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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藤树 正文 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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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自己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液从体内流出,像飘在海上的船,漏了,缓缓沉下去,甚至能闻到海风的腥气;他仅存的一丝清明,在心里骂:姚是则这个蠢货,这时候当然要就近求医,他却偏要赶去仁济。

    在赶去医院的路上,他终于因为失血过多,渐渐没了意识。等被擡进医院,他又恢复了一点清醒,似乎许多人围着他,到处都很白亮,人影幢幢,头脚颠倒的,他努力想着,是天花板上的倒影吧……

    老聂赶回去时,已经换了衣服,身上没有了□□味儿。延声在灯下煮茶相候,他仍旧穿着泛白的长衫,夜风吹过,袍角翻飞,人影上仿佛染着仙气。

    老聂一坐下,便牛饮般灌下一整杯茶,延声擡手替他杯中续水。他放下茶杯,看了延声一会儿,说:“绍原左肩中弹,人已经被带进医院了,性命应该没什么问题。”

    延声擡头看了看他,点点头没说话。

    老聂迟怔了一会儿,接着道:“现场情况和我们计划的有点出入,枪声一响,姚云峰就往汽车里逃了,绍原被姚云峰的妹妹给拖住,最后在车门边上中的弹,这样一来,不知道效果还能剩多少!”

    他说着话,延声渐渐皱起了眉头,他沉吟了一会儿,向老聂道:“详细说说现场的情况。”

    老聂擡头换了口气,认真回忆着,一字一句描述当时的情景,他和守田两人的位置最近,透过瞄准镜看到了现场每个人的动作。

    等他说完,延声陷入了沉思,他面前茶烟渐止,老聂盯着他看,看得眼睛发酸,像是等不到尽头,他忍不住担忧地问他:“是不是执行的不好?”

    又过了许久,他忽然擡起头说:“不,比计划的更好!”语气肯定,眼中神色却复杂。

    “更好?好在哪里?”老聂没听明白。

    延声低头看一会儿杯中茶水,正有一瓣茶叶飘在杯面上,他缓缓说:“惺惺相惜,不如英雄救美!”他说完,看向老聂。

    可惜他仍没听懂,老聂放下茶杯,凑近前来。

    延声却不知为何,叹了口气,向他进一步解释:“我们这出戏,是救姚云峰;绍原这出戏,是救姚静雅。当然是英雄救美,效果更好,你说呢?”

    老聂听完,转过弯来,他一边思考着,一边微微点了点头,表示了同意,但仍有隐忧,正要发问,延声接着说道:“这出戏演得隐晦,只怕戏中人还糊涂着。”他看看老聂,说:“找家信得过的小报,写篇“一见倾心,情深义重;乱枪声中,以身相护”的好文章来,替他们说一说戏。”他说着,站起身来,往窗边走去,一边又说:“文采要好,以目击者的视角来写,不具姓名,看得懂的人自然一看就懂。”

    延声筹划着细节,老聂却想着另一件事,他迟疑着问:“你是说,把绍原和姚静雅凑做一对?”

    延声背对着他,凝神看着窗外夜色,他缓缓说:“生死之交,自然没有一家人来的更好。”他回过头来,向老聂道:“姚家的女婿,全盘接手码头的生意也不算难事。”

    他说的没错,码头若是能归在绍原手里,那运输线的畅通便得到了无限保障,后方药品和物资的运输,再也不是一件难事,孰轻孰重,老聂心里也清楚。

    他也站起身来,该马上去安排,报纸得明天一早就发出,趁着戏里的人血热未凉,戏外的人记忆犹新的时候,打铁趁热才好。然而他还是停住了,眼中透出难色,他斟酌着,向延声道:“绍原,他好像有心上人,我们这报纸一发出来,他可就回不了头了。”

    延声仍站在窗口,并未转身,他说:“许多生死,都回不了头。”

    老聂懂,他很快拉开门出去了。

    佟诚毅醒来时,已是第二天黄昏,他麻药退尽了,肩头上像长出了一颗小心脏,突突跳着,搅动着他的神经。

    混沌着,他努力清醒过来,看到一抹浓郁的橘黄夕阳沿着病房的窗口,射到他床头来,阿四靠在窗边的沙发上睡着了。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来,缓了一会儿,再叫他,是沙哑的嗓音,不像是他自己发出来的:“阿四。”

    阿四一个激灵,醒过来,扑到床边来,“大少爷,你醒了!我,我去叫医生来。”他还是有一点慌张,虽然昨天,佟诚毅交代他,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告诉家里,只说他临时要去杭州几天,归期未定。然而等他追到医院,看到大少爷浑身是血被推进手术间时,他还是慌张了。

    佟诚毅摇摇头,说:“水。”他吃力的,倒不是口渴,只是喉咙难受,一定要喝水清一清。

    等他喝过了水,就有医生带着护士进来,上上下下的替他检查。不多时,有人来探看他,先看到姚云峰,又看到姚广誉,他想延声的计划不错,姚氏父子的态度尽显诚恳,他挨的这一枪很值得。他精神还没回复,只好靠在床头,姚广誉虽然坐在上首,却没怎么说话,姚云峰一向话多,此时见他脸色仍旧不好,难得的十分有眼色的说了些码头上后来的事,就和他父亲一起叮嘱他好生养伤,退了出去。

    他们走了没多久,又有人来,佟诚毅并未想到,这人是姚静雅,她单独来,没有和她父兄一起,手里捧着一束鲜花,半张脸遮在花丛后面。

    阿四把他扶起来,用枕头替他靠着,姚静雅捧着那束花,有些生涩的擡了擡手说:“你躺着吧,不用坐起来。”

    他客气的向她笑了笑,谢她说:“不妨,多谢姚小姐来探望;刚刚世伯和是则兄才来过,你们没有同路?”

    她仍抱着那花,一摇头说:“他们来他们的,我来我的,跟他们不一样。”

    他没什么心思去探究她话里的意思,敷衍的点点头。她果然是来看他的,只看着不说话。佟诚毅眼看着冷了场,只好叫阿四:“去倒杯茶。”

    姚静雅有点回过神来,她忙说:“不用了,我这就要走的。”说着,往他床头两旁看了看,并没有花瓶,只好欠身把那束花横放在他手边的床头柜上,又说:“那我走了,你好好养伤。”走出两步,又想起什么,回头来问他:“你喜欢这花么?我明天再给你送来。”

    他没来得及回答,她又不像是真的问他,问完回头就出了病房。

    他住到第三天一早,跟主治医生商量着要出院,姚云峰来看他时,他正办出院手续,同时发着低烧,他对姚云峰说一定得回家了,家里父亲病中,久不归家,恐会起疑。走时,床头柜上放着两束花。

    他始终没看到那份报纸,那份写着他和姚静雅故事的报纸,此时正躺在姚静雅的床头上。

    她刚过完二十岁生日,出生时家里情况并不怎么样,后来几年不知怎么,父亲就有钱起来。她怕打仗,她父亲便送她去英国避战乱,说是去读书,她什么也没学会,倒是英式社交和舞会,她很喜欢,可惜她姿色一般,家世也不算显赫,难得能有机会崭露头角,虽然也有几个追求者,她反而怀疑起来,看不上他们拜倒的嘴脸。

    当她看到那份报纸的时候,那篇文章里“情深至此,生死不顾”的话,像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她是这故事里的女主角,她自己恍然不知,不是因为她不知,是他没说过,他却先做了。她从前也听过许多生死相依的爱情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罗米欧与朱丽叶;都太遥远了,不在她二十岁的生命里;然而他被枪射中的那一刻,是真的替她挡着的,生死相替,她无比笃定起来,是在他亲哥哥都逃走的情况下,只有他没扔下她。

    是生死不顾,却又沉默不语的爱着她的人,绝不会错的,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