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是下午三点来钟,天光大亮,这家叫丽花苑的跳舞场里却是霓虹灯影,半遮半掩的夜晚时光。头等的舞小姐还没上班,舞池里只有寥寥几对,慢慢摇着意兴阑珊,似乎跳舞也并不是他们最想做的事。
佟诚毅和老聂坐在角落的沙发里,各自抽着烟,像两个正在谈生意的投机商人。秦老板穿着墨绿的缎面旗袍,她本就生的不黑,揽了这宗生意后难得见太阳,就更显得皮肤柔白,她前凸后翘是这里的活招牌,此时端着酒杯一扭身坐在佟诚毅身旁,活像一只刚出锅的糯米粽子。
“佟老板今天好兴致,有些日子没来了,再多坐会儿,我们丽岚六点准时上班。”说着朝佟诚毅暧昧一笑,眼锋里射出几道挑逗的光芒来。
佟诚毅欠身朝烟缸里弹了弹烟灰道:“好啊,我和老聂还要坐一会儿,秦老板先忙吧。”
“行,你们谈吧,做生意要紧。”糯米粽子善解人意的起身来妖娆的扭到舞池另一边去了。
“都查清楚了,既然是个进步组织,我叫守田那里注意多保护吧。这个方老师,跟其他的方面没有牵扯,是你想多了。”老聂说着,他不像佟诚毅穿着西装革履,他惯常穿着一件浅灰色长衫,八字须,面色有些黝黑,像某个商会里的算账先生。他伸出手去端着酒杯细细抿了一口。放下酒杯,向前倾着身子,向佟诚毅道:“不过话说回来,绍原啊,这个方老师有进步思想,又会多国语言,正是我们需要的人才,我们可以把她吸收过来,你说呢?
“不行。”佟诚毅本看着一团烟灰沉思,听他这么说,立时否决了他的提议。
“为什么不行,我们都查过了,她没什么问题啊。”老聂不解的问。
“她,”佟诚毅凝眉想了想说道:“毫无经验。”
“哎,”老聂摇头道:“谁是生来有经验的,在斗争中学习经验嘛。我觉得可以试试。”
“不行。”佟诚毅擡头看他一眼道:“她独身带着个孩子。”
老聂听了,半晌叹了口气,似乎也有点为难,但仍坚持道:“孩子,也算是个掩护嘛,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佟诚毅倾身在前面的烟缸里掐灭了烟头,一阵青烟升起,他看着这阵烟,皱眉缓缓道:“这孩子不是她的,是我妹妹的。”
老聂愣住了,那阵烟气散没了,他又向前倾了倾身子,压低了嗓音道:“你是说,是宛茵同志的孩子?”
佟诚毅微微点了点头。
“你找到那孩子了?当时忠实同志只留了“子出生,已送出”的信息就牺牲了,我们断了消息,实在找不到这孩子,你是怎么找到的?”老聂一脸惊疑。
佟诚毅是不愿回忆这一段的,许多个晚上,他躺在枕头上不能睡去,茵茵是被他带进了这个圈子,她出了事,都是他的责任。父亲由此一病不起,佟家的生意也断了活路。他多少个晚上坐在书房里一夜到天亮,但他从没后退过,他是能负重前行的人。
“不是我找到的,”他说:“是方惟带着孩子找到的我。”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睛,此时盛着一些悲伤,他低了低头,不愿让人看见。他简短的讲了讲方惟带出童童的故事。
老聂听完沉默了良久,他直起腰靠在沙发背上,长叹了口气。末了惋惜的感叹:“这位方小姐真是个有胆有识有情有义的姑娘。”
佟诚毅听了,深深皱眉,老聂这样评价她,不,她不是他说的那样,他把她说成了个女战士,她不像女战士,她像一团温婉的烟雾,她看他时总带着避世的拒人千里的意味。她像一段春藤,柔韧而有生命力。他认真的想着。
“老聂,她是方伯儒先生的侄女,但她为什么突然离开方家,之后和方家再没联系,你帮忙再查查清楚。”佟诚毅也坐直了身子。
老聂点了点头,说道:“这些事,涉及到家族秘辛,一般也不好打听,容我些时候,再等等吧。”
后来又谈了谈码头的事,佟诚毅擡手看了看表,快六点了,他在酒杯下压了几张钞票。起身和老聂出了丽花苑。
他车上放着带给童童的栗子粉蛋糕,这个时间点,他正有些犹豫,方惟的学校是五点半放学,此时不知她是否已经出了学校。他想了想,还是直接去新安里吧。他发动了车子。
因为他来的次数多了,弄堂里倒不再有人盯着看。走到最里面敲了敲门,却没有人。她还没回来?他想着。
此时下起了雨,这种石库门的房子,几乎没什么廊檐,佟诚毅斜靠着门框,方惟抱着童童回来时,他大衣上滴满了雨水,黑沉沉的一片。
方惟忙开了门,请他进去,抱歉的解释:“今天有个学生耽误了时间,回来晚了。”
他没说什么,进门脱了湿透的大衣,她伸手接过来,晾在书桌前的窗边,回头看他里面穿着的一件浅色衬衫,似乎也湿了,却不好再脱,很是过意不去,想了想道:“我给您一把钥匙吧,”她转身在旁边的五斗柜里拿出一把钥匙来:“这样,您进出来看孩子方便些。”她递给他,满怀歉意的说:“像今天,让您在外面淋雨,要是要染了伤风……”她没说完。
他正给童童看带来的蛋糕,擡眼看向她,打断道:“一点雨水,不要紧。”虽是这么说,钥匙却接下来了。
自从上次深夜送童童回来之后,童童就再不愿意回佟家了,无论方惟怎么哄,也不肯。所以方惟和佟诚毅商量,先缓一段时间吧,孩子大概是被吓怕了。然而佟老爷却是等不得的,他枯燥的卧病生涯里,外孙的到来,是一道阳光,这会儿阳光不见了,打回原来的一片萧索,他忍不得。他天天催着儿子:“绍原啊,去接童童来啊,怎么不见童童来。”佟诚毅向他解释着孩子依恋养母,不肯来,他便换了话头:“绍原,去接方小姐和童童一起来,请她住在家里,她要什么都给她嘛。你请不来么?你天天去请,总是请的来的嘛。”是以,把佟诚毅逼得没法,他只好真的三天两头的来。
其实,渐渐的,他自己是愿意来的,而且是在六点前后就来,因为有一次这个点来,方惟正做晚饭,先时他总是来得晚些,过了晚饭才过来。那次正是吃饭的时候,方惟客气的请他一起,说没什么好吃的,请他将就。童童拉着他一起坐在桌边,不无骄傲的朝他说:“我妈妈做饭最好吃的,弄堂里数第一,舅舅尝尝,舅舅吃了就不想走了。”说得方惟有些尴尬的伸手捏了捏童童的小鼻子,转身去了灶间。他便留下来一起吃了晚饭,方惟做的家常小菜,干烧黄鱼、炒白菜,一碗热腾腾的肉皮汤,因为佟诚毅在,她特地多做了个豆干烧肉,算是待客。
方惟这里人少,青花碟子碗盘都小,摆在桌上看着精致清爽,香气扑鼻。她客气的请他先吃,说:“手艺不好,您随便吃两口吧。”这话实在是谦虚的话,方惟这人,对待许多事情都很认真,像她伯父说的,这孩子有颗愿意深究的心,是能做的成事的人。厨房的这些事,她也是认真研究的,隔壁的阿妈做了一辈子菜,虽然手艺也好,可能永远也不知道为什么鱼头要过了油才能不腥,她却是把其中的道理到了弄得明明白白。所以方惟对偶尔来吃饭的清芳说:“比这更难的事情都能做好,何况只是烧饭这点事。”
佟诚毅一向对吃食不大讲究,好坏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一口吃的,吃饱而已。是以在方惟这里吃了饭也并不觉得什么。然而隔了几天,当小唐端了一碗飘着油花的腌笃鲜给他时,他只看了看,忽然想吃一种味道,认真想了想,他想起方惟做的那几道菜。
那以后,他便常常在六点前后来。
方惟自那夜被佟诚毅发现了译稿之后,总有些隐隐的担忧,但好些天过去了,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她渐渐放下心来,她想,这件事不在他眼里吧。但也多少有些感谢他的宽容。对佟诚毅她总是敬而远之的,这件事后,他们似乎又有了种特别的默契,这点默契里又生出一点信任来。
因为童童闹着不肯再回佟家去,方惟自责自己那天太过激进,吓坏了孩子。现在倒害得佟诚毅这样不断的两头跑着,她又多了些歉意。他这些日子常常顺便来吃饭,她也常常做饭给他吃。
今天又害他淋了冷雨,她转身去灶间煮了碗姜汤来,放了红糖,她端出来时,看到佟诚毅正给童童切栗子粉蛋糕,她忙拦着他:“不要给他吃了,马上要吃饭了。”
童童马上撅起小嘴,看着方惟。方惟把姜汤放到佟诚毅面前,脸却对着童童说着:“不许吃。”
佟诚毅看了看面前的这碗热气腾腾的汤,一股辛辣的老姜味道飘出。他微不可察的偏过头去,对方惟道:“给他先吃一点,小孩子,哪里等得。”
童童一听,得意的朝方惟看了一眼。
“你倒找到靠山了。”方惟无奈。转身要走,却被佟诚毅叫住了。
他说:“方惟,我不喝这个。”他看了看面前的姜汤,又看她。
“这个,”方惟解释道:“着了凉,姜汤驱寒,不容易伤风。”
“嗯,我知道。”他说:“我不爱喝这个。”他毫不避讳的说着,自己伸手端起来送回到方惟手里。
方惟接过来,有些愕然,她说:“那……”
他想了想,看着她说:“有酒么?倒杯酒来。”
“酒!”她想了片刻,“有的。”她点了点头,端着姜汤回到灶间,却有些为难,酒这个东西,三六九等,好坏不同,她对这些不懂。中秋的时候,清芳曾拿来一瓶白酒,她本来打算烧菜用,清芳把她一番耻笑,用她的玫瑰花干和半斤冰糖,做了一瓶玫瑰烧,放在五斗柜上,有些日子了,她已忘了,此时想起来。她拿这泡着玫瑰花的甜酒来招待佟诚毅,总觉得有些不妥,却实在没有别的酒了,聊胜于无。
佟诚毅倒并不嫌弃,她踌躇的拿给他,他接过来看了看,一笑道:“你做的?”方惟摇了摇头说:“一个朋友做的,我是觉得好看,放在柜子上。”确实好看的,玻璃瓶里玫瑰花干浸足了白酒,焕发出浓烈的红色来。她补充道:“不知道好不好喝,您尝尝吧。”
他果然倒了一碗尝尝。
等菜做好端上桌,佟诚毅擡手倒了一碗酒推到方惟面前,方惟忙扶着碗推辞:“我不会喝酒的,你看我这里连酒杯都没有,真是不好意思。”
佟诚毅并不为所动,看着她道:“没有让客人自己喝酒,主人却看着的道理。”
他这么说着,也确是这个理,方惟为难的看着面前的酒碗,也并不是一口不能喝的,只是她量不好,一点点就容易醉,而且她素来不热心交际也没什么应酬,酒场上的规矩不大懂,所以便一概回说不会喝,也免了许多麻烦。
“这玫瑰烧是甜的,好入口,你喝两口应个景吧。”他大度的笑笑,对她说。
“好。”方惟腼腆低头,但也爽快的答应了。方惟对于自己没有把握的事,总是腼腆的,像个女中学生,大概因为毕业后就一直在学校教书,总是脱不掉的学生气。
他们这饭桌上安静,两个话不多的人,佟家家教食不言寝不语,佟诚毅端着架子,做着一家子的表率,除了应酬以外,家常吃饭是不大说话的。外头雨声渐大,啪啪的打着窗户。
佟诚毅一碗酒喝完,看了看方惟,方惟面前似乎还是那一碗酒,她一向自持,喝酒失态喝酒误事的事是不会在她这里发生的,她当真只喝了两口,佟诚毅说的没错,这酒好入口,但后劲儿也大,饶是只喝了一点,方惟这许久不碰酒的人,还是红了脸,她自觉脸上烧起来,被佟诚毅一看,十分不好意思,擡手捂了捂脸,手冷脸热,她替自己解释道:“我是不会喝酒,一点点就会脸红。”
他看着她,笑了笑,伸长手臂替她把酒碗挪到一边,:“喝一点就好,挡挡湿气,吃饭吧。”
等吃过了晚饭,收拾停当。方惟从灶间出来时,看见佟诚毅正和童童凑在一起,解九连环。她看了看钟,时间不早了,这样下着雨,是不是该提醒他早点回去呢,她正是犹豫,忽然想起什么,她打开窗边书桌的抽屉,取出一份国文试卷来。微笑着递给他,见他伸手接了,说道:“这是上次宛瑶向我要的国文试卷,说想做来试试,我帮她拿了一份,您回去的时候带给她吧。”
他略翻看一下,擡头向她道:“还是你拿给她吧,我和童童约定好了,这个礼拜天来接你们,正好是宛瑶生日,请了一台木偶戏来家里,童童也爱看。”他说着,又转头看了看童童。
童童正有些犯难,睁着圆圆的眼睛,向方惟请求道:“我要妈妈一起去,好不好,妈妈?”
方惟见童童终于松口愿意去佟家了,自然也高兴,点头道:“好,妈妈陪你一起去。”
童童听完笑了,露出两边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佟诚毅看着他,一阵恍惚,这是茵茵笑时的模样。方惟看他突然沉默,她懂他在想什么,这些日子以来,她渐渐对他改变了看法,他并不是个冷漠的人,起码他是个好舅舅,那自然曾经也是个好哥哥。
她轻轻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不想打断他,他微微叹了口气,转过头来。她问他:“笑起来时特别像?”
他看着她,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他擡手把那套试卷递回给她,方惟却并没接着,她说:“还是您带回去吧,您顺便给她,不用等到礼拜天了。”
他复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东西,忽然想明白了什么,道:“你是怕二奶奶有什么话说吧,所以叫我带回去。”
方惟没想到他这样不婉转,抿了抿嘴,也坦诚道:“宛瑶说,她母亲不赞成她念书,既是这样,自然也不愿看到她尝试这些。若说是我给她的,到时生出许多话来,我也不愿平白担这罪名。”
佟诚毅听完不觉一笑,忍不住逗她:“你横竖也得罪过二奶奶了,还怕什么?”
她究竟是聪明的,并不顺着他的话头说,擡眼看着他道:“所以您带回去给她,才是最好的办法。”
他仍是嘴角含着笑意,无奈的点了点头道:“好,我来带回去。”
他走时已九点多了,天气阴寒,她撑着伞送他到弄堂口,她看他穿着没有干透的大衣,仍是有些担心他会伤风。
他却对她说:“赶紧回去吧,天气太冷。”他拉开车门上了车。
她向他笑了笑,说:“您走好。”便退回弄堂里,看他发动了车子,徐徐开出去才转身回去。
他的余光看着她消失在一片黑暗里,却突然觉得一阵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