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有触不得的逆鳞。
沈缇大怒!
“冯二!”沈缇厉喝,“我念着沈冯两家旧情,对你客气有加!你竟如此羞辱于我!”
冯翊辩解:“我非是羞辱跻云,也不是说笑。跻云,你好好想想,唯有这样,才能顾全所有人。”
包括小殷氏。
沈缇闭上眼,运气,再睁开,已经冷静。
“你若不愿洛娘为妾,我给你一张放妾书。”他道,“洛娘的命运本就非是由我,乃是由冯家而来。我已经为她扛过一回。我本是打算替她扛一辈子的。如今你回来了,很好,接下来,该你替她扛了。”
女人的命运无法自主抉择,常由男人。
冯洛仪命运至此,不是沈缇沈跻云造成。是冯家自己的责任。
若不是沈缇,她如今还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
冯翊的大妹已逝,三妹不知踪迹。二妹妹冯洛仪已经是最幸运的了。
冯家得知沈家的恩。
冯翊低头了:“跻云,且息怒。是我唐突了。”
沈大人打圆场:“都冷静些。”
沈缇负手,把头别过去,根本不想与冯翊说话。
冯翊受沈家恩,还是肯放低姿态的,对沈大人道:“伯父,今日太匆忙。我先带二妹回去,来日我们慢慢再商量。”
沈大人道:“正是。事急则缓,事缓则圆。今日先这样。贤侄先回去。”
沈缇微微侧过头:“慢走不送。”
沈大人送了冯翊。
二人在垂花门处等冯洛仪。
“伯父。”冯翊行个大礼道,“还请劝劝跻云。”
沈大人叹息:“此事难两全。”
沈大人熟悉自己的儿子。过往儿子与他争执过多少回,都没有这般发怒过。
但想到是殷莳,沈大人又能理解。
冯洛仪出来了。
冯翊过来原来带着马车和婢女。来的时候装的是礼物,回去的时候可以坐人。专为接冯洛仪的。
只他看到冯洛仪身边除了领路的婆子,便只有自己派进去接人的婢女,微怔,顺口问了一句:“你的丫头呢?”
冯洛仪道:“留下看院子。”
她给沈大人行礼:“大人。好久不见。”
人和人,可以住在同一座宅子里,却好几年不见面。
冯洛仪上一次见沈大人,还是刚从牢里被赎买出来,来到沈家,同时见到了沈大人、沈夫人。那之后是沈夫人在安排她的事。
做了沈缇的妾之后,她便被交到殷莳的手里管理。
父亲原就不该见儿子的房里人。甚至正经儿媳也是要避嫌的。
也就是自先帝崩逝这半年的夺嫡之乱,沈缇做了阶下囚,给了殷莳可乘之机,强行令大家习惯了她的做派。沈大人欣赏她做事干练,对她有些行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沈大人叹息:“同你哥哥好好团聚几日。”
冯洛仪又福身。
车子便等在垂花门外,婢女扶着她上车。
冯翊与沈大人道了别,带着冯洛仪离开了。
冯洛仪始终跟做梦似的,她已经好几年没有离开过沈家了。她甚至都没有好好逛过沈家的花园。
她一直被困在四方的小院子里。
车厢外嘈杂的人声像假的。
冯洛仪忍不住在袖子里悄悄拧了自己一下,会疼的,说明不是做梦。
冯洛仪撩开车窗帘子向外看,久违的人间烟火。她又回到人间了。
“呀。”同车的婢女道,“姑娘,莫哭。马上到家了。”
掏出帕子给她拭泪。
一声“姑娘”,简直震颤了灵魂。
冯洛仪浑浑噩噩地坐着车就到了恪靖侯府。
冯翊特地让马车在大门外停,让她从外面看看“恪靖侯府”的匾额。
“以后,这就是家了。”他说。
他带着妹妹一路进去。
侯府阔大,更甚于沈家。建筑的规格也更高。
冯翊带冯洛仪走中路,一路到了正厅。正厅气派恢弘,全是富贵景象。
“你来了,家里总算有点人气儿。”冯翊说,“要不然就只我一个人。”
冯洛仪问:“大哥和三弟什么时候能回来?”
冯翊道:“这个急不了,半年一年的吧。”
冯洛仪问:“二嫂和绫娘、婉娘什么时候回来?”
冯翊轻叹:“回不了,她改嫁了。两个月前刚生了一胎。我昨日遣人给她补送了贺礼。”
冯洛仪沉默片刻:“绫娘、婉娘?”
“在她们外祖母那里养着。就先在她那吧。我使人送了银子过去。”冯翊道,“咱们家里也没有能教养她们的人。什么时候我娶继妻,什么时候再把她们接回来。”
“大嫂子呢?”
“也嫁了。”
女子青春有限,也很难一直在娘家容身,终还是得再嫁。
这些还都是知道人在哪里,往哪里去找的。
冯洛仪问:“小妹还能找到吗?”
冯翊道:“找不找得到也得找。已经在找了。”
“洛娘。”冯翊道,“你是最幸运的一个。”
冯洛仪垂下头去:“……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洛娘。”冯翊道,“若最后,事不能如愿。不得怨恨沈家。”
冯洛仪擡起眼:“他不肯是吗?”
冯翊问:“他和小殷氏何时成亲的?”
冯洛仪回忆:“去年四月里。”
冯翊问:“他们感情很好?”
他的提议可以说是最完美的解决方案。沈缇却暴怒了。
他为了小殷氏,完全不考虑利益。
只有一个解释,他是真的很在乎小殷氏。
可明明,是为了洛娘才低娶的。
冯洛仪茫然。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日在璟荣院听到的琴声。
她的沈郎,日日弹琴给小殷氏。
她的沈郎,在婚后爱上了他的妻子。
一个丈夫爱自己的妻子有什么错呢?谁也不能指责他的。
只有冯洛仪,苦到了心肝肺脾里。
冯洛仪涩然的神情给了冯翊答案。
他叹息一声:难怪。
送走了冯翊兄妹两个,沈大人转回书房里,沈缇还在那里等他。
见到他,沈缇冷冷地道:“父亲动心了是吗?”
沈大人瞥了他一眼,走到书案后坐下。
“抛开别的不谈,”他道,“你得承认,冯翊给的已经是最好的解决方式。怀溪殷家若是出一位侯夫人,你外祖只怕立刻年轻十岁。”
“那抛开的是什么呢?”沈缇问,“是我与莳娘乃是结发夫妻这件事吗?”
沈大人叹了口气:“造化弄人啊。”
可不是吗。谁知道冯家出了个冯翊呢,转眼成了皇帝心腹,新贵里风头最盛的人物。
若没有他,便是冯家平反回来,冯大郎也没有能力像今天冯翊这样与沈家谈判。
一个刚平反起复的人根本没有筹码,只会对沈家收容了他妹妹感激涕零。
沈大人道:“冯翊是不可能让他妹妹再做妾室的。这个事你打算怎么解决?”
沈缇道:“我说了,我给他放妾书。”
沈大人嘿道:“当初死活要纳也是你,今日宁死不擡也是你。”
沈缇却道:“昔日纳冯氏,今日护莳娘,都是没有错的。只是今时今日形势变了而已。”
沈大人问:“真要放妾?那是松哥儿的生母。”
“对冯家,我是问心无愧的。”沈缇道,“父亲不知道,其实冯氏在我家一直郁郁寡欢。”
沈大人哂然:“她做妾,当然郁郁寡欢。你擡她做妻看看她还郁郁不郁郁。”
沈缇沉默了片刻。
“但我的妻子,已经是莳娘了。也只会是莳娘。”
“她想要的,我给不了。不如放她回家。”
“她心心念念,都想回到从前。”
不是沈家的妾,而是冯家娇养深闺的姑娘。作诗烹茶,含羞待嫁。
沈大人只是觉得可惜。
因他家人丁单薄,沈缇没有兄弟,殷家子弟没有成器的,舅子们谁也不能给他提供什么帮助。
其实若是普普通通的舅子也没什么,不会这么遗憾,偏冯翊这个实在特殊。
他现在刚掌了京军,根基还浅,但只要好好经营个三五年,便可以在京城横着走了。
这般权势,谁能不动心呢。
沈大人也身在世俗红尘,肉骨凡胎。
门外忽然响起程远的声音:“大人,宫里来人,召翰林入宫陛见。”
书房里的谈话结束了,沈大人也站起来:“去吧。”
沈缇便回璟荣院去换衣服。
璟荣院里,婢女们迎他:“翰林。”
沈缇问:“少夫人呢?”
殷莳却从厢房里出来:“客人回去了吗?”
她身后还跟着个中年男人,垂手行礼:“翰林。”
沈缇认得这个人,是殷莳的陪房王保贵。殷莳说他是个勤快能干的人。
他对王保贵点点头,对殷莳道:“宫里来人召我,我回来换个衣服。”
殷莳微讶,对王保贵说:“你先回屋等着。”
便随着沈缇进屋了:“知道是什么事吗?”
沈缇擡起手臂,婢女们麻利地给他换官袍。他道:“不知道。”
殷莳道:“陛下单独召你吗?”
如果是的话,这还是新帝登基以来第一次呢。
“我还未见到宫使。”沈缇说。
殷莳就不问了。
屋子里安静了短暂片刻。沈缇道:“冯二把冯氏接回去团聚了。”
咦,昨天还“冯二郎”,今天怎么就“冯二”了。一字之差,口吻就完全不一样了。
殷莳道:“我知道。她走的时候,来给我打招呼了。”
她道:“她没带家里的丫头,只自己跟着恪靖侯的丫头走了。”
沈缇嘴角扯扯,接过官帽低头戴上。
婢女们给他整理好玉佩、腰牌,又抚平衣摆。鱼贯退了出去。
“我去了。”沈缇说。
“好。”殷莳跟在他后面送他。
沈缇走出正堂,步下台阶,擡头看了看太阳。金秋时节,时近正午,阳光正耀眼。
沈缇回头,殷莳站在正房台阶上带着笑目送他。
沈缇朝着院门走了两步,又转身看她。
她还在那儿,还在笑。
沈缇忽然大步走回去,站在阶下,看着她。
殷莳挑眉。
明媚的阳光打在青年俊朗的面孔上。
“莳娘。”他道,“无事的。”
“我不是十七岁了。”
“你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