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后来不记得怎么从中南饭店出来的,曹先生送她到家门口,一路下着雨,她下车来,向曹先生道了别。
却站在门口没进去,夜雨下得如泼如注,从头到脚,沁进皮肉里去,冰凉入骨。
她裙角淌着水,发梢淌着水,失魂落魄的走进门里。小艾闻声出来吓了一跳,“小姐你这是怎么了?这淋了雨,作了病可怎么办?”手忙脚乱得替她擦头发,拿衣服。一边担忧着说:“还是请个大夫来吧,我去给大少爷打电话。”
方惟听她说着,打断她:“不用了。”
“还是告诉大少爷一声,万一病了呢!”小艾坚持着要去打电话。
“我说,不用。”她忽然疾言厉色。
她从不这样说话,把小艾吓得呆在那里。她马上自知的和缓下来,几乎是央求她:“不用,不要告诉他。”她说着扶着扶手上楼去了。
第二天,她气色很差,倒没有真的生病,只是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魄,呆呆坐在窗前。她不知道该从何想起,一边在心里嘲笑自己,合该弄得这样凄凄惨惨的人鬼不像,才对得起这份情深义重。
她是气极反笑的人。
门外响起汽车声,她心里一惊,怕是他来。然而并不是,来的人是信逸。
她正从书房门口出来,见她大长腿两三步跨上楼,一边拿了个信封递给她,一边说:“姚家让我去帮忙写请柬,我顺手拿了一份给你,好好看看,该相信了吧。”
说完,看了方惟一会儿,大约也觉得她气色青白,下楼走时交代小艾,“看着她,别让她出门。”
她当真一整天没出门,她坐在书桌前,看那一份通红的泥金请柬,滚烫的封面燃痛了她的手指。
她一遍遍的看着,“女儿姚静雅、女婿佟诚毅”,落款有姚广誉夫妇的私章,是姚家发出的他们订婚宴的请柬。
“女婿佟诚毅”,她指腹抚过这几个字……
他第二天傍晚来,带了一筐无锡水蜜桃,交代给小艾。小艾接在手里,转身要去厨房,想了想,又停住了,回头来说:“大少爷,前天晚上下大雨,小姐淋得透湿的回来,这两天气色也不好。”她说着忧心忡忡。
佟诚毅正想要问什么,外面方惟回来了。虽然情路坎坷,然而死抱着不放也于事无补,她把这一地心碎归归拢,收在胸口里,实在痛时,拿出来吹一吹。杂志的事,照常忙绿着。信逸看见她来,总有些心有戚戚,但看到她不像是肝肠寸断的样子,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索性转过头来直接问她:“怎么淋了雨,伤风了么?”一边说着走过来双手扶在她肩头上看她。
她心里有了隔阂,他一擡手,她想起他在秋千架上抱着另一个人的样子。本想对他笑一笑,却终于没有笑出来,她努力遮掩着,说:“刚好忘了带伞,还好就在家门口,这天气淋了雨也没事的。”
她说着轻轻扭身去问小艾:“准备晚饭了么?”岔开了话题,她跟着往厨房走去,把他留在一抹残阳里。
因为方惟今天回来的早,所以晚饭也早,把八仙桌擡到院子合欢树下。她交代好小艾,和佟诚毅相对坐着。
她对他说:“今天真好,雨后初晴,天气也好,我们喝一点酒吧。”
她把桌上放着的一小坛女儿红挪到手边:“这是清芳送来的,是她出嫁的酒,我们不讲究那么多,就先喝了吧。”她伸手把坛口上封着的玫红盖纸揭了下来。
他看看她,背对着一轮渐沉的红日,脸上显出微微透明的光晕,笑着点了点头。
她起身为他添酒,换了身家常宽袖偏襟裙衫,牵袖俯身,显出少有的风情来,又隐隐有旷达悠远的谪仙味道。
他凝神看她,她低头给自己杯中也倒满。
她举杯敬他,他也跟着端起杯来,笑着。
她说:“我先敬你,喝酒的规矩我不大通,我随便说两句吧。”
他没想到她有这样的好兴致,含笑点头说:“好。”
她擡头看了看远处,是一轮淡月悬在半空,那头夕阳还没有完全退尽。
她说:“这一杯明月,敬你长夜独行,不惧寂寥,早日天明。”
他听着,心中触动,她说得这样风雅,他擡手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正看到她也饮尽一杯
她再举杯,“这一杯清风,敬你攘攘人群,污泥不染,走过鱼龙。”她一字一句,手指有些微抖。
他看着她眼神不对,脸上笑意渐渐退去,但仍擡手喝下第二杯。
她亦举杯,他伸手过去拦了下来,说:“哎,我来。”并未等她点头就接了过去。
他替她喝了,却让她终于忍不住眼中蒙上了水雾,又低头复添酒,端在手里。
他忽然握住她手腕,眼神似箭,凝眉问她:“你想说什么?”
她眼眶里裹着一层眼泪,尽力笑着拂开他手,坚持道:“你让我说完。”
“这一杯蝉鸣,敬你尘世喧嚣,繁花尽处,心倚舟摇。”她边想边说,特别和缓,其实是怕说快了有泪珠滚下来。
他紧紧盯着她那一汪泪水,擡手喝下第三杯,再问她:“你要说什么?”他此时心里已破了洞,深不见底的扩散下去。
她低头喝下自己这一杯,擡头缓了缓,那两滴眼泪终于消解在她眼眶里,染在眼角上。她盈盈看着他,是头次见面时的样子,又像不是了。她疑惑,他眼中有痛色。
不问一问,终究是笔糊涂账,她把那份报纸放上桌面,轻轻推向他:“这故事里写的,是你么?”
他几乎没有去看,他想过无数次,她问他时,他该怎么回答,他知道不该骗她,但又不得不骗她。
他看着她眼睛说:“码头上的一次意外,被小报曲解了。我怕你担心,所以没告诉你。”
她听着,竟微微点了点头,其实是知道他不会说的。
她看了看他身后那一片盛开的晚饭花,心里已缺了半边,缓缓说:“初七那天,我在中南饭店,替一个朋友做翻译,那儿有一扇彩绘玻璃窗,能看到后花园里荡秋千的人……”
他猛然间伸出手臂去抓住她左手,打断了她的话。暑热未尽,她手指冰凉。
她不知道,她拿这些话来问他,是拿把匕首戳在他心上,一字一刀,他不能喊痛。
他透不过气来,看着她渐渐逼近真相,像扼住他咽喉的手,渐收渐紧,要了他的命。
“方惟,生意场上,你来我往逢场作戏,都不能当真,”他嗓音沙哑,有了恳求的语气,“别当真。”
她看他,感受他用力握着她的微颤的手,她真怕他说,却又怕他不说。
她右手在裙兜里紧紧攥着那张泥金的通红请柬,她艰难的忍受胸口那一捧碎片隐隐发作,却仍看到他眼中难色,眉心结成的忧虑。
她没有看懂,说谎的人比被骗的人更痛苦。
然而她最终没有拿出来,右手攥得太紧,指甲嵌进掌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