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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藤树 正文 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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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到了三月底,上海的倒春寒终于像是要过去了,有几天是特别的春意盎然,不过总是持续不了几天,暖意又被一阵北风打败,这样两厢拉扯着,时而脱了大衣,时而又要翻出来穿,叫人累得慌。

    这天起了风,但也不算冷,方惟穿一件薄呢秋大衣刚从学校大门口走出来,就看到在路边打转的阿四,看到她就急着赶过来说:“方小姐,大少爷叫我来接你。”

    “哦,怎么了?有什么事么?”她虽然这么问着,人却已经跟着他上车了。

    阿四发动着车子,一边回头说:“孙少爷下午睡了午觉起来,有些发热了,大少爷从商行赶回去,已经请了医生来,让我赶着来接你。”

    方惟听了,点了点头,她心里也着急起来,童童有段日子没怎么伤风发热了,她自己心里后悔着,原该想着这些,提醒常青和周妈才是。一到了佟家,她匆匆跑上楼去。

    童童正由佟诚毅抱着,孩子的头搭在舅舅肩头,哼哼唧唧的闹着,佟诚毅轻轻给他拍着背,见到方惟进来,在童童耳边说了什么,孩子马上回过头来,小脸透着两朵潮红,向方惟伸出手来叫着:“妈妈,妈妈。”

    方惟马上把孩子接过来,她贴着孩子的脸,滚烫的,心里十分心疼的。一边看旁边一位德国医生在开药,带着口罩的护士正在药箱里一样样的翻拣。佟诚毅同那位医生说了几句话,擡手示意常实将医生带出去送客。

    此时他走过来对方惟解释着:“大约前两天忽冷忽热,出了汗又着了凉,刚刚大夫给开了药,让我们这两天注意夜里多观察,若起了高热要叫大夫来打针。”

    方惟点点头,她看着童童,精神不好,有点昏昏欲睡的样子,妈妈一抱,也不再闹了,只是抓着方惟的衣领不肯放松。方惟便像童童小时候一样,抱着他在床边慢慢走着哄他睡,佟诚毅靠在床边矮柜上看着他们。

    她这时候才注意到旁边掖着手站着的常青,她低着头做错事的样子,方惟抱着孩子走到她面前,轻轻叫她:“常青,下去歇着吧,没事的。”

    常青却自顾自的摇着头,解释着:“我都有给孙少爷换衣服的,不知怎么,睡觉起来就发热了。”说着带了哭腔。

    方惟赶紧安慰她:“小孩子是这样,不论是谁家的孩子或者谁带,都是会伤风咳嗽的,是极寻常的,你别往心里去,下去歇着吧。”

    常青擡头看了看方惟,又转头去看佟诚毅,见他微微点了点头,才抹着眼泪出去了。

    方惟抱着孩子慢慢走到床边去,向佟诚毅道:“你是不是骂常青了?”

    他看看她,没说话。

    方惟继续道:“小孩子都是这样,哪有不生病的孩子呢,哪怕再当心再周到,孩子也总有流鼻涕发高热的时候,就别再责怪看孩子的人了,人家已经尽心尽力,再被你骂两句,也太委屈了。”

    他听着,虽然被她冤枉了,心里却喜欢听她这样跟他说话,他擡头对她说:“我没说什么,常实说了她两句。”

    方惟听着没再说什么,她慢慢转到床的另一侧去,尝试着把童童放回床上,然而孩子这时候似乎特别敏感,方惟略一松手,他就哼哼唧唧哭起来。如此两三次,连佟诚毅也起身过来帮忙,两个人屏着呼吸试图把孩子放下来,都没成功。

    最后方惟只好向佟诚毅摇摇头说:“算了,我再抱一抱,等他睡熟了再说。你有事先去忙吧。”

    然而童童似乎病得很难受,小脸始终埋在妈妈的颈窝里,不肯擡头,实在不肯自己躺在床上,方惟没法脱身,只好由佟诚毅过来替换抱着,下楼去吃了两口晚饭,又匆匆上来。入了夜,大太太院里的秋喜过来询问,说备好了原来的房间,请方小姐晚上过去休息。方惟想了想,回绝了她,说孩子病着,不方便挪动,自己也脱不开身,多谢大太太好意,今晚得在这里陪着孩子。之后秋喜便没有再来了,只吴妈上来看了看。

    这一夜却是忙碌的,孩子时睡时醒,醒了就哭,方惟起身抱着哄,有时要喂水,有时喂一点米粥。童童房里是一张大床,方惟陪着他睡。佟诚毅晚间过来,自己也不放心,最后把靠窗的沙发挪过来,就在沙发上靠一靠。

    天亮时,童童热度似乎退下去一些,她慢慢的侧身把他放回床上。此时佟诚毅也醒了,看着她小心翼翼的给童童盖上被子,她看他一眼,他十分有默契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等她悄悄扭身下床来,他才起身。方惟记挂着今天学校里还有她的课,她去窗边拿搭在那里的大衣,佟诚毅从身后走来,她压低了声音向他说:“我要先去跟学校请个假,今天我还有课。”他也压低了声音说:“不用了,我昨晚给你们金校长打过电话,帮你请了两天假。”

    “哦。”方惟此时有点混沌的脑子,她想着另一件事,伸手在大衣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来,解了其中一条递给佟诚毅,小声道:“那要请阿四跑一趟,把这把钥匙交给清芳,是我办公桌抽屉的钥匙,万一他们要拿什么,要用的。”

    佟诚毅接过来点了点头,又说:“一会儿吃了早饭,你再睡一会儿。我上午去一趟商行,中午前后回来,这里有事,你叫常实打电话给我。”

    她偏过身去看了看孩子,点点头。

    当周妈和常青进来时,正看到他们浴在晨光里说着悄悄话。

    然而,中午时分,佟诚毅并没能按时回来,方惟靠着床头,抱着浑身滚烫的童童,心里发急。她叫常青来抱一会儿孩子,自己出来找常实,叫他打电话给昨天的医生,请他再来看一次。常实问她,要不要先通知大少爷。她说不用了,先叫医生来。

    等佟诚毅回来时,已经接近傍晚,医生来过了,给孩子打了针,此时正安静睡着。他匆匆跑上楼来,方惟正在外间安排人手,他第一次见她这样表情严肃的说着什么,方惟见他走进来,向他看了看。

    “怎么了?童童怎么样?”他问她。

    她先向周妈、张嫂说:“你们先去忙吧,有事我会叫你们的。”然后向佟诚毅问道:“你小时候得过痘疹么?”

    “童童发痘疹了?”他也紧张的问。

    方惟点了点头,接着说:“我已经吩咐过了,不准人上来探视,常青和几个年纪小的丫头也不准再进来了。你要是没得过,还是不要进去,大夫刚刚来看过了,虽然还没有全都发出来,但已经确了诊。”

    他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来,问她:“那你得过么?”

    她摇摇头说:“我不记得了,大概是得过吧。”

    “既然这样,你怎么能进去呢?”

    她笑了,向他解释说:“这种病一般在小孩子间传染,成人是不大容易得的。不过,你是这个家里的重要人物,若是万一被传染,倒是拖累了一大家子人,所以你还是别进去了。”

    他听完,狠狠瞪了她一眼,推开房门就进去了。

    这么发热到第三天,童童痘疹终于全都发出来,方惟几乎寸步不离的看着他,叮嘱他不许去抓,担心抓破了会留疤破相。体温也降下来,大家都松了口气。

    这天晚上,方惟抱着童童坐在床边的沙发上讲一本图画书,据说发了痘疹的孩子是不能见风的,所以这些天,童童总是被关在房间里。佟诚毅走进来时,童童便伸手要他抱,向他闹着要出去到院子里玩,佟诚毅被他闹得没法,只好答应带他去书房里玩一会儿,方惟忙拦着他:“还是不要去了,再忍两天吧。”

    佟诚毅已抱着童童往外走,一边回头道:“不要紧,天天闷在房间里也要闷出病来的。叫妈妈一起来。”童童听话的朝方惟招了招手。

    所以当二奶奶急三火四的闯进来时,他们三个人正在书房里玩猜纸牌的游戏。二奶奶一进来吃了一惊,说:“哎呦,你怎么把小毛头抱出来了!”她说的你,指的便是方惟。

    方惟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到佟诚毅不大高兴的声音:“是我抱出来的,已经不发热了,出来散散。”

    二奶奶回过神,她着急来,不为着看童童,是有另一桩要紧事。她觑着眼睛看了看方惟,走进前来说:“绍原啊,我有事要同你商量呢。”说着话又朝方惟看了看。

    方惟会意,站起身来说:“那我带童童先回去了。”

    佟诚毅一擡手,把她拉住了说:“再玩一会儿吧,孩子才出来。等会儿我来抱回去。”他心里料着是要说这两个月家里公账的事,所以转头不急不慢地对二奶奶说:“二婶什么事,只管说吧。”

    二奶奶此时在佟诚毅对面拉了把椅子坐下来,仍旧为难的,慢吞吞的说:“我这是一桩急事,耽搁不得,要不是没办法,也不会赶着来找你。”

    佟诚毅也有些奇怪了,点点头说:“二婶什么事?直说吧。”

    她向前倾了倾身子,说:“刚刚佩瑜使唤伙计来传话,说她父亲突然在床榻边上摔了一跤,这眼看着要不行了,家里没有主事的人,一个姨太太只会哭,下头这个不同母的弟弟又小,不成事,赶着使人来求我帮忙出主意。你看看,若是这棚白事出来,里头的事我自然帮衬,可这外头的事,我也不能出面料理,若是绍普在,自然叫他去撑着,可这时候喊他回来也来不及了,佩瑜在那边急得直哭,叫她一个姑娘家怎么办呢,”她说着眼圈也红了,朝佟诚毅望着,说:“我思来想去,只能同你商量,看大少爷能不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过去帮个忙。”

    这话,倒是出乎佟诚毅的意料之外,他不说话,盯着桌面的一角凝神想着,别看二奶奶说得平常,只说去帮个忙而已,可是这时候的忙,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帮的,只看佩瑜家的情况,此时若他出面去料理徐老爷的后事,便是默认的徐家女婿,替未来的夫人帮忙,料理准岳丈身后事的意思。佩瑜这时候拿这样一件事来求他,叫他左右难做人,是以情相挟的意味。

    他到底还是皱起了眉头,抿着嘴角许久没有说话。二奶奶殷切的目光望着他,心里却是惴惴不安的。按理说,白事是大事,街坊邻居还要搭把手呢,别说他们还是拐着弯儿的亲戚,没有站干岸袖手不管的道理。然而这时候里头掺着百转千回的意思,真是难叫人不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