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惟以为这礼拜佟诚毅应该不会来了,然而今天是礼拜五,她领着童童走出校门时,看到佟诚毅的车子正停在不远处。
但她没有马上过去,不远处清芳正招手叫她:“方惟,方惟,这边。”她向佟诚毅车子方向看了看,伸手指了指清芳,示意有人叫她。她拉着童童向清芳那边走去,清芳和她大哥站在一起,顾家大哥早年在日本学医,学成归国,就在自家门口开了一家医馆,叫顾氏医馆,他常常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的,此时却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西装,站在清芳旁边,微笑着看着方惟走过来,他是向来和煦的,总带着股书生气息。
方惟微笑着叫了声:“顾大哥,来接清芳么?”
他笑着点点头:“来接她,也顺便给你带两本书。”
“你上次不是说要找两本日文的书么?咱们图书馆没有,我想起我哥有啊,瞧,我让他找出来了。”清芳说着,从他大哥包里拿出两本灰色封面的书来,递给方惟。
方惟接过来看着书的封面,确是她一直想找的那两本,心里着实感谢他们,对顾庭相道:“多谢顾大哥。”
“哎!你要好好感谢我,是我让我哥找的呢。”清芳个性活泼,拉着方惟看她。
“自然也是感谢你的,你哪天跟我回家吃饭吧,我做好吃的给你。”方惟笑着对她说。
“哦!那我可是要点菜的,你可不许脱赖。”清芳和方惟要好,向来什么都说。
他们说着话,佟诚毅已下了车,朝这边走了过来。
清芳朝方惟身后看了看,道:“方惟,那是找你的么?”佟诚毅向来来接方惟和童童总是坐在车上,并不下车,是以来了多次,清芳也没见过他。
清芳偏头看着,心里猜测着,这个穿着一身黑色大衣的男人,应该就是方惟的有钱亲戚吧。
方惟回头看他,也略有些吃惊,她马上想自己是不是在这耽搁太久了。他走到她身侧,很熟稔的问她:“遇到朋友?”
“哦,是我办公室的同事,”她看看他,向他介绍道:“顾老师,教音乐的,会很多种乐器。”她笑着看看清芳,清芳听了很满意。
她马上笑吟吟的向佟诚毅道:“你好,你是方惟的大哥吧,童童的舅舅。”她自来熟的说着,又向旁边的顾庭相看了看,介绍道:“这是我大哥,顾医生。”她嘻嘻一笑,眼睛也弯弯的,是个很娇俏的姑娘。
佟诚毅听她说着,微笑着没说话,顾庭相伸出手来与佟诚毅握了握手,他说:“你好,方先生。”
方惟听他这么叫,正想纠正他,却听佟诚毅自己说道:“我不姓方,姓佟。”
“哦,那不好意思,是佟先生。”顾庭相有些错愕,忙改正了称呼,他想了想问道:“那您和方惟不是本家咯?”
佟诚毅偏头看了看方惟,点了点头道:“不是。”
“哦,不是本家的。那你对方惟和童童真好,常来接他们啊。”清芳感叹着。
佟诚毅只笑了笑,没说话。
清芳没有注意到她大哥十分认真的又看了看方惟。
他看方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态度,想了想说道:“清芳和方惟两个人最要好,常常凑在一起,所以我们也都很熟的。”
佟诚毅一笑,只缓缓说道:“看得出,令妹活泼爽快,性格很好。方惟和孩子多蒙你们照顾。”
“您客气了。我们是朋友之间,互相照应,都是应该的。”顾庭相笑着说。
几人又聊了几句,互相道了别。童童伸手要舅舅抱着,方惟跟着佟诚毅上了车。
车上,佟诚毅瞟了一眼方惟手里的书,问她:“你也懂日文?”
方惟摇了摇头,看了看手中的书道:“不太懂,所以找了书来学,顾大哥从前在日本学医,他有许多日文书,清芳帮我找了两本。”
“哦!”他没再往下问,他想是她的那些反动文稿里有日文的部分吧,所以她在努力学习。
“顾医生,看起来年级不小了,他有家室么?”他停了一会儿,似乎随口一问。
“顾大哥么?”方惟想了想,接着道:“好像听清芳说,她有个准大嫂,是和她大哥订了婚的,在苏州老家,但也一直没听说他们结婚。”方惟说着自己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为什么?”
“订婚…”他若有所思的想着,又问道:“他们知道童童的身世么?”
方惟又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开着车,回头看了看方惟,问道:“你没告诉顾老师么?”
方惟沉默了一会儿,道:“没有,我从不和别人讲童童的事。”
佟诚毅听着,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转天到了礼拜天,佟诚毅的司机阿四,一早就出门去新安里接孙少爷。他是佟家老管家乔福的小儿子,他打小就跟着大少爷,他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但他跟他们倒不亲,他进进出出跟着佟诚毅,他成了整个佟家和大少爷最亲密的人,有时连大老爷大太太都要向他打听大少爷的事。他跟着大少爷,学了许多东西,开车、识字、用枪。他就愿意这么跟在大少爷身边。
到了佟家大宅,阿四引着方惟和童童,直接去了二奶奶的院子,宛瑶正站在门槛里等他,穿了件锈红色大衣,白色的兔毛领子,正是个爱过生日的年纪。她见了方惟,高兴的迎上去,伸手挽着方惟手臂亲亲热热的叫着:“方姐姐,我央了大哥一定请你来,大哥说他已经约好了,所以我一早就在等你呢。”
方惟浅浅笑着,她一直奇怪,这一宅子老旧的大人们,怎么倒养出绍普和宛瑶两个活泼灵动的孩子来,像是幅一板一眼的工笔画上,陡然镶了两个写意的人物。方惟弯腰把童童抱起来,童童把手里拿着的一个妃色小包裹举着,按方惟教的话,甜甜的说着:“小姨,祝小姨千秋驻笑颜,日日都开心。这是我和妈妈的贺礼,请笑纳。”
几个大人都被童童模仿大人的样子逗笑,正说着话,佟诚毅从回廊走来,穿着家常长衫,叫人觉得多了几分亲切。宛瑶正和方惟抱怨,说起今天家里请了一台木偶戏来,见到始作俑者,瞥了佟诚毅一眼道:“方姐姐说说,我都这么大了,我大哥还是把我当个小孩子,现在谁还爱看这个,这横是请给童童看的吧。”
方惟看了看他们兄妹,淡淡笑了笑说:“大约,在你大哥眼里,你总还是个孩子吧。”佟诚毅听了也一笑,说道:“先头问你想要什么,是你自己不说的。我安排的,你又看不上。”他说着看了看宛瑶手里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偏头又看了看方惟,接着道:“你方姐姐,送你什么?”
这一问,宛瑶立刻换了副笑脸来,一只手拆了包裹的一角,掀开给佟诚毅看,道:“方姐姐送我的玫瑰水,你看,这白瓷瓶子多漂亮,是方姐姐自己做的呢,你闻闻,真真是玫瑰香。”
佟诚毅凑近看了看,复擡头问方惟道:“你还会炮制香料,倒能开个水粉铺子了。”虽语气仍是淡淡,但他自来极少与家中女客多说话,更难得与人调侃两句,宛瑶听了微微讶异的擡眼看他们,更让她有些惊讶的是,方惟神态平常,似乎并不觉得什么,只腼腆讲起“从前上学的时候,有个教授讲蒸馏离析的原理,拿花草蒸馏做例子,我所以学会了做了玩的。想来宛瑶不会嫌弃,所以才敢拿出来。”她说完,不自觉的笑了笑。
宛瑶忙说:“哪里会有人嫌弃这么好看好闻的东西,方姐姐会的东西真多。”方惟一向怕人夸奖,她自嘲道:“等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也就什么都会了。”宛瑶听了忙摇头,嘻嘻笑道:“今天谁也不许装大人,都和我一样大。”
几个人穿过小院,正要上楼去,宛瑶突然想起什么,回头拦着佟诚毅悄悄靠着他耳语道:“大哥快走吧,一会儿佩瑜姐姐要来,我妈已经出门迎她去了。”说着诚挚的将她大哥望了望,佟诚毅一听立时微皱了眉头,曲着手指在宛瑶光洁的额头上敲了两下,道:“你倒什么都知道。”说着擡头看了看走在前面的方惟,方惟也正回头看他们说悄悄话,他却没再说什么,转身撩袍出去了。
因为是宛瑶过生日,所以请的都是女客,又因为是小孩子,不兴大办,所以宴席只摆在二太太院子里,厅里品字形三桌人,几家常往来的太太小姐,其中也多是二奶奶的相识。童童被接去在佟老爷院里吃饭,只留了方惟一人在。她看着富态的二奶奶拉着宛瑶在珠光宝气的人群中寒暄走动,她忽然有些恍惚,如果当年她也有个这样的母亲,也这样拉着她在筵席中应酬,她也会恪敬自持的矜持一笑,会是个养在家里等着结婚的大家小姐。小时候也羡慕过三姐姐,穿娇艳的玫粉色镶金线软缎旗袍,在客人们中间接受夸赞和艳羡。然而,她认真想了想,与被养在笼中观赏相比,如今能左右自己的生活当然更好,虽然吃了许多苦,但都值得。
因为是宛瑶自己请的客人,二奶奶没再为难方惟,只作看不见她。二奶奶这样的人,一向觉得忽视就是看不起的表现,同时又能体现自己高高在上,是他们能做到的最优雅的侮辱,自以为比对骂一场更有腔调。
在方惟这,却是最好的安排,两不相干,不用应酬二奶奶,省了许多力气。一时饭毕,她起身站在窗边,百无聊赖的看着窗格上雕刻的福寿绵长图案,数着有多少只蝙蝠,数了一圈,又忘了数到几,她转过来又从头数。
佟诚毅从院中小路过来,远远看到窗边方惟偏头凝神发呆,她是长发,发尾有些微卷,蓬松的扎在脑后,鬓边却有几缕细软的碎发映着侧脸。他看着她,他自己没发现,他嘴角微微有些笑意。
他照例是要来看一看表示一下的,二奶奶热络的拉着大少爷“绍原长,绍原短”的叫着。一时坐定了,打麻将,佟诚毅与这些太太们说笑了两句,答应请吃下午茶,才放他出来。
方惟看准了时机,和宛瑶说好,童童大约要睡午觉了,她是要去看一看的,便悄悄从偏门出去,她在佟家住了些日子,佟家宅子的格局大概清楚,她从佟诚毅走来的小路正要出院门,听到身后有人叫她,她回头去看,看见佟诚毅正从偏门出来,向着她的方向,她心里不禁想,这众星捧月的人物,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正等他走近,却见他身后有个穿着烟紫色旗袍的姑娘跟上来叫他,身后女佣追出来给她裹上大衣,因为人在不远处,方惟听到她说:“绍原哥,怎么才进来就要走了?”他略放慢了脚步,客气的回应她:“佩瑜来了。”“我上次借的那本书都看完了,正想着,这次趁着来赴宴,看看是不是能再借两本,我父亲那里的藏书都太老了,实在是都过了时的。”那紫衣的姑娘面相清秀,说话轻声细气,眉间似笼着一团愁雾,他们边走边说着话。
佟诚毅走到方惟身边,向她道:“你怎么走了?我有事要和你商量。”方惟看看面前的两位,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的姑娘先开口向佟诚毅问道:“这位小姐是?”
佟诚毅仍是看着方惟,简单介绍道:“这位是方小姐,”他顺势说道:“她是教法语的,手底下有二三十个学生。你刚才的问题,倒也可以问她,大道相通,她自然也懂的。”
方惟压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不免有些尴尬的向佩瑜笑了笑,并未答言。她看着他们,佩瑜身量略比方惟高些,与佟诚毅并肩站着,真是一对璧人,她不知怎么,突然这么想。
佩瑜端庄的一笑,道:“方小姐是教师啊,真好啊,我一向十分羡慕新女性的。”她总带着点腼腆,说的确是真心话。
方惟客气道:“哪里,只是教教小孩子而已。”
这里三个人说着话,二奶奶带着个下人已从那头急兜兜的过来了,她忙着去给要走的客人雇车,看见他们就又拐到这里来,想着要帮佩瑜一把。
她一向堆着笑脸,牵起佩瑜的手道:“瞧瞧,这佩瑜啊,就是脸软面嫩,说是要找你呢,绍原,自己又不好意思来,我一时忙着顾不上她,这可好,把个大小姐逼出来了。”
佩瑜本是很大方的说着话,被二奶奶一说破,当真不好意思起来,低头道:“表姨惯会取笑我。”
二奶奶只作偷偷看一眼佩瑜,又接着道:“不是说要跟我们大少爷借两本书的么?去吧,大少爷书房里有几架子书呢,请我们大少爷陪着你去挑,好不好?”她既是哄佩瑜,又是问着佟诚毅,让他不好当着面回绝佩瑜。
果然,他低头看了看这石头砌成的小路,复擡头道:“我正要回去,佩瑜一起吧,想看什么书,去书房选。”
佩瑜听他这么说,莞尔一笑,点了点头。
方惟看着他们三个有答有唱的作着戏,斟酌着插言道:“那,我先去看看孩子。”想要先走。
刚刚还看不见她的二奶奶,立时又看见她了,马上附和道:“哎呀,是啊,哪有当妈的不管孩子,自己清闲的。”非常赞成她先走。她瞟了一眼方惟,侧身悄悄对佩瑜道:“这是我们大太太那边的远亲,带着孩子常来,那孩子管绍原叫舅舅的,绍原少不得要应酬她。”说着在佩瑜手背上轻拍两下,虽是耳语,却是故意要让方惟听见的。
方惟看着二奶奶,觉得她着实是个有趣的忙碌的人,她看完了正要走,却听佟诚毅道:“不忙,童童常青带着玩呢。你随我去书房,我有正事。”他转头又对二奶奶道:“二婶不去忙?我看邹太太他们要出来了。”
二奶奶一看,正是,她的客人要出门了,她忙把佩瑜往佟诚毅身边推推道:“我去送客去,可把你交给绍原了。”又悄悄向佩瑜使个眼色才走,佩瑜也嫌她表姨说的太露骨了些,叫她没得生出许多难为情来,只得假装没看见。
三人目送二太太走远,一时无话,佟诚毅擡手向佩瑜,为她引路示意往前走,自己快走两步,转到方惟另一侧,方惟莫名被让到中间去了。因和佩瑜挨着,她听到佩瑜带着疑惑问她:“方小姐有孩子?”
她从前常被人这么问,问多了自己也习惯了,总是点点头说是的,非常自然,于她心里本就是个事实。但像今天这样,当着佟诚毅的面,她却有些迟疑,本来嘛,对着知道真相的人说谎,总是比较难的。
她看着前面一株掉光了叶子的枇杷树,略艰难道:“是啊,已经五岁了。”
“想不到,方小姐看着这样年轻,竟是很早就结婚生子的,我还一向以为出来做事的女人总是很晚结婚的。”佩瑜忍不住感叹道。
方惟听了,只朝她笑笑,不敢再往下说什么。
佩瑜却似乎有许多感想,她又接着道:“我是很羡慕新女性的,可以在外面做事,自己做主,不依靠别人,总觉得非常痛快。”这几句话的意思虽有力量,叫她这样轻声怯气的说出来,倒又像是一片空想了。
方惟本想说两句不痛不痒的客气话,但觉得佩瑜像是认真的,不该含糊敷衍,正想着该说些什么。佩瑜又问,
“那方小姐,你家先生也是同意你出来做事的么?”
方惟被她打断了思路,问住了。她虽隐隐觉得自己掉进佩瑜这个坑里,却一时想不出解救自己的办法。
僵住几秒,斟酌着附和道:“嗯,同意的。”她终究不惯当着人面撒谎,说完下意识的瞟了佟诚毅一眼,却发现他正看着她撒谎,瞬间觉得窘迫,忙收回了目光,在心里劝自己,形势所迫而已,这些话也不算什么。
“你家先生是哪里人?做什么的?竟如此开明,像上海这里的人家大抵是不肯的。”佩瑜说的多是有身份的人家,是不愿让自家少奶奶出门做事的,她想得多,于是问题也多起来。
“呃……”方惟终于有些编不出来,顿住了,佩瑜见她不说话,马上意识到自己问得冒昧了,补充道:“我太唐突了,一时好奇,问得太多,方小姐别见怪啊。”
听佩瑜这么说,方惟倒有些内疚,人家是诚心在问,她却是满口谎言的。她只好为难的向佩瑜笑了笑,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我记得佩瑜上次借的的日本国志吧,这套书还有下半部,你来看看。”佟诚毅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方惟,将佩瑜引进他的书房,大概佩瑜是第一次来,颇有些小心翼翼的,她被佟诚毅带走,不再追究方惟的故事。
方惟松了口气,悄悄坐在书房一侧的圈椅里,不敢再引起佩瑜的注意,只看着他们两人在书架前选书,佩瑜细细看着,指着最上层的一册,说着什么,佟诚毅顺着她指的方向,伸长手臂去拿下来,放在她手里,看佩瑜浅笑着,脸上微微腾起两朵红云。佟诚毅背对着方惟,看不清他的表情,大概总应该是和煦的吧,她想着。
过了一时,佟诚毅微微侧头,瞟了一眼坐着的方惟。回过头对佩瑜笑笑,说道:“多挑几本吧,喜欢就留下,不用送回来了。”佩瑜大约是选好了,抱着三四本书,佟诚毅说着,缓缓向书房门口走去,佩瑜亦步亦趋的跟着。
方惟本有些凝神,看他们走到书房门口,想来佩瑜要走了,忙礼貌的站起身来,向佩瑜笑了笑,听见佩瑜腼腆的声音:“扰了绍原哥半日,多谢你,上回听说绍原哥觉得我们家的梅子酒不错,回头叫下人再送些来。”
佟诚毅点了点头,并不推辞,笑笑说:“佩瑜费心了。”
佩瑜远远的向方惟点了点头,告辞道:“那我先回宛瑶那去,你们有正事,就不耽搁你们了。”佟诚毅看了看门口的常实,他会意,引着佩瑜出了东小院。
送走了佩瑜,他负手转身回来,往那张宽大的写字台行去,中途路过方惟,别有深意的看着她,像是顺口问道:“你家先生当真同意你继续教书?”
方惟本打算自觉坐下来,见他走来,只好依旧站着,却听他这么说,心里不知怎么生出些愠怒来,看着他毫不客气的简短道:“同意。”
她看着他嘴角浮起一抹浅笑,他继续向前走着,留个背影给方惟,他接着问道:“你家先生是哪里人啊?做什么的?”
她听他这样故意问着,他存心这样问她,她看着他若无其事转到窗边坐下了,努力忍了忍,在心里劝自己道,不与不相干的人致气,不做这么幼稚的事。她不知道,这世上有种感情是能让任何人变得幼稚的。
她看他坐下了,自己也坐下来,边回答道:“今天是要谈“我家先生”么?”
他仍是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看她眼角藏着一点怒色,觉得有一点满意。他低头瞟了一眼面前的一份文件,又开口道:“今天要和你商量一下,我打算给童童请个师傅回来,过了年,童童也满五岁了,该开蒙入学了。你看呢?”
他说着,擡头看着询问她。为童童请师傅的事,自然是好事,方惟自己本来也想过,但碍于身份,不便主动提起,原想可以再放一放,孩子毕竟还小,没想到佟诚毅倒是也想着这件事的,他虽然忙着许多外头的事,终究是个思虑周全的舅舅。她心里的一点怒气也消了,点头道:“嗯,开蒙入学是好事,我自然是赞成的,从简单易学的开始,慢慢教起,也不必太着急。”
他听着点了点头道:“那我就着人去物色,等找到合适的师傅,还请你一起来看一看。”
方惟听完想了想,却缓缓说道:“童童的事,还是你做主就好,不用问我的意见,请什么样的师傅,你们来定吧,我就不看了。”她考虑的是,童童毕竟是他们家的孩子,自己既是诚心要把孩子还给他们,就不该再事事插手,好像少不了她似的,另外,她也觉得佟诚毅这个舅舅着实是信得过的。
佟诚毅却好像并没太明白她的意思,他进一步说道:“童童的第一位师傅,你这个当妈妈不用看看么?况且你自己是做别人师傅的,比我更明白什么样的人适合。”他似乎是打定了注意要她一起把关。
她沉默着没再说话,他倒习惯了她的沉默,并不着急,也沉默着看她,等着她。“我是想,”她一边说着,一边考虑着:“今后,孩子的事,你们多关心。我,我就少参与,这样渐渐的,他就习惯这里了。”她顿了顿,擡头看了看佟诚毅身后的墨绿色窗帘,接着说道:“等他再长大一些,可以送他去更好的学校,接受更好的教育,那时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那么需要妈妈了。”她说着,也像是在劝自己。
她始终是不太想和佟家多来往的,她自己其实并没有十分的理由,她不愿承认,她骨子里是怕这样深不见底的人家的,为什么怕呢,她不是他们的对手,是怕那无数个被关在后院柴房里出不去的夜晚,是怕失去人身自由后的恐惧和无力吧,她说不清。她想把孩子交给佟诚毅,她是放心的,她愿意从此以后两不往来,只远远看一眼孩子就好。
佟诚毅听她说着,眼神却渐渐凉了下来,他似乎变得十分不满意起来,他坐直了身子,看着她道:“你是打算把孩子扔给我,就此不再管了是么?”他这么说,他就是要看她为难的样子。
她听着,心里泛起一阵失望来,看了看他的眼睛,她失望什么呢,她没来得及想清楚,就听外面走进来一个人,边走边叫着:“大表哥?”方惟见一个小个子的年轻人进来,穿着身十分时髦的马甲西裤,似乎哪里见过,她想不太起来。她见佟诚毅一脸严肃的站了起来,也跟着起身。
那小个子,扬声快步走进来,却瞟见了坐在侧边的方惟,立时眼睛里放出光彩,陡然堆出一个轻浮的笑脸来,在方惟跟前停下,毫不掩饰的打量着她,问道:“这位小姐是?”
方惟一向见佟家子侄在佟诚毅面前总是十分谨慎守礼的,今天这样放诞无礼的做派,不像他们家的人。她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佟诚毅已快步走了过来,直走到方惟面前,毫不客气的站在方惟和那小个子中间,语气冷淡道:“你怎么来了?什么事?”
那小个子并不介意,他侧过头去,仍旧看着佟诚毅背后的方惟,涎皮笑脸的问道:“大表哥也不给我介绍一下,这位美丽的小姐是哪家的千金?”他擡头看了看佟诚毅,知晓他不会真的给他介绍,自顾自的偏着头,向微微方惟道:“在下谢飞平,是佟家的表亲,小姐贵姓啊?”
方惟看着他们,不好回答什么,她被佟诚毅挡着,悄无声息的朝后面又挪了挪,只作看不见飞平。
佟诚毅不耐烦的朝飞平道:“你来干嘛?有什么事快说。”
飞平此来本是想着要去参加一场沪上名媛举办的舞会,因名声不好,未接到邀请函,是以想到佟诚毅这里想想办法。这会儿看到方惟,顿时觉得名媛舞会也不过如此,这近在咫尺的漂亮小姐更要紧些。
挥挥手信口胡诌道:“来给姑妈请安的,顺道来瞧瞧大表哥。”虽说着话,眼神却盯着方惟的衣袖不放。
“瞧过了吧,回去吧,这里没你什么事。”佟诚毅擡手拂了拂衣袖,顺势又向前挡了挡,务必把身后的人遮住。
飞平的经验,在美人面前脸皮什么的都不大要紧,他隔着高大的佟诚毅,垫着脚向方惟道:“我知道,这位是方小姐,咱们见过呀,中秋家宴上我瞧见你了,你穿连衣裙,真像电影画报的那个谁,谁来着?特别好看!”他毫不介意的喊着,还顺便瞟了一眼佟诚毅。
佟诚毅终于不耐烦,听他说得越发不像话,伸手搭在他肩上,把他半推着向外走去,“既是来看你姑妈,就多去陪她说说话吧。”他边推他出门边说着,把飞平交给门口候着的常实,道:“常实,送飞平少爷去大太太那里。”
飞平身不由己的被推了出去,嘴里还说着什么,只听不清楚了。
佟诚毅解决完飞平,本想关上门,想想不妥,仍旧开着门。他转身忍不住叹了口气,擡头看见方惟正看着他,他渐渐习惯了她的一双眼睛,她以为他会说两句关于谢飞平的什么话,他什么也没说,经过她身边,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的伯父,他穿着玄色的长衫,坐在窗前,默默叹了一口气的样子,是在替二叔还了债之后,还是在父亲的鸦片帐又算不清楚的时候,她有些记不真切了,是个疲惫的无人理解的当家人模样。
他看着她不说话的样子,认真想了想,虽然她确是好看的,但是从飞平这混账行子嘴里说出来,却着实让人生气。他到底是为什么生气呢,是为飞平?还是为方惟说的那些忙着要和他拉远距离的话呢,他自己并没有想清楚。
方惟看了看凝眉不语的佟诚毅,本来已谈僵了的话题,被谢飞平一打岔,更是谈不出结果了,她想着不如先放着吧,遂开口道:“那我,还是先去看看童童吧。”
他抿唇没有说话,好一会儿,他说:“遇到谢飞平,不要理他。”
她听他说着,点了点,转身出了他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