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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藤树 正文 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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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一位娇小姐为了她以为的爱情生出的执拗,足以撼动家里所有的反对势力,虽然姚广誉对于佟诚毅不惜性命救护他女儿的行为存了许多疑问与观望,但已没法阻止姚静雅一腔真情,扑进这故事里去了。她听说他出院,坚持着要去他家里看他,被她父亲断然喝止住了,她一赌气,回房关上门,一整天没有下楼。过了午饭,便听到她爸爸在楼下长吁短叹的声音,她在房门后面重重的朝他“哼”了一声。

    佟诚毅走出医院,虽有些昏沉,心情却是好的。他赶回家去,换了衣服去看他父亲,佟老爷做了一回手术,其实恢复的不好,卧床不出,人也迅速的衰老下去。他陪在床头说了一会儿话,自己有点撑不住,幸好童童下学进来,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他掩饰着借口去拿杭州带回来的点心,出去了一趟,最后由阿四托着点心盒子进去,他自己回房去在床头上靠着。

    不多时,他又起来,穿过月洞门去看他母亲,这天正是十五,他陪他母亲一起吃素斋。饭后去了一趟商行,他几天没管这里的事,攒了一大堆的文件在他书桌上,他擡手揉了揉脖子后颈,做到桌前去,一边想,今天是几号了,绍普是订了几号的船票,等他回来,他回来了把商行的事分一些给他。

    他上了发条一般,其实心里有个时刻,是默默等着的,时间一到,他合上文件赶着出门,他要去接方惟,他想了一整天的人。

    她上车时,抱着一沓外文报纸,是刚刚从图书馆里借出来的。她看到他,很高兴,笑容温婉,问他:“你几时回来的?路上还好么?”

    虽是平实的问候,他刚经历了枪伤,心里有特别的感喟。他伸出两手来几乎拦腰把她拉上车,方惟有点惊讶,他其实也很少在人前有这样亲昵的动作。他把她拥在怀里又越过她去伸手关上车门,回身整个人靠拢过来,方惟本能的紧紧向后贴紧了汽车座椅,忍不住低声提醒他:“有人。”她是指阿四正坐在前面。

    他笑了,靠得更近一些,说:“还怕人看见么?”说着话低头吻在她唇上,温暖的有她的香气,叫人贪婪和沉溺,他缠绵着不肯停下;她几乎从没拒绝过他,然而他靠得太近,压在她身前让她喘不过气来,她一只手格在中间,不得不推了推他,正推在他左肩的伤口上,他吃痛的停下来皱了皱眉,怕她看出来,转瞬又掩上笑意,伸手替她拢头发,故意道:“再亲一下。”

    她仍紧贴着座椅靠背,摇摇头,轻声说:“该回去了。”

    他看着她笑了,要让她彻底豁出去,大约是不可能的,他终于松开她坐回去。她却有一点说不清的疑惑,他握着她的手异常的暖,她微微偏头去看他,气色不大好,是舟车劳顿的缘故么?还是为了什么别的事呢?

    等吃过晚饭,方惟回房里去,整理那沓新借出来的外文材料。佟诚毅在楼下交代阿四几件事,不久,她听车子发动的声音,同时看到他推门进来。

    他自己拉了她床边的一把椅子过来,坐在她身侧。她看了看他,手里的笔没停,仍旧忙着自己的事,由他这么看着。

    过了好一阵子,他终于坐不住,伸手来拉她,说:“你帮我看一看,我在杭州受了一点小伤,在这里。”他一手拉她手臂,一手指了指左肩,此时正像个小男孩在外弄伤了手指,举着回来找母亲看一看的样子。

    方惟先是有些将信将疑,他最近总是有很多状况。但听说是受伤,还是站起身来,站在他跟前,问他:“是这里么?”一边伸手在他肩头上摸过去,正摸到一层厚厚的纱布垫着的地方,心里一惊,他当真是受了伤的。低头看他,他点头说是。

    她担心起来,一边伸手去解他领口的扣子,要看看那处伤口。

    他却擡起头来,向她暧昧的笑着说:“你解我衣服倒解得很顺手!”

    她被他这席话说得,红了耳朵,僵在那,想了想,又把解开的扣子给他扣上,一边说:“看来是不严重,那你且揣着吧!”

    “严重严重!”他着急起来,自己又伸手把扣子解开,赶着向她认错:“我说错了。”一边在心里暗自忧心,这将来可怎么好,自己这么怕她生气,只怕以后不是她的对手。

    方惟却并未来得及留意他的话,她被他肩头的伤口吸引,纱布包裹着,但有一层血洇透出来,显出里头伤口的一圈形状。

    佟诚毅以为方惟精通文法,不懂医药,料她没见过枪伤,所以敢让她看一看。然而他想错了,她见过枪伤。那年秀琴嫂子在镇外的公路上被日本兵打伤,擡到药铺来,孙师傅不在,延声叫她去帮忙,人来时还活着,然而子弹是当胸一枪打在心脏上,她和延声要救她,她去脱她的偏襟棉袄,衣服还没脱完,人就咽气了。她仍在那里解她的盘扣,延声低声叫她,说:“不用了。”她听着铺子门槛上趴着喊娘的孩子的哭叫声,停不下手来。

    她情不自禁的伸手抚了抚他那处伤口,低声的问他:“怎么伤的?”

    “是工厂的机器伤的,还好,不在要害,快好了,是不是?”

    她低头看了看他,他说是机器伤的。她又凝神去看他伤口,疑惑的点头说:“嗯,像是快好了。”一边伸手替他把衬衫的袖子拉起来,俯身帮他扣上衣扣。

    他忽然拉住她一只手,拿出一件东西来套在她手指上。她跟着低头去看,是一只钻石戒指,在灯下发着白亮的光。他仰起脸来看她,其实他早就准备了,等码头的事结束了才拿出来,也是怕出了意外便给不了她了。

    他仰着脸问她:“喜欢么?”他挑的时候心里想,她大概是不会喜欢蓝钻粉钻的,所以他特地选了一款裸钻的样式,自己觉得是“天然去雕饰”的感觉,很配她。

    她倒没怎么看那只戒指,只看着他,他商场里周旋,长袖善舞喜行不于色,此时却是孩子般等着她回答,满眼的期待,她忍不住笑了,点头说:“喜欢。”其实是喜欢他现在的样子。

    他却特别满意,起身来,自己端着她的手来看,一边十分严肃的对她说:“既然喜欢,永远都不许摘下来。”

    她看他的样子实在可爱,眉眼含笑的,点点头答应他:“好!”

    他这天走的特别晚,走之前,他说:“等父亲的病有了好转,我们就把婚礼办了。”

    她送他到门口,向他点点头,笑着。

    他绕过愚园路,赶去老聂的公寓。

    老聂要安排转移到后方的事宜,并不在家,延声和他相对坐着。他讲了一些与姚家接触的进展,说明天要去姚家赴约,这以后的来往自然会多起来,有了深交许多事情就好办了。

    延声只沉默的听着,并未说话。等他说完,他拿了一份报纸放在他面前。

    他顺手接过来,朝上面看了看,本想瞟一眼,结果他停在那,看完了一整篇。他放下报纸,语气中带着怒气:“这一派胡言,谁写的?”

    延声淡淡看了他一眼,说:“是我们特地找人写的。”他不急不缓,还问他:“文采很好,是不是?”

    “什么意思?”佟诚毅其实有一点明白过来,他不愿意相信。

    延声少有的严肃,他说:“与其靠上姚家这艘大船,不如拿下这艘大船,你说对么?”

    “怎么拿?与姚氏联姻?”他话一说出口,两厢都沉默了。

    外面有夜风吹进来,吹开了写字台上的一本书,“哗哗”的响着书页声。

    佟诚毅肩上有伤,他不得不调整了坐姿缓一缓,他此时冷静下来,看着延声说:“这件事我做不了,我要结婚了。”

    延声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回应,他只说:“她比你想象的坚强,你不用为她担心。”他停了一会儿,又说:“这件事的意义,我就不多说了,你我都明白。新的运输线,关系着后方多少人的性命,你应该也知道。此时不该为了一点私心,停滞不前。”

    他说他有私心,他说的没错,他只剩下这一点私心了。他忽然有一点偏执起来,语气虽缓,却带着凛凛寒意,一字一句的问他:“私心!你敢说,你对她没有一点私心么?”

    延声为人,清风明月打他指尖过,一个人能驾驭得了许多事情,这许多事就不在他左右,淡然一笑都能过去。然而这时,他也有些被触怒,不自知的向前倾身道:“你在想什么?”即便到了愤怒的边缘,他后面的话仍是忍着没有说下去。

    他自己坐回去,调整了一会儿,重新劝他说:“绍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们没有第二次机会,你推开这扇门,能保障我们整条运输线的畅通,后方的药品、棉纱、食物都是拿来救命的,等不得。”

    又陷入了沉默,佟诚毅当然也明白这件事的价值,这里面的意义,他只是……

    他起身离开时,延声仍旧站起来送他。他走到一半停下来,说:“让我回去想一想。”

    延声点了点头,正走到他身旁来,他说:“我对她,没有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