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早上,殷莳来到沈夫人的上院。
她其实是想来见见沈大人的。然而沈大人竟然去上班去了。
殷莳愕然:“已经都恢复办公了吗?”
“不知道呢。”沈夫人道,“你公爹说,大家昨日商议来着,今天都去公署。见面更方便。”
实际上,各个公署都挨得非常近。大部分都在承天门南。
通政使司挨着太常寺和五军都督府。东边就是六部和宗人府,再东边是鸿胪寺、钦天监和太医院,再东边就是翰林院。
大家聚在一起走动起来反而更方便。
反倒是各家各府散落在京城各处,奔走起来费时费力,还很容易扑空。
是以,宁王虽一时腾不出手说什么,大家初六被放出来,初六初七奔走了一天半,到初八这日,便已经自发地或者相约地,一起回到公署的岗位上了。
一个国家终究不是靠皇帝一个人运转的。
老皇帝许久不上朝,国家依然运转良好,是因为有完整的官僚体系在不停地运转着。
只是现在这体系的龙头全没了。
沈大人任通政使司右通政,掌内外奏疏。他的上司就是通政使,位列朝廷大九卿之一。
人没了。
那日死在了宫中。
自通政使往上,全没了。
沈大人其实就算现在重新投入工作,也没有汇报工作的上级了。
回到公署纯为了方便跟别人碰头,通消息。
殷莳问沈夫人:“那跻云那边?”
沈夫人眼眶一红:“已经在打点了。昨晚回来报的,刑部那边只是占了大牢,负责看守的全是五军营的人。刑部自己的衙役一律不用。你公爹说,还是得从五军营那边找找路子。”
“如今,许多人家都在找路子呢。只咱们文官人家,与京军三大营实在没什么来往的。如今又是非常时刻……”
非常时刻便处处敏感。
被关押在刑部大牢的这些人属于政冶犯。
宁王未必是想杀他们,想收服他们的可能性倒更大一些。但终究是政冶犯,这个时候“立场”这个东西就特别重要而微妙。
平时可以联络得上的关系、走得通的路子,这时候为了避嫌,都走不通了。
殷莳想到了什么,先按下,安慰了沈夫人一通。然后问了问沈当:“冯氏还没看过。她昨日几乎是直接睡过去了,像昏过去一样。”
沈夫人允了:“让奶娘抱过去给她看看。看过了便好好坐月子,等出了月子让她过来看,别老让松哥儿在外头太长时间,容易受凉。”
殷莳便和秦妈妈一起,陪着奶娘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沈当,往冯洛仪那里去。
月梢和照香又惊又喜:“小公子来了!姨娘,小公子来了!”
秦妈妈喝道:“关好门,别让凉风进去!”
大家赶紧把正堂门关上,才敢开次间门,然后再是内室门。
秦妈妈念叨:“你们年纪小,不晓得厉害。月子里受了风,以后骨头缝疼。”
内室里,冯洛仪包着头,裹着衣服,躺靠在床上:“少夫人,妈妈。”
殷莳道:“夫人让把松哥儿抱过来给你看看。”
冯洛仪重复道:“松哥儿?”
殷莳道:“他乳名松哥儿。他祖父亲给他赐名一个当字,担当的当。沈当。”
冯洛仪咀嚼这个名字:“沈……当。”
她的儿子,叫作沈当。
殷莳对奶娘道:“给姨娘抱抱孩子。”
奶娘给沈当解开外边的包被,把孩子抱给冯洛仪,指点她:“这样,要托住脖子,不足月脖子还软,对,就这样。”
沈当今天的脸蛋又比昨天饱满了很多,已经好看起来了。
白白的脸蛋无比娇嫩。
那眉眼,明明昨天看着完全是沈缇的复刻,可今日看着又有几分似冯洛仪了。
反正不管像谁,未来都会是个美男子。
殷莳带笑看着。
秦妈妈和奶娘都没口子地夸沈当好看。婢子们也一叠声地附和。
十分热闹。
冯洛仪怔怔地望着孩子,却忽然落下泪来。
屋里静了一瞬。
秦妈妈随即道:“瞧姨娘这高兴得。”
大家都接受了这个说法。
苦尽甘来嘛。
终身有靠了。
有了儿子,以后连男人的宠爱都变得不重要了。
只有殷莳笑意淡去,隐约能明白那眼泪的含义。
“快,快抱走。”冯洛仪哽咽。
奶娘伸出手去,殷莳却拦住,柔声道;“你再多抱一会儿。夫人的意思怕现在冷,不让松哥儿在外头时间太长,今天回去,便不再抱过来了,等你出了月子再去看他。要一个月呢。再抱会儿。”
冯洛仪哽咽讲不出话来,只摇头。
殷莳便收回手。
奶娘伸出手去。
冯洛仪感受着这个柔软的小身体被从自己的怀里抱走。
——将你生为庶子,娘很抱歉。
不要在娘的身边久留。
去祖父母身边吧。
在祖父母膝下长大,不要被人说是小妇养的。
离开冯洛仪的院子,殷莳没有再去沈夫人那里,她和秦妈妈分开,直接去了外院。
她想找平陌或者程远,但他们全都不在家。她便找到了申伯。
申伯惊讶:“少夫人,你如何出来了?有事唤我进去便是。”
殷莳道;“着急的事,不想耽误时间。”
但实际上,她其实就是单纯地讨厌自己只能坐在内院里等。
她如今是掌家媳妇,垂花门的人也听她的话。只是即便这样,从前也不好往前乱窜。
这些天却借着京城变动,进进出出内外院之间,自由自在。
人要是总被无形的或者有形的墙困住,虽然大多数时候还能低眉顺眼地接受忍耐,但内心里想打破走出去的冲动是从未曾改变,一直存在的。
殷莳把刑部大牢的事与申伯重复了一遍,问:“我只是想着,之前宵禁时那位李校尉,咱们能不能走动一下?上面的人要看风向,但我想着,下面基层办事的人是不一样的。只不知道是不是我瞎想多了,还是大人和你们已经想到办法了?”
殷莳实在觉得不是不可以试试。哪怕走不通也没关系,总该去试试的。
为什么没人去试呢。是沈夫人不清楚具体情况吗?还是沈大人申伯觉得没用?
哪知道申伯听完,一拍腿:“没人与我说这个啊!”
殷莳:“……”
闹半天,是信息差。
宅子太大了,大家分散在各处。又不像后世有便利的通讯,这里全靠腿跑嘴传。
申伯如今主要工作是打理庶务,也就是管沈家的钱和产业。外面官场上的各种事,基本上都是程远在做的。
现在也是,沈缇的事都是程远带着平陌在奔走。
然后因为事关亲儿子,沈夫人要是不能即刻知道信息便一直揪心。于是这个事就特事特办,只要程远回来,就让垂花门的人直接领进内院里,往沈夫人那里去,直接同时给沈大人和沈夫人汇报。
因为宅子太大了,又急,便没人或者说还没来得及有人给申伯共享最新的信息。
而跟李校尉通了名号这个事,申伯之前给刚放回来的沈大人汇报家里情况的时候,也没提具体的,只泛泛地说“京军营的人”。
因为校尉官职实在太小了,位卑人轻,还没必要报给沈大人知道。
因此两下里就造成了信息差。
唯一与双边都信息共享的殷莳昨天又在补觉。
好吧。
殷莳问:“那申伯觉得可行吗?”
“我觉得行。”申伯道,“大人找的必然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可其实县官不如现管。”
这正是殷莳的意思。
大牢那边走不通是因为没有路子,对方不搭理。
所以得找个引路人。
“交给我。”申伯道。
沈大人今日不到未正时分便回家了。因为本来也没有正经上班,想交换的信息都交换到了,想见的人都见到了,还待着干什么,自然是回家。
明日登基大典还得早起呢,半夜就要起。
他本来只是个四品,位置在中列。但现在,四品已经变成前排了。
要不然前面稀稀拉拉的没几个人,太难看了。
今天想联系五军都督府,发现没用。京军营现在被宁王接手了。五军都督府的话也不管用。
五军营提督缩在宫里不出来,就不跟大家打照面。
沈缇在牢里不知道怎么样了,无法取得联系,沈大人其实心态还平静。
他少时随着父亲流放,经历过很多,其实并不觉得怎样。
关键是妻子会扛不住,必要啼哭。
岂料一回到家里,申伯便在等他,禀报:“联系上五军营的一个小校,愿意帮着疏通。叫咱们等天昏后过去,宵禁前回来就行。”
沈大人愕然。
他细问,申伯便讲了前情:“便是京城戒严的时候,咱们还给他们送过汤的那个。”
又道:“我不知道刑部大狱的事,程远、平陌不知道家里这事。两下里没凑到一处去。亏得少夫人想到了,特来找我,问是否可行。真真是灯下黑了。县官不如现管。神佛有神佛的路,小鬼有小鬼的道。这等地方,走上不如走下。”
聪慧儿媳,得力仆人。
人果然是得有帮手,单打独斗不行。
沈大人长吁了口气,虽然犟儿子还在大牢里,但颇生出了一种幸福感。
作者有话说:
冶不是错别字,是治的替代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