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总归得来。
殷莳坐在假山亭子里赏雪景,英儿跑得都跌跤了,浑身沾着雪过来禀报:“学士回来了!”
“娘子!学士来了!”
葵儿和蒲儿连忙给她拍打身上的雪,一边偷看殷莳。
当时离开沈家的时候心肝肺都疼,都委屈。天天盼着学士回来。
可几个月的日子过下,又觉得其实……日子也不是不能过得。
甚至过得还挺好的。
殷莳甚至允许她们出门的,就是必须喊个男仆跟着,别让人拐卖去了就行。还说等开春暖和了,教她们骑马。
葵儿蒲儿如今颇觉得,小日子过得非但不比在沈家的时候差,甚至还更好。
慢慢的心态就变了。
殷莳却握着温热的酒盏望着远处的雪山半晌没动。
葵儿不得不喊了声:“娘子?”
殷莳叹道:“唉。”
只能放下酒盏起身了。
殷莳来到正堂,便看到了一个青年男子的背影。
他是不是又长高了呢?肩膀好像又变宽了。
这个年纪就是还得再过几年才能真正定型。
“跻云。”她唤了一声。
沈缇霍然转身。
殷莳裹着锦绣鹤氅,抱着手炉,笑盈盈地站在门口,她道:“回来了。”
数月不见,她气色极好。
沈缇凝视着她。
殷莳道:“屋里说话吧。”
葵儿忙去打起帘子。
殷莳让了让,她是主人。
沈缇一言不发,低头进去。殷莳跟着低头进去。
蒲儿上了茶便赶紧退出来。葵儿放下帘子。
两个人便在正堂里,和抱着黑色斗篷的平陌无言对视。
许久,平陌叹了一声。
葵儿和蒲儿也叹了一声。
雪后晴天,又是午后十分,阳光透窗,朦胧明亮。
沈缇和殷莳坐在榻上,殷莳给他斟茶。此情此景,一如在璟荣院中的时光。
可璟荣院全变了模样。
沈缇回到府里,要先洗漱再去拜见母亲的。他先回的璟荣院。
婢女们见到他,没有敢擡眼对视的。
他问了句:“少夫人呢?”
没有人回答。
他觉得不对劲,快步走进房里——
全不一样了,虽然还是有桌有几有床有榻,可是每一件东西都不一样了。
因为按照时下的规矩,大户人家结亲,男方提供住处,女方负责铺屋。
新婚夫妻房里的家具,都是妻子的嫁妆。
既和离了,自然是要撤走的。
全都跟着殷莳搬到新宅子里去了。
摆条案的地方也还摆着条案,放花瓠的地方也还放着花瓠。
却都是新从家中库房里起出来的,每一件都不是原来的东西了。
殷莳仿佛不曾存在过。
殷莳把茶推到沈缇面前。
“既回来了,事情都知道了吧?”她问。
沈缇:“嗯。”
殷莳问:“见到姑父了吗?”
沈缇道:“尚未。”
殷莳点头:“那是姑姑跟你说的了。”
“她说,”沈缇道,“是你主动提出来的,是你自求下堂。”
沈缇异乎寻常地平静:“她怕我不信,起誓说自己说的是真的。”
殷莳握着茶盏,静静地听他说。
沈缇擡起眼。
“可其实,我一听便知。”他看着她道,“的确是你会做出来的事。便让母亲编也编不出来。”
殷莳欣慰地笑了:“我就说,你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
沈缇的目光落在榻几上,不说话。
殷莳叹气:“在生我的气吗?”
沈缇没有说话。
在光线中,在灰尘中,他鼻梁秀挺,眉眼深邃,像尊玉雕一样俊美,也像玉雕一样冰凉。
殷莳道:“其实我现在最该做的,是牵着你的袖角,强颜欢笑告诉你没关系,不必心疼我。退一步海阔天空,我退这一步,大家就能都好了。”
“我还该告诉你,别担心,我现在日子过得很好。不比做沈家少夫人的时候差。”
“如此,你必将怜我。”
“你总是会怜惜弱势的那一方。我这么做,你便会心疼,会自责,会愤怒,会想着保护我。”
沈缇一直垂着眼听着。
殷莳道:“可如果我这么对你,就太侮辱你了。”
沈缇缓缓擡起眼睛。
“跻云。”殷莳道,“你是世上最了解我的人。”
沈缇看她许久。
“其实,”他道,“这就是你真正想要的。”
殷莳笑了,欣然承认:“是。我可以骗别人,但唯独不想骗你。”
沈缇道:“那时候愿意嫁给我,也是因为没有更好的路可走了。”
殷莳道:“是。因为不嫁给你也要嫁给别人。你是那时候我最好的选择了。”
沈缇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放下,侧过头去看窗户。
晴雪的日光穿透窗纸,变得朦胧,将他的面庞照得明亮。
许久,他转回脸来看她,声音有些嘶哑:“当我吻你的时候,你并不愿的是吗?”
殷莳的神情变得淡漠了起来。
沈缇问:“为何不说呢?”
殷莳微哂。
“‘我不愿’三个说出来当然简单,不过动动嘴唇。”她道,“可如果说出来没有能力去实现,那便是徒给对方增添情趣。”
沈缇闭上了眼睛。
想把那些细细密密的吻从脑海中都驱除出去。
如今回想起来,她虽然接受了他的吻,可其实从未主动抱过他。
当他情不自禁将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她的掌心总是抵着他的胸膛的。
自卫的姿态。
一直都是。
在和冯家的事里,沈缇其实一直并不是很担心。
人都是得有底线的。
沈大人的底线就是不强逼殷莳下堂,这一点是很明白的。
殷莳只要无有七出之错,沈大人就不会休弃儿媳。
但殷莳出手了,她自请下堂。
只要她是心甘情愿的,便没有打破沈大人的底线。
以沈大人的手腕,便可以把这个事运作成三个人的佳话——落难的佳人,有情义的公子,善良贤惠主动退让的妻。
殷莳既然出手,沈缇知道,他的父亲一定会接住。
而母亲在这样的事中肯定是听父亲的,侄女怎么也不可能比丈夫儿子更亲。
于是,在他不在京城的时候,她和他父亲便联手把这件事办了。
瞒着他,绕过他。
何尝不是逼迫他。
“跻云。”殷莳道,“其实我走这一步,只不过是让一切都回到原本该有的轨迹罢了。你和小冯……”
“我与她,从未私相授受过。”沈缇却打断了她。
殷莳顿住。
“我与她只通过几封书信,唱和过几首诗词。这些都是过了明路的,未曾私相授受过。”
“婚事早就由家里订好,以后按部就班地娶亲迎亲便是,根本不必我多花心思。我的心思都放在科考上,并未曾放在她身上。若说两情相悦,不如说是父母之命更贴切。”
“只那年,她家突生巨变,她人生颠覆。待我赶回去,她已经是官奴之身,若无平反或大赦,她这一生也就这样。”
“她……本该是我的正妻。”
“妻者,齐也。”
“那时候我意识到,这世上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就只有我了。”
人岂能无信而立。
婚约,也是一种契约。
“虽然国法许我解除婚约,另觅佳偶。可我读的圣贤书告诉我,这是不对的。在人鲜花着锦时相亲相近,在人失势跌落时相离抛弃,此可是君子所为?”
君子不屑为之。
“只国法如此,良贱不婚,我也不能再娶她为妻,只能另想解决的办法。”
这才有了后面他与殷莳的姻缘。
这个年轻的男人,力求在国法与良心、与他的君子之道之间找一个平衡。
便娶一个能容得下冯洛仪并肯善待她的妻子。
“莳娘,我知道,你曾以为我和洛娘有情。”沈缇注视着殷莳,“但我不信,这么长时间以来,你还看不明白这些事。”
“你说我是世上最了解你的人,你对我,又何尝不是呢?”
这次,换作殷莳侧过头去望着那透窗的光。
但很快,她转回脸来:“她已经为你生了松哥儿。”
已经。
殷莳问:“抛弃你孩子的生母,是你会做的事吗?”
殷莳替他回答:“不是。”
她又道:“也不是我会做的。”
所以无解。
天赐良机,帝都风云变幻,冯二郎归来。
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殷莳怎么能不抓住。
三个人的事或许无解,但对她一个人来说,抓住了最好的解。
“回去吧,回去吧。”她温柔地说,“让一切都回到正途上去。”
“这样谁也不痛苦。”
“我们大家都好。”
“跻云,回去吧。”
离开的时候,平陌在门口给沈缇披上黑色的斗篷。
殷莳上前一步,帮沈缇系上带子。
沈缇擡起眼,能看到她的眉眼面庞。
殷莳做他妻子的时候,从来不伺候他穿脱衣裳这些事,都是婢女在做。
“宝金已经跟了你了,就让他一直跟着你吧。”她说,“这样,我要找你,也有人方便给递个话。可行?”
沈缇“嗯”了一声。
她整理好,擡起脸,声音很温柔:“去吧。”
沈缇记得,有一次,她也是这样对他说“去吧”。
是什么时候呢?
让他去哪里?做什么?
那是新婚第四日。
她对他说,去吧。
他去和冯洛仪圆了房。
后来,他们生了一个孩子,叫作沈当。
沈缇闭上眼睛。
平陌和葵儿都站在正堂门口,只能看到沈缇的后背。
他们看到,殷莳好像擡起手,用袖子擦了擦沈缇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