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殷莳也想过,沈缇如果死了,自己怎么办。
她想得很清楚了。
如果沈缇死了,她什么计划什么打算都不需要了。
“沈缇沈跻云的遗孀”,这个身份足够她过好下半生了。
当然从实际操作角度来说,她最好是能有一个儿子作为护身符。不是说儿子有什么强大的能力能保护她,而是在这时代的宗法制度之下,儿子能成为她说话的支点,踩着这个支点,她才好发力。
但是这个儿子是沈缇的或者不是沈缇的对殷莳来说不重要。
她从来不看重传宗接代这个东西。她若看重,早在上辈子就该结婚生孩子了。
人把自己的一世活好就够了,没必要非得把相似的相貌、性格传递下去。
相比起沈缇没有儿子,殷莳更不能接受的是为了胎儿人为弄死母亲这样的事。
任何一个来自后世的人都无法接受。
但殷莳没法许诺什么。
因为她知道在这件事上自己的无力。
这个家不是她来话事,稳婆根本不会听一个儿媳妇的。
她也没法肉身挡在冯洛仪身前不许他们这么做,因为不把胎儿及时排出来,结果可能就是一尸两命。
做不到的诺言许了有什么用。
“别胡思乱想,”她只说,“留着点力气。一定会顺利的。”
她想扯回自己的袖子,但伸出去的手顿了顿,还是握了握冯洛仪的手。
然后才离开。
头胎通常都是一个缓慢而痛苦的过程。
殷莳亲耳听着冯洛仪从呻吟呼痛发展到歇斯底里的尖叫。
殷莳在后世没进过产房,不知道后世的产妇们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但想想千年来女性生产的过程从未有过变化,其所遭受的痛苦必定是一样的。
影视剧里其实并不夸张。
这时候已经入夜了,沈夫人已经有点熬不住——她素来的作息是很早的,必须跟沈大人同步。以免影响沈大人第二天早上上朝。
秦妈妈劝她回去:“你便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啊。”
说的是对的,除了冯洛仪自己,其实谁都帮不了她。
婢女又过来汇报进度:“说开了两指了。”
到现在才开两指,沈夫人叹气。
婢女又道:“稳婆说,姨娘骨架子太小,是会难一些的。请夫人别着急。这恐怕得到明天天亮了。”
殷莳趁机也劝:“姑姑回去吧,这里有我。若快生了,我使人去再去请姑姑。”
沈夫人以袖掩口打个哈欠,确实熬不住了,便下了榻:“好,那你受累了。”
“应该的。”殷莳也下榻披衣送沈夫人出了院子。
她又进产房去看了一眼。
没什么用,这个阶段连婢女都闲着。稳婆更是坐在床边,只絮叨:“少叫两声,留点力气。”
殷莳又退了出去。
她在东次间的榻上休息,虽然冯洛仪的喊声不绝于耳,渐渐也眼皮打起架来。
忽然猛地惊醒!
头发昏。
隔壁冯洛仪还在叫,叫得更凄厉了。
“来人。”殷莳喊。
有婢女匆忙进来:“少夫人。”
殷莳问:“怎么样了?”
婢女道:“已经开三指了。”
殷莳其实不是很懂这些开几开几指的。但先前稳婆说过,开了三指才算真正开始。
她下了榻,去了西边的内室。
大家依然没有开始忙起来。虽开了三指,离那种一盆盆倒血水的时候,也还早着呢。
依然是冯洛仪一个人的战斗。
但殷莳没看到稳婆。
“稳婆呢?”她问。
婢女回答:“被叫出去了。”
殷莳愣住。
这种时候,谁把稳婆叫出去?叫出去干嘛?
殷莳倏地转身出去,穿过次间,不等婢女动手,自己就掀开帘子推开了中堂的门。
婢女喊:“少夫人,披上衣服呀。”
夜里的寒气迎面而来,殷莳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整个人都从打盹的混沌中清醒过来了。
正看到稳婆从院门进来,搓着手,哈着白气。
她急匆匆往里走,看见了殷莳,喊了声:“少夫人怎……”
殷莳却直接从她身旁大步走了过去。
稳婆张了张嘴,没出声音,看着她快步走出院门,她跺跺脚,赶紧回温暖的屋里去了。
殷莳迈出跨院的门槛,果然夹道里有人,夜色里身材高大修长,是个男人。
还有僮儿给他打灯笼。
听见声音,那男人停下脚步转过身。
有那么一瞬,殷莳差点以为是沈缇。
眉眼太像了。
只这男人已经完全成熟,或许就是沈缇未来的模样,他还蓄着须。
小僮也不是长川。
正如殷莳所料,是沈大人亲自过来了。
通常,别说是儿子的妾,便是儿媳妇生产,公爹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但他来了。他把稳婆叫了出去,给了她命令。
是连殷莳也无法阻止的事情。
“父亲。”殷莳在夜里喊了一声。
她觉得喉头发涩,她想说话。
但沈大人知道她要说什么,他的视线压过来。
那姿态也很沈缇一样。
有些东西,真的会一代传一代。
在他的视线压迫下,殷莳嘴唇动动,最终什么都没说。
要跟这个封建时代的男人说什么呢。
对这个男人来说,“可能已死的儿子的血脉”是远重于一个妾室的性命的。
或者哪怕不是妾室,哪怕此时在屋子里生孩子的是殷莳,他也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的。
他此时用目光表达。
他才是一家之主。
这个家里,他所做的决策,没有人可以违抗。
殷莳也曾经是决策者,最知道做决策的人的铁硬心肠。
她与他之间所差的,其实就只有一千年时光造成的道德认知差而已。
“太冷了,回去吧。”沈大人说,“别着凉了。”
殷莳闭上了嘴,沈大人也就还是那个慈爱的长辈。
他说:“你受累了。”
殷莳垂首福身。
沈大人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殷莳站在台阶上看着他和僮儿消失在夜色了。
婢女追出来给她披上大衣裳:“快穿上,可不敢受凉。快些,快些!回屋吧还是!”
殷莳披着衣裳回到了屋里。
冯洛仪叫得像要死了一样。
因为人类真的会痛得要死。
天亮了,沈夫人又来了。
殷莳不在东次间了,她就在西次间里站着,避开槅扇门,站在一旁,以免挡了婢女们来回穿梭的路。
果然是一盆一盆血水往外泼。
“莳娘。”沈夫人见她垂首站在槅扇外的模样好像假人似的,有点担心。
殷莳猛回神,转头看到她:“姑姑!”
沈夫人看到殷莳都有黑眼圈了,有点心疼,走过来:“你快回去吧,后面我看着,你别管了。”
现在回去的话,就很轻松了。
无论他们对冯洛仪做什么,她虽然无力阻止,但也没有参与。
回去睡一觉,醒过来,无论是面对母子平安还是一具尸体,都不是她的选择。
“快了,我就再等等吧。”殷莳轻声道,“要不然回去也睡不着。”
“也是。”沈夫人道。
正有婢女端着盆血水从门里出来。
殷莳伸臂将沈夫人挡住。
婢女吓了一跳:“夫人!”
沈夫人忙道:“没关系,快去吧快去吧。”
婢女匆匆去外头倒血水、换热水去了。
婆媳两个一起坐在西次间的榻上等。
就隔着一道墙和槅扇门。为了进出,槅扇门敞开着,冯洛仪凄厉的叫声简直如在耳旁。
只是这声音越来越没有后续力。
“没劲了。”沈夫人叹道,“到最后就是这样,连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嘱咐殷莳:“以后你生的时候,一定要保存好体力。一开始能忍着就忍着。”
殷莳只笑笑。
天大亮了,孩子却还没生出来。
稳婆出来了,见到沈夫人也在,她眼睛一亮,直奔了沈夫人,抱怨:“姨娘没力气了。靠她自己恐怕不行。再看看,若实在不行,只能我动手了。”
沈夫人当然明白“动手”是什么意思。
她犹豫:“还是再看看。”
但她赶紧又找补:“还是听你的。你觉得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大人与你说过了吧。”
想起此家大人许诺的银子,稳婆就绽出笑容:“是是,说了,那我就看着办了啊。”
殷莳将她们的神情尽收眼底。
她站起来:“我去看看。”
沈夫人想拦,觉得她一个没生过孩子的人现在进去就是添乱。但殷莳太快,直接就进去了。
冯洛仪已经精疲力竭,孩子还是出不来。
她觉得自己要不行了。
这时候,忽然有影子笼罩住她,一个人来到了她的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冯洛仪根本没有力气去看那个人是谁,看东西已经重影了。她觉得自己真的快要死了。
可是那个人却俯身凑到了她耳边,用只有她们能听见的声音低语——
冯洛仪,换皇帝了你知道吗?
新皇登基,都会大赦天下,你家,说不定能在大赦之列。
可现在你还是官奴婢,你要是现在死了,就死为官奴,永远做不回冯小姐了。
你想要的,得先做回冯小姐再说。
那你必须活下来,留着命才行。
冯洛仪,用力!
你行的!
用力!
恍惚有什么人的声音很缥缈:“哎呀呀,你怎么掐少夫人的手啊。”
刚才那个声音却道:“没关系,就让她掐。”
“用力!”
“冯洛仪!”
“冯洛仪!”
她冯洛仪,不能死为官奴婢。
不能。
冯洛仪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在经历了几波阵痛之后,当又一次收缩到来的时候,她把生命力最后的力量都调动出来了。
随着“出来了!出来了!”的欢呼声,和婴儿的哭声响起,殷莳和冯洛仪都感到虚脱。
她们俩的手却还没有放开。
指甲掐进了细嫩的肉里。
指甲崩裂了,细肉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