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莳昏天黑地地睡了一场。
醒过来的时候太阳都微微偏西了。
“少夫人醒了!”葵儿和婢女们上前服侍她洗漱换衣服。
殷莳洗了把脸:“什么时候了?”
“未正刚过。”
“姨娘那边有什么情况吗?”
“没有。没听说。没往这边报过。”葵儿说,“应该没事吧。都顺利生完了。”
殷莳洗漱完匆匆吃了点东西,去了跨院。
月梢和照香正在明间里说话,听闻她来了,忙迎出来,福身:“少夫人。”
两个人一起打着帘子。
“姨娘怎么样了?”殷莳莳低头迈进中堂里,走到里面,转身。
月梢到:“一直睡,中午把她摇醒硬喂了燕窝粥,喝完就又睡了。”
连殷莳都睡到现在才醒,何况冯洛仪简直去了半条命。
殷莳点点头:“待会看看,若还不醒,叫醒她。不管怎么样得吃点东西。睡觉也是消耗身体的,胃一直空着受不了。”
月梢应了。
照香嘴巴动动,想说话。但上次经历了掌嘴的惩罚后心理阴影太大了,有点不敢说。
“怎么了?”殷莳却注意到了,“有什么事?”
照香瞥一眼月梢,月梢也瞥一眼照香。两个人都垂着眼。
殷莳蹙眉:“有话就说。”
照香还是说了:“他们把小公子抱走了。”
冯洛仪生了儿子。
她一辈子有靠了。
其实在这种社会里靠儿子要比靠夫婿强不少,不到穷途末路一般不会卖老娘。
穷途末路的时候也是先卖孩子,再卖妻子,最后卖老娘。
有个顺序。
“夫人和大人吗?”殷莳问。
二婢一起点了点头。
殷莳问:“姨娘知道了吗?”
二婢又一起摇头。
“姨娘被我们摇醒也半睡不醒的,话都说不清,闭着眼让我们喂的粥。漱了口就又倒下睡了。还没跟她说。”
“她也没问。””少夫人,要叫醒姨娘吗?”
殷莳想了想,道:“先别叫醒,再让她睡会儿。等等你们看着时间再叫醒她,给她吃东西。”
“我去夫人那里先问问情况,我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呢,我问清楚了再告诉她。”
殷莳便又去了上院。
到了那里不忙让婢女通禀,先问:“大人在吗?”
婢女答道:“大人在书房。”
是啊,这种非常时候当然要在书房。官员们开始走动、串联、互通消息了。
殷莳又问:“程远来过没?”
“上午来过了。”
通禀了秦妈妈便迎出来:“少夫人!”
殷莳忙过去:“妈妈!跻云找到没有?”
“找到了,找到了,还活着。”秦妈妈眼睛红红的,扶着殷莳手臂,“走,快进去,让夫人与你说!”
活着就好!
殷莳心头一松,和秦妈妈互相搀扶着进了正房。
沈夫人眼睛也红红的,见着她,喊了声:“莳娘!”
眼泪又掉下来。
殷莳忙过去:“怎地又哭了?不是说好消息?找到了?”
沈夫人眼泪断了线似的:“是找到了,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出来。”
殷莳道:“母亲先别哭,快与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沈夫人捂脸:“他被关着,宁王不肯放!这可怎么办!”
沈缇和江辰着实幸运。
他们两个人比旁人更早跟宁王的人接触,那个时候宁王还做梦想维持一下和谐的假象,想顺位继承。
邱先生是个中不了举的秀才,此人一边孤芳自赏觉得自己才高八斗并不比那些举人进士差都是时运不济才屡试不第,另一方面其实内心里又像所有人一样,对进士有敬畏。
若是旁的普通的进士也就罢了,但沈缇是探花,名气大。
邱先生读他的诗,也是要拍案赞叹的。
便这样,沈缇和江辰拒不为宁王执笔诏书,沈缇还写诗讥讽,武人气得要砍了他们俩,却叫邱先生给拦住了:“算了,先关起来。”
这一个“先”字,就先了好几天。
因为沈缇江辰二人被薅到这里来,然后关起来的时候,邱先生也没交待什么,士兵直接押着他们俩关进了旁边的配殿里。
然后整个宫里乱成一团,宁王忙着杀宰相们,邱先生带着武人找人写诏书,也开始砍人。
沈缇和江辰所在的这座宫殿,一直空着再没有人来。
倒是有士兵守着。
因邱先生说关着,便得有人看着。士兵只管执行命令,至于这道命令要执行到什么时候,得等下命令的人再给出下一道命令。
于是沈缇和江辰被关着,士兵轮班看守着。
都以为会有“下一步”,都等着。
但世界的本质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邱先生有太多事要做了,忙得脚打后脑勺。如今是他大展鸿鹄之志就要青云直上的时候,太多大事要忙了!
他把沈缇和江辰两个年轻小翰林给忘了。
后面宁王召集百官宣读“遗诏”的时候,把先前被困在宫里的和后面诓进宫里的官员都驱赶出来聚集在穆安门的时候,也没有人会特意过来说“这俩也一起去”。既然没有,士兵自然继续尽责地看守着这两个人。
沈大人那时候在人群里找儿子,自然找不到。
沈缇和江辰被关在配殿也挺惨的。
虽然也给饭和水,但旁的就没了。连个火盆也没有。
最后两个人把能烧的小件和帐幔都烧了,大件没法烧,怕烧了房子。怎么办呢,两个全国考试前几名的人不能蠢死。
自然是贿赂了。
可恨荷包不在身上。但幸而二人都是富家子,身上有玉佩、香囊,拿来打点看守的士兵,换来了两床被子、炭火、马桶和热水。
两个公子哪受过这等苦。
初五这日,江辰叹道:“要关到什么时候,还不如直接杀了呢。”
沈缇蹙眉良久,忽然道:“该不会……”
江辰:“怎么?”
沈缇道:“该不会把我们俩忘了吧?”
江辰沉默了很久。
两个人四目相视。
虽然不想这么说,但的确在这样的大事件中,两个年轻翰林,官场新人,实在没什么分量。
这事件的中心是诸位宰执,是六部侍郎,是大小九卿,是京军营三位提督,是振威侯,是宫卫统领。
甚至内廷大太监,也比他们俩分量更重些。
江辰问:“……怎么办?”
沈缇想了想:“若不想死,就安静等着。”
江辰仰头叹息。
因为他们两个干了忤逆宁王的事,虽然当时没杀,但如果现在提醒那些人他们俩的存在,万一又想杀了呢?
最好久先茍着。
沈缇道:“你我家里,必定会找我们。”
两个人家里都是有背景的,现在也只能靠家里了。
这一等,便等到了二月初六。
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忽然外面似有人说话。
两个人本来在榻上躺着,腾地都起来,竖起耳朵听。
“关的谁呀?”
“我们哪知道。就是两个白面小子,都没蓄须。穿绿袍的。”
“要不然让我看看?这些当官的,今天关着,明天放出去又是官了,是不是。”
“也是。公公去吧。”
门上投下了影子,有人问:“里面是谁?”
沈缇和江辰在门里回答:
“翰林侍讲沈跻云。”
“翰林编修江宇极。”
门外那人嘿了一声,道:“果然!你们两位,可让奴婢一通好找,脚脖子都跑细了。”
不止沈家在找沈缇,江家也在找江辰。
他们两个一同当值,一同失去联系。人情和银子汇总进来,自然也一起找了。
找了许多地方都没有找到,看到这边有士兵进出,过来瞅一眼,可找到了。
二人一听便知道是家里在找了。
沈缇凑近门缝,问:“敢问公公名号?”
内侍道:“奴婢小鱼小虾,翰林不必问了。只跟翰林们说一声,二位家里在打听二位下落,奴婢现在找到了,明日便去复命。这份钱不白拿。”
“多谢公公。”沈缇道,“公公若见我家人,找一个叫平陌的,让他再另给公公十两。”
拿人手短,内侍问:“翰林想要什么?”
“想知道现在外面的情况。”
内侍简单扼要地讲了一下:“陛下殡天,宁王剐了贼道,柩前继位。”
江辰问:“没人说话吗?相公们呢?”
内侍沉默了一下,道:“都死了。”
门内侧寂静了一瞬。
内侍道:“御史中丞龚如桐也死了。其他的稀稀拉拉地死了十来个吧。”
他反过来问:“二位怎关在这里?二位做了什么?与我说说,奴婢也好知道怎么跟二位家里说。”
沈缇和江辰面面相觑。
“我们……”江辰道,“拒不给宁王执笔诏书。”
这次是门外寂静了一瞬。
内侍感慨:“二位……命真大。”
居然还活着。
“公公,帮我带个话给平陌。”沈缇贴近大门缝隙。
江辰和门外之人都竖起耳朵。
沈缇却沉默了很久,才道:“我发妻殷氏,许她再嫁,她若不想嫁,沈家给她养老。”
沈缇交待完,转头看向江辰。
江辰把手一袖:“我没什么交待的。我俩儿子呢,你嫂子嫁不了。”
门外内侍叹气:“何必呢……”
何必什么。
沈缇和江辰不曾后悔过。
三相二参全死了。
那是什么人?是他们这些年轻人仰望的偶像,读书的目标,学习的榜样。
说明他们两个的选择没错。
人若无错,便立于不败之地。
便抛了头颅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