仆人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的,她不一定撬得动。
沈夫人把这话与沈大人说了,沈大人深表赞同。
他道:“郓州府才报上来一个死刑复核的,便是婢女赌钱,半夜放了外男进来,杀了主母。正是媳妇说的这个道理。”
“吓!”沈夫人道,“怎么判的?核不核准?”
沈大人道:“那婢子竟还敢申辩,道她只是开门放人,并非是她杀人,质问凭什么要被判斩。”
沈夫人差点鼻子气歪了:“什么贱婢!”
“烂赌之人,品性早就坏掉,自然无有是非曲直观念。”
“那最后呢?”
“已经发回去了,核准了。”
“那就好。”
“咱家这两个,照媳妇的意思办吧。这几年家里人口多了,正该清减清减。”
沈夫人最后把那两家人都撵出去了。
说来可笑,所谓的“撵出去”,就是很多后世小说里主角不断奋斗想要获得的“自由身”,成为自由的平民。
实际上对于这样的人家来说,就是一家子失业了。
对于没有房产、田产的人来说,等于饭都没得吃了。
殷莳还怕那两家人报复,使与他们相熟的人悄悄看着。
后来两家人一家去了乡下,一家自卖自身又去了旁人做奴仆。
殷莳才放下心来。
府中的风气清正了很多,都知道少夫人性子虽好可有底线。雷霆落下的时候,半点不心软。
此时殷莳这么说,沈夫人觉得这话十分贴心,赞道:“正是,外面的事我们也管不了,好好把家里的事收拾好就行。”
“唉,今天是不是没玩好?都怪我,一时慌了,便想把你叫回来好有个商量的人。”
“其实你回来又怎样呢,我们又不是医又不是药。”
“这样大事,姑姑若不叫我回来,以后可再不敢出去玩了。”殷莳说,“要不然都不知道怎么给跻云交待。”
她有正室的自觉和责任心,沈夫人欣慰。
殷莳又道:“我去看看冯氏吧。”
“好。”沈夫人道,“唉。”
殷莳便往东跨院去。
说来可悲,你明明住在这个大宅门里,但是有些地方可能一辈子不会踏足。
譬如冯洛仪生活的这间跨院,殷莳嫁到沈家都快一年了,一次也没有来过。若不是今天出了这样的情况,说不定十年八年也来了不了一次。
因为正室不可能随随便便自降身份到妾室的院子里来瞎溜达。
殷莳来到跨院里,忍不住打量了这间院子。
也是很整齐的一间院子,正房厢房都齐备,只规格没有两间正院高,也没有两间正院那么宽敞,还有倒座房和二进院子的后罩房。
就是简单整齐的一进院子。
冯洛仪这个小姑娘,一直就被困在这间小院子里。
照香和月梢都出来相迎:“少夫人。”
殷莳擡手:“小声。姨娘怎么样了?”
月梢道:“一直在躺着,大夫说可能要躺几日。”
殷莳点点头:“带路,我看看她。”
照香殷勤地打帘子。月梢便引着殷莳进屋。
进了内室,秦妈妈从桌边站起来。
殷莳擡手让她噤声。
冯洛仪的卧室看着还不错。
沈家本就富庶,沈缇更不是小气的人,沈夫人亦有因为前缘想要优待冯洛仪的心。冯洛仪虽然是妾室,但这生活水准一点也不输给在闺中做女儿的时候。
殷莳走过去,小声问:“醒着呢吗?”
秦妈妈道:“应该醒着呢。”
殷莳点点头,走到床边。
雕花木床看起来也不错,毕竟是沈缇也要睡的。
当然比起殷莳那张拔步床是差了很多。殷莳的床是嫁妆,富裕人家给女儿做嫁妆打的拔步床都很讲究。
床帐悬着半幅,挡住了头脸上身。
殷莳走过去,微微撩开帐子,便看到冯洛仪面朝里,一头青丝迤逦枕间。
秦妈妈反馈的是冯洛仪如今身子骨比怀孕前还好些。可实际上这么看过去,还是很瘦很瘦。
也可能她天生便是纤秀的类型。
殷莳冲身后摆摆手。
婢女们便出去了。
秦妈妈略犹豫一下,但相信殷莳的人品,也立刻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了冯洛仪和殷莳两个人。
殷莳在床边坐下。
屋里安静。
许久,她说:“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冯洛仪的身体蜷缩了一下。
殷莳静默了片刻,缓缓道:“其实,我们所有人,总有一天,都会没有父亲母亲。”
“或迟或早,你的,到的早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