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翊其实知道今天势必得有这一遭。
昨天他冲动了,小殷氏是个明白人,发生了那样的事,她势必要向沈大人寻求保护。
果然。
两个人来到一处空地,无柱无墙。
不等沈大人开口,冯翊便深揖一礼道歉赔罪:“昨日侄儿冲动,惊吓了殷娘子。侄儿已向殷娘子保证,再不踏足西郊之宅。”
沈大人面色冷峻。
昨日冯翊的意图太过恶劣,已经触及了沈大人的底线。
“令尊为人中直,昔年我劝他明哲保身,勿要参与立储之事,他不肯。”他回忆道,“他认定,谋国岂可惜身。还是在那封上书上联了名。”
“与他相比,我汲汲营营,实在惭愧。”
“只我自认庸碌,此一生只想保护妻子家人平安顺遂,不颠沛流离,不历我少时之遭遇。”
冯翊感到痛苦。
因沈大人这样的父亲,才是儿女们想要的父亲。
二妹、三妹一定都同意。
他低头:“伯父自谦了。”
沈大人冷冷道:“小殷氏虽已不再是我家媳妇,仍是我的侄女。是沈家的人。”
冯翊连连谢罪:“侄儿知错了。”
沈大人看了他片刻:“年轻人,乍登高位,岂知高处不胜寒,伴君如伴虎。多得是想取代你的人。”
怎会不知道呢。冯翊低头不语。
沈大人道:“你该娶妻了。”
冯翊擡起头来。
“你回京时日尚短,这些年京城变化大,京城人事你尚不熟悉。”沈大人道,“有一门亲,实可结得。”
冯翊肃然:“侄儿鲁钝,请伯父指点。”
……
一日过去,沈大人放班回家,沈夫人迎上来为他更衣。
沈大人问:“跻云呢?”
沈夫人闷闷回答:“在书房吧。”
沈缇从璟荣院搬出去了。
也不是不能理解。昔日夫妻共同居处,某日归来,妻子没了,每一件家具都被替换了。
沈夫人道:“我说另外给他安排个院子,他也不要。”
沈大人道:“不要强迫他,让他自己走出来。”
沈夫人道:“我哪敢呢,他这样倔。”
但她还闷闷不乐。
沈大人问:“还有什么事不开心?”
沈夫人道:“你知道他与我说什么。他说,莳娘住在西郊,并不是给他做外室的。”
沈大人沉默一下,没好气地骂道:“没用的东西。”
完全被殷莳拿捏了。
什么风流探花郎,白瞎了好相貌,好出身,大好前程,竟拿捏不住一个女人。
沈夫人很不开心。
沈大人道:“他自己都想得开,你别瞎操心了。”
沈夫人依然很不开心。
沈大人道:“当初与她写和离书的时候,就该想到的。”
沈夫人垂头不语。
“……”沈大人才明白,“你是真想让莳娘与跻云做外室?”
沈缇会说这个话,一定是殷莳说了什么,这一点不难想到。
沈大人原以为殷莳针对的是沈缇。
想错了,原来竟是妻子。
沈夫人问:“莳娘若真的改嫁,怎么办?”
“怎么办?”沈大人慷慨道,“侄女出嫁,我当姑父的给她厚厚添妆呗。”
沈夫人气苦:“跻云喜欢她啊。”
冯氏问,若我为妻如何?
沈缇答,相敬如宾。
可真正感情好的夫妻是不会用相敬如宾四个字的。
譬如沈缇和殷莳,就不是相敬如宾。
“你知跻云喜欢她,当时为何不阻止?”沈大人平静地问。
沈夫人答不上来。
“玥娘。”沈大人道,“甘蔗是不能两头甜的。”
沈夫人落泪:“那能不能、能不能……”
沈大人回答:“不能。”
世上没有后悔药,回头路哪是那么好走的。
小殷氏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给自己留了许多后路,唯独没有回头路。
目标清晰,行动果决,脑子清醒。
沈大人实在欣赏。
第二日,冯翊送了厚礼来。
沈夫人问沈大人:“如何又送礼与我们?”
明明算是不欢而散了。
沈大人不提他和殷莳之间发生的事,只道:“松哥儿在我们家呢。”
沈夫人叹息:“也是,到底是亲舅舅。”
说来也可笑,当冯洛仪还在沈家的时候,冯翊不能算是沈当的舅舅。
但冯洛仪解除了妾室的身份,以生母血缘来说,倒可以认冯翊当舅舅了。
冯翊的礼物当然不止送给沈家,也送了一份到西郊。
殷莳自然明白是赔罪之礼。
“收了就是。”她道,“……这个人。唉。”
沈缇休了三日的假,开始了工作。
其实此时离小年已经不远了,各个公署情况不同,有些忙得要死,很多事情要在年前完成,有些就清闲,事情放到年后做就行。
翰林院属于比较闲的。
沈缇休假回来,自然得找刘学士报道。
刘学士看到他,欲言又止,最后只叹一口气,劝道:“跻云,过刚易折。”
沈缇便知道,殷莳请托吴箐的事,江家女眷做到了。
他只淡淡笑笑,不必解释。
当事人不说话,倒是有许多人替他说。
这个事里涉及的人物有迅速崛起的新贵恪靖侯,有国朝最年轻的学士简在帝心的探花郎。杂着婚变、权势相逼、两女争夫等等诸多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元素。
江家女眷甚至不用费力,事情便传播开了,热度盖过了京城其他所有别的绯闻、新闻、轶事。
不过好的方面是,因为从一开始就做了把控,大抵舆情还是朝着殷莳希望的方向去的。
尤其是沈缇和冯洛仪的一别两宽,令许多闺阁女子落泪,直道:“怎会这样,怎会这样呢?”
明明话本子里不是这样写的啊。
不该是有权势的兄长回来给做主,拨乱反正,有情人终成眷属吗?
怎么现实里变成了这样呢?
少女们茫然。
这件事一度为京城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甚至传到了皇帝这里。
皇帝是个勤奋的皇帝,繁忙公务暂告段落休憩之事,问身边人:“最近京城有什么新鲜事没有?”
向北道:“还真有个事,如今大家都在说。”
便把正热的这事讲述给了皇帝。
皇帝听完叹了一声:“这能怪谁?”
向北道:“正是谁也怪不了,都是命。”
但他又道:“只沈学士何必呢,人家儿子都给他生了。弄得恪靖侯也十分郁郁。何必呢。”
“何必呢”三个字,正是许多人的想法。
但皇帝世间只能有一个,他不是“许多人”。
皇帝微微一笑:“跻云若是这事屈从了憬途,当初也就不会违逆我那兄长了。”
向北道:“这么说,也是。”
皇帝问:“那跻云现在既无妻,也无妾?”
向北道:“听说是。怪惨的。”
皇帝又问:“憬途怎样?”
向北道:“自然是不开心的。”
皇帝问:“和沈家呢?”
“倒还好。”向北道,“前几日散朝,有人看到沈通政和恪靖侯在殿前广场说话,恪靖侯对沈通政十分恭敬,执的是晚辈礼。”
皇帝点头:“憬途也不错。”
但皇帝最后嘴里念叨的是:“跻云啊……”
皇帝看着地上铺着的金砖出神。
金砖是一种特殊烧制的地砖,质地坚细,敲之若金属般铿然有声,故名金砖。只有皇宫才允许用。
向北也不说话,知道皇帝在烦恼什么。
就在刚刚,侧妃娘娘还谴人来称病,希望皇帝去看望她。
皇帝没有去。
信王府女眷抵达京城快一个月了,大家一直期盼的立后大典毫无动静。
新朝事太多,人事调动频繁,官员们都在忙着跑动自己的事,一时还没有大规模地谏立后之事的。零零星星几个折子,都暂时压下来了。
理论上,王爷升级当了皇帝,自然该是王妃当皇后。
但那只是理论上。实际上没有没有任何硬性规定一定要立原配为后。
且王妃的出身不高。
王爷们分封就藩,并没有实权,对地方上的军政都不得干涉。
身为皇子也没有婚姻自主权,王妃们是发的,统一发的。
凡隔几年,有几个适龄的皇子凑一堆,便选秀,选出来的秀女分配给皇子为妻。
王妃们都是良家女子,都没背景,顶多是小官之家,不会更高了。
以防皇子们与朝臣勾结。
皇帝做信王的时候,与信王妃也算是相敬如宾。
毕竟是上了玉牒,先帝钦赐玉册金宝的正妃。
但信王在地方上娶了一位侧妃,如胶似漆,十分宠爱。
只是正妃有嫡长子,虽无宠爱又无背景,但行端坐正,谨言慎行,于礼法道德上都无可指摘之处。
皇帝十分犹豫。
又一日,沈缇在宫中当值。
皇帝批阅了一堆奏章,擡起头来。
殿中一侧有几案,沈缇也正执笔。宫殿高大,殿柱、门窗尺寸都大。阳光透进来,明暗切割强烈。
年轻的学士英挺俊美,眉眼专注。
皇帝看了片刻,忽然道:“跻云。”
沈缇擡头:“陛下?”
皇帝道:“其实,擡了憬途的妹妹,也不是大事吧。”
皇帝说的哪里是臣子的私事呢。皇帝究竟在说什么,沈缇心里雪亮。
“家之小,一国之基。国之大,千家万户。”沈缇道,“臣不身正,何以谏君王?”
“臣若在野,或可肆意。臣既在朝,岂能妄为。”
话不明说,点到即止。
皇帝叹气。
许久,却点了点头。
年前,昭告天下,立信王正妃为皇后,信王嫡长子为太子。
年后大典。
又为新太子选老师,侍讲学士沈缇之名在列。
小年到了,放假了。沈家侄女殷莳正经准备了节礼,往沈家走动起来。
她如今上门,都可以见得到沈大人。
沈大人告诉了她一个消息:“冯二郎要娶妻了。”
殷莳道:“那好。不知是哪家闺秀?”
沈大人道:“是端宁大长公的曾孙女,振威侯寡居归宁的长姐。”
这里说的振威侯是新的振威侯,便是那个诸王夺嫡时,于阵前披麻戴孝,助新帝攻克京城的少年。
他如今袭了爵位。
皇帝把他放在了五军都督府。他还年轻,如今也太平,没有靠军功崛起的机会,离掌实权大概还有很多年。但皇帝的态度摆出来,位子占住,慢慢培养。
冯翊求娶振威侯的寡姐,端宁大长公主欣然应允。
恪靖侯府和振威侯府,一个缺能立得起来的男人,一个缺军中背景和关系,正正好。
“是门好亲事。”殷莳拊掌,“对恪靖侯也好。”
沈大人点头:“正是。”
京军中许多振威侯旧人,当时也是因为这些人响应了振威侯,阵前哗变,信王才打了个翻身仗。
冯翊娶了振威侯寡姐,安抚了京军,皇帝也乐见。
殷莳换了话题:“姑姑,我初二过来拜年。”
沈缇擡起眼,沉默不语。
沈夫人欲言又止。
沈大人含笑,觉得有趣。
初二回门。
殷氏莳娘,一个转身,把夫家变成了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