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莳深知男人的劣根性,她一瞬便懂了了冯翊的眼神。
她怎么能让冯翊把话说出来,直接截断:“并没有。”
她道:“我有姑姑姑父呢,跻云也很关心我,终归我们是有血缘的。”
“遇到卫章是碰巧了。看得对眼,也谈得来。”她道,“最重要的就是卫章没妻子。我也跟他说了,他若是在京城娶个妻子,这个侯府的小姐,那个大员之女的,我自是不会与他再来往。”
“我独居独处,安安静静的,姑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我。我要是与什么人家惹出麻烦事来,姑父可不会容我乱来。”
也不会容你。
冯翊闭上了嘴巴。
两个四目相视。
殷莳微笑。
冯翊深感,人生有些事实非人力能掌握。失去,错过,遗憾,才是人生常态。
他最终叹息一声。
又看了看殷莳,道:“你照顾好自己。”
殷莳微微福身。
冯翊去牵了自己的马,翻身上马。
又看了看殷莳。
她的碎发和裙带都在微风里拂动,十分美好。
当时太冲动了,差点伤害她,她一定是明白的,所以一直对他十分警惕提防。
他道:“卫章没读过什么书。”
“懂道理就行。”殷莳道,“我上学时也常偷懒。”
冯翊点点头,道:“若遇到麻烦,记得来找我。”
殷莳只笑不应。
冯翊心中失落,最后看她一眼,一拉缰绳走了。
葵儿一直站在门口看着,见他走了,跑下来到殷莳身边:“他又来干什么呢?”
“和他妹妹一样。”殷莳道,“还不如他妹妹。”
“走。回去。”
赵禁城休够了两日,回到宫里当值,便觉出来向北笑得不对劲。
他掐住向北的后颈提起来:“笑得这样坏,干什么坏事了?”
向北两手乱抓:“放开!武夫!放开我!”
赵禁城放开:“快说。”
向北整理衣襟,骂道:“我成日里就在陛下身边,我能干什么坏事。倒是某些人该好好反思,最近干了些什么。”
赵禁城冲他伸手,向北跳开:“哼,你休沐时候带着佳人去跑马,陛下都知道了。”
赵禁城磨牙:“憬途怎么嘴这么碎。”
向北道:“知道陛下爱听呗。”
他又道:“陛下问你是不是要娶妻了,我替你回了。”
赵禁城道:“多谢。”
向北十分想知道:“哪里寻得的佳人?竟还和你一起跑马?”
赵禁城把他头按下去:“管得真多。”
嘴巴像蚌壳一样严。
向北不满:“跟我还见外。”
赵禁城走开:“待以后再告诉你。”
向北跟上:“说嘛~”
赵禁城:“走开。”
摆脱了向北,赵禁城带人巡视宫禁,行到东宫处,看到了侍讲学士沈缇从东宫出来。
隔着一段距离呢,本就不熟,倒也不必过去打招呼。
但如今,赵禁城看到沈缇,怎能不多看一眼。
莳娘的前夫,是生成这个样子的。
远远的,沈缇沈跻云也站定,遥遥地看着他。
两个男人的视线隔着阔大的空间撞在了一起。
直到有羽林卫唤道:“大人。”
赵禁城别开视线,继续巡视。
心想,莳娘知道了吗?
休沐日,沈缇来了。
说不让他来也没用。这个人就是这么拗的。亲爹娘也管不了。
只是沈大人知道他回回去,回回都留不下。有几回以为他留下了,唤了他的随人过来问才知道是没赶上城门关门的时间,投宿在城外了。
沈大人简直无语问苍天。
他若有本事留宿,他就认了他们俩的事。偏傻儿子没这个本事。
都是做过夫妻的人,怎么就能被拿捏成这样子。
沈缇有心事,沉沉的,甚至写在了脸上。完全不符合他的养气之道。
殷莳道:“你要是来给我甩脸子的,趁早回去。”
沈缇垂眸。
殷莳道:“还是给我接着讲上上次没讲完的东西吧。上次你白来一趟,什么都没讲就走了。”
她煮了茶给他:“喏,润润喉咙。我还记得呢,上上次你来,说下次来讲人殉。”
沈缇喝了茶,便静静给她讲:“本朝的殉葬制度,还是先帝终结的。”
“寿王是先帝的弟弟,他曾上书先帝倡议丧葬从俭,更以殉人为不仁之举。寿王薨时,先帝想起此事,特下了旨意许寿王妃子、夫人不必殉葬。”
“然路途遥远,圣旨到时,寿王的弟弟康勤郡王已经将寿王妃、侧妃和六位夫人共八位女子殉了寿王。”
“先帝没办法,只得为诸女追加美谥,诸女娘家成为‘朝天女户’以享优待。”
“及至元昭太子薨,也就是宣王的父亲,先帝元后所出的第一位太子。那时候宣王年纪尚幼,若殉了太子妃,宣王便父母全无。”
“先帝极爱元昭太子,亦爱宣王,终下了决心,废除了人殉制度。”
“至此,本朝百余年,历代帝王共殉妃嫔五百余人。”
殷莳喜欢听沈缇给她讲些东西。
她还是沈家少夫人的时候,每天沈缇回家后的时光便有固定的一段时间给她“上课”。
她佩服他能把那么多东西记在脑子里。他给她讲这些实在大材小用。她也曾问过他会不会觉得无聊。
“怎会。”那时候他眼睛闪亮,说,“我就喜欢你认真听我讲的样子。”
那时候的时光真的美好。
殷莳很喜欢听他给她科普这些东西,让她对这个时代和庭院深深之外的世界有更清楚的认知。
殷莳道:“其实越听你讲,越能明白那时候大家为什么会为了先帝硬扛着宁王。明明宁王也是先帝的儿子。”
沈缇冷冷道:“宁王不配。”
先帝之死,虽是嗑药而死,但宁王在里面动了太多手脚,已经定性。
殷莳道:“先帝还挺厉害的。我起初,以为他是个很昏聩的皇帝呢。”
沈缇道:“先帝晚年或有昏聩,帝王长寿,实在难免。史书上多见。但先帝之功绩,仅在太祖皇帝之后,无人可以抹灭。”
殷莳问:“那后面就再也不用拿人来殉葬了吧。”
老皇帝真的功德无量了。
沈缇道:“自此之后,诸王妃子、夫人不是必死。但人殉之制非本朝才有,追溯起来,已有千年,深入人心,非是一时能改的。那之后,各地藩王仍时有以妃嫔、夫人殉葬的。到现在亦是无法彻底禁绝。便后来先帝处罚了几家王府,诸王不再敢以妃嫔、夫人殉,便以身份更低的妾室、奴婢殉葬。也是有的。”
殷莳道:“哪有什么深入‘人’心,只深入了帝心王心罢了。老百姓家,谁愿意好好的大活人给人陪葬。”
“是。”沈缇道,“所以这二十多年,士林多有抨击此事的。父亲和我都曾为此写过文章。”
“做的好。”殷莳道,“这才正合了为生民立命,读书人便该如此的。”
以往若是殷莳夸他,沈缇是会很高兴的。
但他今天高兴不起来。
殷莳无视了他的脸色,道:“再讲讲别的。”
但是沈缇讲不下去了。
他擡起眼:“莳娘。”
“羽林卫统领赵禁城,深受陛下信任。他不打算与任何人家联姻,他根本就不打算娶妻。”
原来是这个。
她居然还猜错了。
宝金还是没胆量。
殷莳道:“我知道呀。”
沈缇立起身体:“莳娘!”
殷莳根本不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只道:“你知道我不想入婚姻的。他这样,于我正好。别的人还不行呢。我不是答应过你不与有妇之夫来往嘛。”
但沈缇真没想到会有一个正正好的人,正正好就和殷莳相遇相识了。
平陌守在宅子附近,等到了灶下的刘娘子出来去村里买菜肉,从她那里问了出来。
在殷莳的宅子里留过饭的男人,就只有羽林卫统领赵禁城。
一下子沈缇就想到了这个平时经常能擦肩的男人。
宽肩劲腰,人在英年,外形和年纪都正是殷莳喜欢的。
再想到内造的弓箭,更无疑了。
一个事实就是,当女子不必困于垂花门内,能自由行走在外面的时候,她们是真的能遇到一些自己能看入眼的而非父母家族指定的男人。
实际上,沈缇一直觉得,殷莳遇到任何一个文人、读书人,他都有信心击败对方。
因为殷莳是很喜欢他的学问的。
当一个读书人的学问被另一个人击败的时候,前者将遇到明显的祛魅。
但沈缇没想到,会是赵禁城这样的男人。
武人自有武人的魅力。
赵禁城作为皇帝身边最信任的人之一,在父子俩点评京中时事和人物的时候,被沈大人评价为心境沉稳。
新贵们乍登高位,多多少少都有些飘。很多人露出了丑态。
便冯翊这样身负着振兴家族使命的,也难免浮躁。
唯赵禁城,被评为最沉最静最稳重。
如今细想起来,俱都是殷莳爱的品质。
她喜欢年长的男人,便是缘于此。
京城中那么多的人,偏偏叫她在西郊遇到了赵禁城。
那时候她甚至老老实实地给沈大人写了封短信汇报这个事。因为不是大事,他们父子看看就过去了。
那时候怎想得到,这么一个偶然相遇的人,会被她看在眼里。
如何两个人就互相看中了呢?
是怎么开启的呢?
谁先迈出了第一步?
是她吗?还是赵禁城?
这些问题都让沈缇感到痛苦。
有种掌心中握不住流沙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