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了十五,蒲儿叹道:“去年这时候我们去看灯了呢。”
那时候学士还是翰林,他身边的哥哥们围着她们,唯恐她们走丢被人拐子拐走。
最后大家都有了灯,好开心啊。
那时候以为未来会一直这样呢。
葵儿道:“快给我闭嘴。”
但还是被殷莳听到了。
殷莳抱着手炉出来:“今年不行,京城但凡有个什么破事,得说好几个月才能过去。灯节易遇熟人,怪麻烦的。”
“等明年。”她许诺,“明年带你们去看灯。”
天黑了,大门自然要栓紧。却忽然有人拍门。
“关伯,关伯。”拍门的人道,“我是平陌。”
“学士来了。”
听闻沈缇来了,殷莳裹上大衣服来相见。
沈缇立在正厅前的庭院里。
殷莳脚步匆匆:“怎么不进屋呢?”
沈缇转过身来,手里提着一盏灯,道:“进屋就看不出灯好看了。”
夜色里,年轻的侍讲学士提着精致的月兔捣药灯,恰如古画。
他把灯递过去:“给你。”
殷莳接过来,叹道:“去年的螃蟹灯我搬家的时候坏掉了,怪可惜的。”
沈缇道:“没关系,年年都有新的。”
他道:“今年你我不适宜一起露面,被人指指点点想来十分讨厌,败坏兴致。先避一避风头,明年我们再一起去看灯。”
殷莳没有答应,只说:“看情况吧。”
沈缇也不失望,他不是容易露出失望或者高兴情绪的少年了。无论是家里还是公署里还是宫里,方方面面都需要他做一个不被人看出情绪的人。
沈缇道:“那我回去了。”
殷莳道:“路上小心。”
她知道他定是卡着关城门前出来的。
但她不问他怎么回去,还回不回得去,或者回不去住在哪里。
成年人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不是推给他人。
沈缇注视着她朦胧的眉眼,目光落在她的唇上片刻,垂下眸,微笑:“好。”
殷莳提着月兔灯送了他到大门。
门外,平陌几个人正在搓手哈气,冷得跺脚。
沈缇道:“回去吧。”
殷莳点点头,便真的回去了。
她回去,关伯自然要关门,上门栓,防贼和盗匪。
平陌望着那关上了的大门叹气。
沈缇问:“借宿的地方找到了没有?”
平陌道:“找到了,就在左近,已经给了钱。”
沈缇道:“既找到了,叹什么气。”
他翻身上马:“走,带路。”
平陌更叹气。
正月十六年节便过去了,衙门开印,男人们都开始恢复工作状态。
沈大人回来,沈夫人郁郁不开心。
沈大人问:“又怎了?”
沈夫人道:“昨个跻云出城没回来,我以为他宿在莳娘那里了。今天叫了昨天跟着出去的人一问才知道,莳娘根本没留他。他在附近借宿的。”
沈大人无语,扶额。
沈夫人叹道:“我是看出来了,莳娘是真的没那意思。”
从前殷莳在沈家的时候,把家里方方面面都打理得很好。管事的妈妈和媳妇子没有说她不好的。便是她罚了喝酒赌博的人,大家也只觉得她治家有方做的对。
她从前把沈缇是照顾得很好的。怎会想不到那个时间已经没法回城,沈缇需要一个住宿的地方。
她自然想得到,但她不肯。
沈夫人犹豫一下,道:“如今跻云无妻无妾,要不然……再给他说一门亲?”
沈大人嘿道:“你若有本事让他娶,你就给他说。”
这种事上还阴阳怪气,气得沈夫人捶他:“正经些,当然是你做主。”
沈大人道:“先立皇后,然后是立储大典。然后你儿子便是太子的老师了。玥娘,跻云的事已经不是我们想怎样就怎样的了,他不是小孩子了。”
沈夫人叹气。
正月里,先后两场大典,先立后,再立储。
国本正,人心定。
除了宁王余孽伪太子还没有扫荡干净,一切看起来都是蒸蒸日上的。
皇帝三十出头,正在壮年,一副励精图治模样。
太子今年十七,得了储位,有了老师。
他有数位老师,但是其中他最喜欢的自然是侍讲学士沈缇沈跻云。
宫闱里很难有真正的秘密,到处都是偷听的耳朵。
皇帝与沈缇的对话自然也不是秘密。
皇后悄悄与太子说了。
她道:“贵妃总装病请他,他没去。我便知道他心思,只差那最后一下。”
侍讲学士沈跻云在最合适的时候,给了皇帝最后一下推力。
有时候有些东西是命,得信。
沈缇虽然年轻,学问确实扎扎实实的。先达者为师。
但比起中年人和老头子,年轻的太子当然更喜欢年轻的老师。
新朝焕新颜,说起当朝的年轻人,文有沈跻云,武有冯憬途。
通常对二人的赞叹之后,紧跟着便是关于这两个人之间的一段恩怨纠葛,让人津津乐道。
正月三十是旬日,休沐日,沈缇来西郊看殷莳。
殷莳也不并禁他来,只不许他留宿,到了下午,便让他赶紧滚回城里去,以免城门关了回不去。
“不着急。”沈缇道,“你这里离城门近,我们待会跑快马,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到,一定赶得上。”
“我弹琴给你听啊。”
沈缇时间管理大师,果然压着关门的时间进了城。才进城城门便关了。
平陌回头看了一眼,叹道:“好悬。”
差点又要在城外过夜了。
城外许多人家专门留有空房间,专门收留滞留在城外的人投宿用的,几代人的生意,从有京城的时候便有。
回到家里,下人们禀报:“大人和夫人等着学士呢。”
沈缇扔了马鞭,去见父母。
到了上院,请完安,问:“何事?”
沈大人拍拍桌上的东西:“你看看这个。”
沈缇拿起来看看,原来是有人提亲,便放回去:“推了就是。”
沈大人很痛快,道:“好。”
沈夫人忙道:“你如今大了,我们也不敢擅自就给你订下,肯定是听你的。”
沈缇道:“自然。”
声音并不十分大,但其中语气之硬令沈夫人难受。
人其实从小到大要被父母强迫做很多事。长大后看,很多其实都可以接受、理解甚至原谅。
但趁他离京公差之时,休离了他的妻子,不行。
这个坎过不去,永远过不去。
沈缇瞟了一眼父母:“以后不必问我,直接推了就是。”
沈夫人道:“你也不能一直不娶啊。”
“我已经有松哥儿。”沈缇道,“母亲好好养便是。娶不娶都不重要。”
此时回想起来,殷莳早在东林寺就提过让他生孩子。她那时候才十七岁,想得真远。
他有孩子,她就不必生。
没有孩子,就少了羁绊,要走的时候,丝毫不拖泥带水。
说走她就走了。
沈夫人难受,当娘的怎么能看着儿子形只影单。
儿子为什么不娶,原因很明白。
所以虽然丈夫已经告诉过她“不能”,沈夫人还是忍不住再问一次:“那能不能把莳娘……”
“不能!”
沈大人没来得及阻止她,沈缇已经喝断她。
沈大人转头去看儿子。
沈缇眉眼都冷,看着母亲,告诉她:“母亲,以后莳娘还会来请安走动,无论什么时候,母亲都不可以再提这个话!”
“母亲,我所说,母亲可记住了!”
他声音眉眼都冷厉了起来,令沈夫人感到扑面而来的压力。
“我知道。我只是想着……”她想解释,又道,“唉,算了。”
对自己的亲生母亲,沈缇终也只能压下情绪,像父亲那样耐心地给她解释:“母亲,莳娘也是人。这个事里,她毫无过错,无妄受累,全是我家之错。我们不可以再这样羞辱她。”
沈夫人道:“我懂。”
她心道,真正不懂的是你们这些男人。
读书人总有许多商户人觉得没有意义的坚持和执拗。其实在利益面前,哪有弯不下去的腰,低不下去的头。
莳娘那孩子十足十地像极了太爷,身段灵活,才不会在意这些。
偏你们不懂。
某种意义上来讲,沈夫人对殷莳的认知也不能算错。
的确若利益摆在眼前,殷莳绝对低得下头去。
但沈夫人的认知误区在于,对殷莳来说,重新做回沈缇的妻子,并不是她想要的利益。
进入了二月,天气开始变得暖和起来了。
西郊的宅子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冯洛仪来了。
“殷娘子。”她福身行礼,擡起眼,“现在,可唤一声姐姐吗?”
莲子大的珍珠垂坠,照亮她的脸庞。
殷莳觉得,她比起从前,生命力强了太多了。
“可以。”她微笑招呼她,“里面坐。”
谈正事自然在正厅的正堂,若是男客还可以立起屏风。
但更熟悉的客人可以到正厅的次间里去,次间便不是冰冷的硬木椅了,有榻。
殷莳和冯洛仪坐于榻上,葵儿上了茶,都忍不住看了冯洛仪一眼。
人离了一个环境,变化真大。
“你现在如何?”殷莳问。
“多亏姐姐那些安排。”冯洛仪道,“如今大家都以礼待我,都对我说,过去的都过去了,让我向前看。”
殷莳微笑:“恭喜。”
冯洛仪道:“也有来提亲的,只哥哥没看上。”
殷莳道:“你还年轻,不必着急,婚姻是个大事,慢慢选。”
冯洛仪点点头:“我其实,也并不想再嫁。只哥哥还是希望我能有个归宿。”
殷莳叹息:“这没办法。”
因为这时代就是这样,不认为父母家和兄长家是女子的归宿,认为夫家才是。
冯洛仪道:“我哥哥成亲了,嫂嫂是振威侯的姐姐。”
殷莳道:“恭喜他。”
冯洛仪道:“端宁大长公主常叫我过去陪伴她。如今振威侯府,只有大长公主不必守孝。我哥哥把我的事托给大长公主了。”
振威侯府如今圣宠在身。官员守孝丁忧是要停薪去职的。振威侯守孝,皇帝都让他占着五军都督府的位子,许他挂职守孝。
关键时刻这一记从龙之功,是必得回馈的。
只振威侯要守父孝,太夫人要守夫孝,再往上一级,端宁大长公主的儿子儿媳都已经过世。只有她不必守。
振威侯的姐姐因为嫁过了,按出嫁女算,守九个月已满,正好和冯翊完婚,成了新的恪靖侯夫人。
恪靖侯府和振威侯府守望相助,冯洛仪的婚事是冯翊耿耿于怀的事,谁会看不出来。端宁大长公主人情练达,自然把这个事揽过来。
“姐姐,我的未来大抵是这样的,我如今也不操心,哥哥嫂嫂和大长公主殿下为会我安排好。”冯洛仪道。
她擡起眼:“可是……姐姐呢?姐姐的未来怎么办?”
“沈家,还能回去吗?”
冯洛仪流下了眼泪。
人啊,也不是全无良心,又做不到无私为人,总得先为着自己,哪怕伤害了别人。
便是这样,既怯懦自私,又常被良心拷问,灵魂鞭挞。
多么有趣。
殷莳握着茶盏,微笑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