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痛苦,缘于阻止不了的失去。
和离不是失去。
分居独处也不是失去。
此时,沈缇才真正感到失去的痛苦。
然而所有的痛苦都是人生路上成长的轨迹罢了。
谁没有痛苦过呢。
年轻人才刚刚浅尝而已,大多数人的人生都是在不断而来的痛苦与克服之间完成成长成熟的。
殷莳并不会因此就感动或者共情。
她的阈值要比这高得多。
沈缇离开后,葵儿拿着一个包袱过来:“宝金哥带过来的,让给娘子。还嘱咐我不要打开。是什么?”
殷莳道:“既说了不让你打开,还问是什么。”
葵儿吐吐舌头,把包袱交给殷莳,老实离开了。
宝金实在谨慎,怕旁人打开,竟打了死结,紧紧的。
连殷莳都打不开,最后直接用剪刀剪开了。
东西真不少。
殷莳留给宝金的钱不少,跟他说除了她点名要的东西之外,其他让他看着办。
宝金看来是一点都没贪渎啊。
除了殷莳指定要的东西,其他奇奇怪怪的东西一堆。
角先生都是最普通的了。
孔雀毛是可以理解的。
有个东西奇奇怪怪,猜半天,大概猜到是羊眼圈,用得上吗?
一串铃铛,微晃便能感到震颤,应该是传说中的缅铃了,具体用法不祥,有待开发。
这都是能猜得到的,还有些猜不明白的,以后慢慢琢磨。
先得清洗,连葵儿都不能帮她做这个,都得自己亲手来。
做这些事不嫌麻烦,反倒很有乐趣。
于重重拘束之中,于一隅之地能选择自己的生活,怎么不是令人愉悦的呢。
赵青的丈夫唤作高长树,今年十八岁,因为娶了上官的女儿,一路跟着进京,如今在羽林卫也是个校尉了。
正经的官身了。
这是过去做梦都不敢想的。原先所想的不过是上官有些许田宅,却只有一个独女,勾引了来,娶到手,承一份家业罢了。
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岳父跟着王爷一飞冲天了。
他也跟着喝汤。
最近与人吹了个牛,吹嘘自己有好马,是大宛宝马。
宝马是有的,但不是他的,是他岳父赵禁城的。
那批马是皇帝赏赐的,是赵禁城的心爱之物。明明有好几匹,从没想过分一匹给女婿骑。
偏赵青进京后开窍了,也开始嫌弃他了。高长树还得伏低做小地哄着才行。
试探过几次,赵青脸一沉:“那是皇帝赏的,你也配。”
弄得他没脸。
但赘婿就是这样,否则为什么大家都看不起赘婿呢。
只是这次牛都吹出去了,下不来台,高长树使尽浑身解数哄得赵青高兴,赵青才终于松口了:“你悄悄的,别让我爹发现,趁他还没休沐,赶紧用完赶紧还回来。”
高长树便去了,挑来挑去,问马厩的人:“那匹照夜白呢?”
那匹照夜白实在是好看,纯白皮毛在阳光底下流光溢彩的,不知道骑出去得有多招眼。高长树馋很久了。
岂料马厩的人道:“大人送人了。”
那么好的马他还没骑过呢,就送人了。
高长树十分心痛,问道:“送给什么人了?”
马夫悄悄道:“听四民、长生几个人那话里,好像送给了一个女人。”
高长树吃惊,摸了几个钱给马夫,细问。
马夫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大人在城外面认识了一个女人,休沐的日子都往城外跑。”
高长树想起来的确最近听赵青抱怨过,休沐的日子找不到爹。
她有许多关于京城贵妇圈的牢骚要发,找不到人说,不开心。
高长树意识到这个事的严重性。
照夜白,可是能换一座宅子的价值。
这时候吹牛打赌都不重要了,他连忙去把这个事告诉了赵青。
赵青对这种事只比他更敏感,因她在外走动,总是有许多妇人与她说,她爹该续弦,该生儿子。
来分她的家产。
呸!
赵禁城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女人,送个金镯子银钗子的都属于正常。
但他把照夜白都送出去了。他是那么爱马的人,
这就严重了。
这比以往都严重得多。
赵青生出了强烈的危机感。
五月十八这日,太阳正好。
殷莳在园子里晒太阳,问葵儿:“六娘到底什么时候肯张口?”
葵儿闷声道:“我怎么知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还扭过身去。
殷莳纳闷:“吵架了?”
葵儿只不吭声。
正要细问的时候,英儿跑进来:“娘子!外面打起来了!”
葵儿蹭地站起来:“怎么回事?谁跟谁打?”
英儿道:“来了一个小娘子,说是赵统领的女儿,上来就纵马把娘子的花田踩坏了。米堆叔和六娘哥上去说理,那小娘子不讲道理,下马就甩人鞭子。六娘哥哥就跟她打起来了。”
殷莳闲时,在宅子外面的空地上开了一片花田,种花提炼精油。六娘虽然独臂,可十分精通地里的活,日常把花田打理得很好,很是下了心血。
葵儿英儿都看向殷莳。
殷莳揉揉额角,无奈站起来:“走吧,去看看。”
宅子外面的空地上,有两个人正战作一团,拳来脚往。
正是六娘和赵青。
六娘功夫颇俊,原是李校尉麾下心爱的兵士,可惜断了一臂。但他独臂力战赵青,也不落下风。
因他是正经的职业士兵出身,还上过战场。出拳是为了打死人。不像赵青,出拳是为了打人。
差一字,同样的拳威力就不一样。
信王当初领的内地屯田兵,便打不过京军营的职业士兵。
六娘实际上还收着了。
两个人拳脚极快,时时发出拳到肉的砰砰闷响。葵儿看得眼花缭乱,胆战心惊。
殷莳出来却并不喊“住手”。她若喊“住手”,六娘一定会住手,对方不一定会住手,那岂不是六娘吃亏。
她出来,先飞速地扫了一眼。
米堆、猪子、可瘦几个人,或叉腰,或抱胸。姿态放松,甚至脸上还带着点笑,可知六娘无凶险,游刃有余。
对方几个家丁,也没有上前相帮的,反而纷纷在劝:“大娘,大娘,快停下,咱好好说话。”
一眼扫过看清了形势,殷莳才发话:“米堆,分开他们两个。”
何米堆和何猪子提着棍子就上去了——家里日常给这几个护院准备的武器是木棍。这东西日常护卫足够了,打人十分地疼,狠一点能直接将人骨头打断。
殷莳经历过京城之乱,也准备了几柄钢刀、长枪,日常也不收起来,随他们几个人练功用。但不许拿出宅子,以防生出事端。日常里,只许他们用棍棒护卫。
何米堆和何猪子两根长棍插进二人之间,将两个人架开。
那两个人打得上瘾,被架开了,犹自挥拳踢腿想冲上去。
六娘看到了殷莳,先道:“好男不跟女斗,今日算了。”
赵青道:“我不欺负人,下次我绑一只手跟你打!”
六娘呸道:“我一只手你也打不过。”
两个人一边叫骂,一边各自疼得龇牙咧嘴。
家丁叫道:“大娘,大娘!”
使劲使眼色。
赵青才醒过神来,她今天是来干什么的。
猛转头,去看那小妖精。
却看到一个美人。
清妍端丽,身姿如松。
一双眸子沉静璀璨。气质气度全然是大家女模样。
赵青便滞住了。
她跟家里打听“那个女人”,四民、长生都躲着她,见着她就跑。她只得抓了别人揍了一顿逼问。
男仆无法,只得说了。
曾是进士夫人,和离了出来独居。至于具体是哪户人家的,男仆晓得轻重,死咬着不肯说,生怕赵青把事情闹大,闹到什么官员的家里去,到时候受连累。
赵青将信将疑。她虽然现在跟着爹享受了富贵,可“进士”两个字深入人心,高高在上。
便是和离了,曾经做过进士夫人的人怎就看上了她爹?
在过去,他们家和“进士”之间隔着鸿沟呢。
带着人来砸这狐貍精的家,哪知道来了一看,门前一对门当,箱型雕刻狮子。
是高级别的文官家里才能用的。普通的小官都不行。
家丁们当时就怯了。
本来就是硬着头皮跟着赵青来的,可能还要受赵禁城的责罚,再一看这情况,更不敢由着赵青胡来。
便劝。
正六娘从旁边花田里过来,听着赵青和关伯问话。
赵青问的话难听,六娘大怒,上去骂。
赵青不敢冲宅子,看他是从花田里过来的,便纵马过去踏了花田。
六娘过去拦,挨了鞭子,两个人便动起手来。
赵青这辈子所依仗者,父亲和功夫。
今天干的事是忤逆父亲的,结果和人对打也受挫了,出城时的心气儿已经给消磨了一半。
再一转头,看到殷莳,盈盈而立大家女模样,全不是想象中风骚狐媚小妖精的样子。
倒很像那些宴会上对她似笑非笑客气又疏离的人。像是什么人家的当家夫人。
不是什么金镯子银钗子就能糊弄的女人,怪不得她爹一出手就是照夜白。
赵青呆了一瞬。
随即想起来高长树的撺掇。她虽然如今很嫌弃高长树,可终究已经嫁了,利益一体。
她调整呼吸,上前一步,喝问:“我爹是羽林卫统领赵禁城,你就是和我爹好的女人?”
殷莳打量她两眼。
虽然已经梳了妇人发髻,实际上还是个小姑娘,莽莽撞撞的,一点没有遗传到她爹的沉稳。
殷莳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却道:“你这样行事做派,在京城官眷圈子里行走,一定会很受排挤。”
一击便见血,直击了软肋。
赵青被她一句话,整个窒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