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大人回来之前,这个事申伯已经回禀过殷莳了。殷莳又禀告了沈夫人:“便是喝了咱家的汤的那个,姑姑可还记得。”
“阿弥陀佛,不过就是前几日的事,如何能不记得。”沈夫人双手合十,“果然是行善因结善果。”
两个人已经准备了往牢里送的食物衣服。
幸而沈大人回来的也早。
三个人碰了一下头。牢里太多人,沈大人现在也不方便亲自过去。
“还是叫程远和平陌两个去。”他指派。
殷莳试着提了一下:“媳妇能不能一起去?实在担心跻云。”
果然直接被沈大人和沈夫人一起给否了。
“那怎能成。”
“那不是女子能去的地方。”
好吧。
最终还是程远和平陌去了。
李校尉给牵的线。
看守个监狱能用多大的官?总不能用个将军。最后落实到执行层面,实际管事的就是个校尉而已。
管事的校尉姓马。
马校尉道:“本来不行的啊,你们要晓得。只李二郎跟我说,前几日宵禁,大家伙冻伤颇多,就他们那一队有热汤热水。咱当兵的虽然粗糙,也是人。沈探花家看得起我们这些粗人,咱们也给探花家里个面子。”
程远平陌自然感激涕零,塞给马校尉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马校尉把荷包收进怀里,道:“只能进去一个。动静小点。东西也太多了,少拿点。这么好的炭往牢里送?用不到的我告诉你们。这没办法,我也不能天天盯着,肯定要被小子们拿去换钱。”
最终让平陌进去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没带进去,只带了两床被子进去,这是把江辰也考虑进去了。
跟在带路兵丁身后悄悄进去。
说实话,刑部大牢关的都不是普通人,比寻常牢房已经算好了。但即便这样,进去都是一股子异味。
平陌心酸得不行。
他比沈缇大几岁,作为奶兄和随人,沈缇是被他照顾长大的。尤其游学那几年,虽也有成年男仆跟着。但平陌才是管事的那个。
沈缇的衣食住行都是他操心的。
哪受过这种苦。
平陌这心态,跟沈夫人一个样。
待见到沈缇和江辰住的那间狭小牢房,平陌鼻子都酸了:”翰林!“
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沈缇也惊讶:“平陌!”
惊讶里带着欢喜。
这几日,虽然可以坦然赴死,也不是不担心家里的:“家里可好?父亲母亲可好?少夫人可好?”
“都好,都好。”平陌道,“翰林,姨娘已经生了小公子,你当爹了。”
沈缇一呆。
江辰笑道:“恭喜恭喜。怎了?傻了不成?哎,哎,让我看看,带了什么东西来?”
兵丁把牢房门打开:“动作快点啊。”
平陌塞了把钱给他:“多谢兄弟。”
把东西送进去了。
被子暄软厚实干净有香味。还是两床。
江辰抱着被子把脸贴上去,恨不得亲一口。
沈缇则凝神听平陌说话:“大人说,让翰林们有心理准备,恐怕一时半会儿不会放出来。”
沈缇早有心理准备,他道:“与我说说家里的情况。”
平陌便把从初二那日至今的事都讲了。
听闻沈大人不在的时候,沈夫人和殷莳应对得当,沈缇长长吁了口气。
平陌又说:“小公子,大人赐名一个当字。”
“沈当。”沈缇重复了一遍,“沈当。”
他的儿子。
他问:“少夫人高兴吗?”
江辰和平陌都顿了顿。
妾室抢先生出了庶长子啊,你问妻子高兴不高兴?
这是正常男人能问的出来的问题?
平陌这么机灵的人都磕巴了一下:“挺、应该挺高兴的……吧?”
他哪知道呢?他又不能随便进内院去见少夫人。
沈缇嘴角露出了笑意:“她一定很高兴。”
他实在很知道殷莳。他有了儿子,父母便不会催逼殷莳生孩子,至少不会催得很紧。
她一定在偷着乐。
这一刻,江辰和平陌都觉得,沈缇莫非是坐牢坐傻了。
平陌从牢里出来,程远问:“翰林怎么样?”
平陌道:“看着还好。”
程远道:“我已经和马校尉商量好了,他保证翰林那里不断热水和炭。”
只是这种地方保证取暖就行,就别想着烧什么无烟的银丝炭了。
没能送进去的那些东西也不用带回去,都送给马校尉了。
二人在宵禁之前赶回去。
府里三个主人都在等着呢。直接领进内院汇报。
“翰林看着还好,人还精神。就是胡子几天没刮了,有些潦草。”平陌汇报,“听闻有了小公子,很高兴。”
“嘱咐大人、夫人和少夫人万要保重身体。”
“翰林说,他和江三郎心里有数,诸位大人都能慨然淡定,他们两个人更年轻,吃些苦不怕什么的,不过人生修炼。请夫人和少夫人把心放下来,不要为这个伤心神。”
沈夫人哽咽:“这孩子。”
但如今形势就是这样,谁也没办法。
比起那些挂了白幡的人家,好歹她家的男人都还全须全尾的。
二月初九是吉日,宁王登基,改元天应,这一年便是天应元年。
宣告国丧三个月,禁饮乐嫁娶。
此时离老皇帝嗑药把自己嗑没了才七天。可以说非常迅速平滑。
但京城的米价小幅地上涨了。
邱先生从白衣一跃而成为参知政事。在别人眼里,是凭着从龙之功一步登天了。
实际上他自己心里是失望的。
因为参知政事只是副相,离宰相还差一步。
那些空出来的位子都填补了些人。有些是宁王自己带来的人,有些是提拔上来的,有些是权代。
沈大人便权代了通政使。
沈夫人不懂,问:“算是好事吗?”
沈大人:“不算。”
品级未变,只是临时职务罢了。甚至在沈大人来说,在新帝这里真正升职都未必是好事。
在众多的任命当中,有个人比较显眼,便是原刑部清吏司主事徐高鹏。
他跳过了员外郎,被直接提拔成了郎中。正五品,绯衣。
从绿袍到绯衣,是文人仕途上的一个大台阶,很多人迈不上去。
徐高鹏二十多岁的年纪正五品着绯衣,自然是因为从龙之功。如今大家已经都知道,便是他执笔了那封发往四方昭告天下的诏书。
徐高鹏不仅连升两级,且还被新帝记在心里,颇有圣宠,一时春风得意。
只这得意中又有不足——便是他的继妻。
他的原配是前礼部郎中的长女冯氏,不仅知书识礼还生得美貌。但冯氏后面死了。
他岳父倒了,然后原配就死了——再怎么说是病死的,别人来打听都不怎么好听。后面再说亲就一直不顺利。看得上的门户,人家便都看不上他。
后来没办法,低娶了。娶了个商户女。
他图她嫁妆,她家图他是个进士官。两头各取所需。
新妻年少,也还算美貌,本也可以过得。
但如今徐高鹏仕途得意了,便嫌这继妻不足了——比不得原配徐氏的才情,不是那么上得了台面。
他便寻思着纳妾。升官了,纳个妾庆祝一下,没什么问题吧。
只一时没什么合适的人选,家里的丫头也都不太看得上。
这时候忽然想起来了一个人。
他的原配姨妹冯洛仪,美貌有才情,算起来,今年该有十八岁了。
但上一次听说冯洛仪的消息,是沈家找上门来,那都是快四年前的事了。也不知道现在冯洛仪在哪里,还在不在沈家?
不妨问一下。
徐高鹏便遣了个人去沈家打听。
殷莳打理中馈,这等事自然要报到她这里来。
她乍闻是徐高鹏派来的人,吃了一惊。因为徐高鹏如今是刑部郎中,沈缇在刑部的大狱里。且当初沈缇会被送到刑部大狱便有可能是徐高鹏挟私报复。
殷莳不敢怠慢,亲自接见了来人。
谁想到,那人打听的是冯洛仪。
殷莳愕然。
她质问:“徐大人打听冯家姑娘做什么?”
那人其实也不知道,只按照徐高鹏交待的说:“大人说,冯姑娘是我们前头夫人的妹妹,孤苦无依,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大人想将冯姑娘接回我们府里照顾。”
殷莳分析事情从来都是按照利益导向原则。
徐高鹏当年拒不肯收容冯洛仪,现在突然想接回去了,一定是因为冯洛仪身上有什么可图的东西。
能是什么呢?
冯洛仪一没有娘家,二没有资产。
她就只有她自己这个人。
一个除了美貌,一无所有的女子。
殷莳几乎是一秒识破了徐高鹏的心思。
她穿越十一年,已经见过了许多许多很封建的事,大多能理解其中逻辑,也能接受,至不济也能忍受。
唯独这一次,是实实在在地被恶心到了。
真的很想狠狠骂回去。
但沈缇还在刑部大牢呢。
殷莳以平静地口吻告诉对方:“不在了。当年就送回冯家老家去了。”
端茶送客。
她掐着时间在外院等着,等沈大人一回来便将他请到书房,禀报了这个事。
沈大人现在有点习惯殷莳的做派了。
现在看出来,和他当初以为的乖巧儿媳是不大一样的。有时候做事也会略踩线。
但这种非常时候,儿子还在大牢里。这样一个儿媳,比什么孝顺听话恭顺都更好。
殷莳汇报了这个事,只说:“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只媳妇想着,他若有这善心,当年便不会不收容冯氏。如今忽然变了态度,怕不是好事。便诓了他的人。只说冯氏当年便送回老家去了。”
房里人之所以叫房里人,便是因为她们很难被外人看到。
偶尔也有官员的某个妾室很有存在感,大多是因为官员授意让这妾室去做些自己不方便出面的事,比如收受贿赂。
真正正常的妾室根本不会为外人知道她们的存在。顶多知道某人有七房小妾还是八房小妾,并不会知道哪一个小妾姓甚名谁,什么来历出身。
在这个时代信息没有那么透明,所以殷莳敢诓骗徐高鹏的人。
“但听说他如今是在刑部任郎中。媳妇不知道会不会对跻云有什么影响,故禀告给父亲,请父亲知悉。”她说。
沈大人也是一眼就看破了徐高鹏那点龌龊小心思。
他冷笑:“不过小人得志罢了。不必怕他。”
他如今是“权知通政使司”,虽然有个“权知”,但那也是大九卿之一。
还不至于怕个小小郎中。
“你应对的很好。”他称赞了殷莳。
又问:“你姑姑可知道这事了?”
殷莳道:“我没与姑姑说。”
沈大人道:“那就别告诉她了。”
沈大人看到殷莳的肩头放松了下来。
他理解她。
因为他的妻子殷氏,是个不错的女人,也算善良。主持中馈照料夫君儿子都是可以的,但的确担当不了什么大事。
这个事牵扯到徐高鹏,沈缇又在刑部大牢里。传到她耳朵里,只怕心里要怨冯氏招祸了。
但沈大人如今有点好奇殷莳这个女子。
因正妻便是再厚道,终究妾室是与她抢夫君的人。尤其冯氏抢先生出了庶长子,对殷莳来说可以说是极大的利益损害了。要不然为什么沈大人都拿出一百亩良田补偿她呢。
小殷氏却护冯氏至此。
实在令沈大人感到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