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里,葵儿嫁了。
殷莳给了她三十两银子做嫁妆。这于普通人家已经是一笔巨款,还有许多东西,都是早早就准备好的。
倒不必与冯洛仪给照香的一百两攀比。冯洛仪那是买断了照香,此生再不相见,也全了从大牢开始几年追随的情分。更是散尽了在沈家得的银钱,一文都不带走。
殷莳可没打算买断葵儿再不相见,未来日子还长着呢。
陈六娘是良家子,殷莳给葵儿放了身,成为自由民。六娘是家中第六子,又在外务工,家中有兄嫂尽孝。葵儿也不必非去他家伺候婆婆。就如王保贵家一样,单独给小夫妻安排了住处。
若以后有了孩子,再考虑让他们单独出去住。
殷莳甚至连葵儿的未来都早计划好了。
葵儿一手养花的手艺尽得她真传。六娘做护院,葵儿养花卖花,以后也有进账。
只葵儿从内院退了出来,以后殷莳身边是蒲儿贴身了。英儿跟上。
日子过得稳稳的。
虽然伪太子还在西疆恶心着皇帝,但皇帝也不能因为他就不过日子了。
这一年的七月,皇帝终于移驾西山避暑,把几乎整个朝廷都带过去了。
官员家眷们跟着过去。那两日从西城门通往西山的路上车马不绝,人声鼎沸。
不过殷莳没有跟大部队挤,她提前就过去了。
这次西山人多了,山间常见高门大户的家眷。殷莳就不出来乱跑了,只在别院里消夏。
依旧是长生带着人在这里陪她。四民带着人在行宫附近随时听使唤。
只是今年,赵禁城护卫皇帝,职责在身,确实没法过来陪她了。
都以为会像去年一样,闲闲在在地度过最热的暑季。
然而就如沈缇曾想过的那样,人生的不可控谁能知道呢——
这一日,别院的大门被拍得震动,让人心脏都跟着难受。
来的是赵禁城身边一个贴身的人。
长生还问:“做什么这么急,赶着投胎?四民呢?”
那小厮却脸色苍白:“大人、大人……”
“大人没了。”
行刺发生在猎场。
皇帝狩猎,猎不是野生动物,是猎场驯养的动物。
皇帝要来狩猎,猎场当然早就排查摸底过,猎场的人最短的也在这里做了有十年了,许多都是十几二十年的老人了。
理论上来讲,该是完全可靠的。
可是信王向北望禁城,宁王可是就在禁城边上,他离得近,实在便利。
宁王一样心有大志,他年纪还比信王大很多,动手要早很多年。二十年前就开始往这里安插人,一点也不稀奇。
安插的人身份毫无问题,便是查也查不出来。
只他们是死士。
什么是死士?孤儿很难养成死士,因为无牵无挂,便也没有制约。
死士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上有老下有小。所以排查起来,身份毫无问题。
但忠诚是大大地有问题。
汝为吾死,吾养汝父母妻儿,保他们富贵平安——如此,才能养出死士。
愿是一步闲棋,甚至差点成为弃子。因为宁王靠仙丹便摆平了先帝。
但现在,弃子重新启用了。
故意驱逐小兽,引皇帝追逐。皇帝在宫里憋久了,到外面便撒欢,被引进了树林中的埋伏之地。
羽林卫统领赵禁城又一次救了皇帝。
昔年皇帝还年少的时候,便被狠心的父亲赶离了京城远赴封地就藩。
有一次少年王爷也是在狩猎的时候遇险,那一刻以为自己要死了,却有一个年轻侍卫冲上来徒手博熊,生生从熊口下救了少年王爷。
从那之后,每看到这个侍卫,少年王爷便有很强的安全感。
他给他把十分村土的原名改为了赵禁城,走到哪里都带着。后来,他还让他做了他的侍卫统领,还给他赐字“卫章”。
再后来,他当了皇帝,便让赵禁城统领羽林卫。
他对向北说:“卫章在,朕便安全。”
皇帝给了赵禁城富贵,赵禁城也没有辜负皇帝。
在有埋伏和弩箭机关的情况下,他于千钧一发之际替皇帝挡下了弩箭。
用自己的命换了皇帝一命。
卫章。
章字,有很多意思。
可以是纹章,譬如衮服上的十二章。
也可以是秩序,譬如皇帝金口玉言。
还表示“盛”,天下之盛,谁能盛过皇帝。
信王一个藩王当然不能直白说他想做皇帝。
但他选了“章”这个字,他给他的侍卫统领赐字为“卫章”。
赵禁城没有辜负这个赐字。
终究又一次保护了皇帝。
长生不敢相信。
长生和四民都是在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因实在养不起,被家里人卖身为奴,被赵禁城买了下来。
赵禁城教他们两个功夫,他们和赵青一起练功长大。只没有赵青那样的根骨,也不像她从小基础功扎实。
但总之,长生和四民都是赵禁城教导养大的。
在长生和四民心里,既是主人,也是父亲和兄长般的存在。
他正在壮年呢,怎么就没了?
丧讯报到殷莳处。
殷莳也是愣了好久。但她回神得依然比别人更快。
因为她已经送走过一些人,已经习惯了衣柜里常备黑色的正装,习惯了某天听到某人离去的消息。
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对送别就会变得平静了。
她问:“四民呢?”
小厮道:“在行宫。”
她又问:“有人往大娘那里去送信吗?”
小厮道:“宫里已派人去了。”
殷莳点点头,那就没什么她能做的了。
她道:“长生,你去给四民帮忙吧。我这边收拾东西,也下山了。”
长生抹去眼泪鼻涕,哭着点头。
然而殷莳却下不了山了,整个西山都封锁了,搜查余孽。
她只能继续留在别苑。
三日后,皇帝摆驾回宫。殷莳才下了山,回到了自己的宅子里。
宅子忽然就变得安静,几乎没人敢说话。
留守的关伯告诉她:“学士来过。”
殷莳点点头。
这天晚上,天都黑了,竟有羽林卫和宫中内侍持手谕开城门,飞骑直扑西郊殷莳的宅邸。
“殷氏何在?”内侍急急宣她,“速速入宫陛见。”
家里人何曾见过这阵仗,连王保贵这样办事老道的人都傻了。
殷莳穿越十余年,第一次要与皇权擦边。
她不及换衣裳,一身素服地上了马车跟着进城。
因着行刺的事,街上的夜市都不让开了,天黑后京城寂静可怕,黑暗中屋脊和檐角的影子,都给人压迫感。
一路进了皇宫。
到了某间宫殿,先有一个御医过来给她号脉,仔细号过,便走了。
过了片刻,皇帝还没来,一个面貌端正清秀的青年内侍先来了,脚步匆忙而焦急。
“殷氏!”他语速很快,声音严厉,“我是向北!在陛下面前未得准许不可擡头!不可观天颜!更不许顶嘴!陛下说什么你都谢恩!”
“我保你性命!”
“记住了吗!”
为什么需要保她性命?
殷莳只怔愣了一息,便瞳孔骤缩!
可来不及细说细问,皇帝很快就到了。
殷莳跪拜在地,没有人允许她擡头,自然不能擅观天颜。
她只能看到团纹龙袍的下摆和黑色缂丝的鞋子。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尊贵。
走到了离她指尖只有半尺的位置。
皇帝的声音是冰冷的:“你就是殷氏?卫章想娶的那个人?”
殷莳颤声道:“正是民妇。”
皇帝问:“为什么不肯嫁给卫章?”
向北紧张地盯着殷莳的背脊,唯恐她说错话。
诸如“不喜欢”、“不愿意”之类的,都会要了她的命。
殷莳却知道该怎样回答。
“卫章是陛下近人,日沐圣恩,因君而贵。”她说,“该当聘一淑女为妻,琴瑟和鸣才是。”
“民妇不过出身商户,下堂之人,不堪匹配。”
“故只与卫章相伴,不言嫁娶,以免误了他。”
向北闭上眼睛,不敢把松了的那口气吐出来,但他的肩膀放松了。
皇帝的声音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他沉默片刻,又有点愤然:“你怎么不给卫章生个儿子。”
刚才御医给号过脉,已经禀报了皇帝,那妇人脉象健康,但没有受孕之兆。
皇帝十分失望。
他忍不住又问了一次向北:“她确实无孕?”
向北道:“御医严谨,不会出错。”
皇帝道:“那给卫章追封的爵位,让他女儿先挑着,我记得她有孩子了?”
向北道:“年底生。”
皇帝道:“好,等她生了,若是男孩,忠勇侯这个爵位就让孩子承。若是女孩,让她再生。”
向北道:“是。”
皇帝又想起了殷莳。
“殷氏。”
“民妇在。”
皇帝冷冷道:“你给卫章守三年,三年之后,许你再醮。”
殷莳就和向北刚才一样,不敢把松了的那口气吐出来,硬含着,叩头:“遵命。”
这么安排完,皇帝失去一同长大的最信任的人的悲痛才稍解。
黑色缂丝的鞋子转了方向,迈开了一步。
向北全身都要放松下来了。
殷莳却额头贴着手背,喊了一声:“陛下!”
向北倏地看向她!
殷莳不被允许擡头,伏身道:“卫章只一女,大娘年纪尚轻,性子直爽天真易信人。她是招赘的,生出来孩子该姓赵。望陛下能降下谕旨,给卫章的爵位只能由赵姓之人来承,使卫章能有香火不断。”
那双黑色缂丝的鞋子停留了片刻,向殿门走去。
“知道了。”皇帝叹道,“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
那声音随着鞋子的走远,消失。
内侍也都跟着离开,包括向北。
殿中没有了别人。
殷莳一下子坐倒在地上,额头后背都是汗,浑身都酸软。
过了一阵,向北又来了。
“起来吧。”他说,“过去了,都过去了,没事了。”
他伸手去搀扶殷莳,殷莳腰腿都酸,扶着他才站了起来。
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
听说对方的名字已经很久了,终于见面。
“你可真大胆。”向北道,“亏你会说话,陛下觉得你不错,赐下一个田庄给你做生活之资。你好好给卫章守三年,不亏。”
但皇帝赏赐她,是因为后面对她印象好起来。
那么前面呢?
前面呢?
“向北公公。”殷莳问,“陛下……是想拿我殉了卫章是吗?”
本朝的人殉之风,先帝狠狠刹过,始终刹不住。
不能殉正妃侧妃夫人,便退一步,殉身份更低的侍妾婢女。
这些贵人们怕去了地下没人伺候,总之得殉一些人。
向北一见她就告诉她保她性命。
如何就有人要取她的性命呢?
皇帝失了亲近的人,给赵禁城追封侯爵之位。叹息他只有一个女儿,半个儿子也无,甚至没个妻子。
这时候想起来,赵禁城有一个一直想娶,求而不得的女人。
既然那么想娶,便送她下去陪伴卫章吧。
亏得向北道:“卫章肯定不愿意。他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想委屈她。这非是他本意。”
又道:“或许她有孕了呢?”
这才有了殷莳这一趟宫禁之行,而不是直接被人将白绫鸩酒赐到西郊去。
向北目光幽幽。
许久,青年宦官道:“卫章一直说你是个聪明的女人,我没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