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整夜都在一个梦里,长长的青砖弄堂,灰色的墙一眼望不到头,她想走一走前面兴许能有人家,于是便一直走,走了一整晚。
睡醒时像溺水获救的人,一头一脸的汗,透不过气来的喘息着……
然而窗外的日光仍是照旧。
无妨,她劝自己。
扶着床架立在窗前,像一张黑白照片镀了金光。
她目光所及,并未看到马路对面,佟诚毅的车停了一整夜。
她写了几个字在信纸上,连同那只钻石戒指一起塞进一个信封里,交给小艾,她说:“大少爷来的话,交给他。”
她自己领着童童出门去了。
他看着她带着孩子去了照相馆。
她想以后再见孩子的机会可能很少了,她要多拍几张照片。
回来时小艾说:“大少爷来过了。”
她听了,脑子没转,擡脚要上楼去,走了两步又回头问她:“东西交给他了么?”
小艾摇摇头说:“给是给了,大少爷没收,他上去在房里坐了坐,我看到那个信封还放在你床头柜上。”
“噢。”她缓缓上楼去了。
她想她终究还是不太懂他。
她是想听他亲口说的,说曲终人散也好另有新欢也好,给了机会搭着台阶请他的,他没说,却给了她个事实。也好,她想,事实胜于雄辩嘛,比说什么都好。
她忽然低头笑了,戒指不收回去,是不要了的意思吧。
没完没了的防空演习和灯火管制,方惟的学校被迫推迟了开学日期,延后了一星期。
延声打电话来,叫她去吃饭。
她去的早,他却并未准备什么,还邀她一起去小菜场买菜。他长衫俊逸迎风隽永,她意兴阑珊的跟着正好给他做个人间烟火的陪衬。
他指着菜摊问她:“草头要不要吃?”
“好。”她点头说。
他又问:“有黄泥螺,你吃的来么?”
她凑过去看看,点头说:“会的,买吧。”
他一边伸手去拣,一边说:“那你来做,我不会做这个。”
“不会还买……”方惟心里嘀咕着,嘴上却说:“我来做。”
她在他这里吃中饭,下午还要赶去南马路会信逸。
延声正盛饭递给她,顺口向她说:“努力加餐饭。”一边回头去端菜。
她伸手接着饭碗楞了楞,是说“思君令人老么?”她蒙蒙混沌着。
事实上,她最近瘦的很明显。她是狠狠摔了一跤,跌伤了筋骨的,纵是藏着掖着,要想好也得要百八十天吧。
延声便常常邀她来吃饭。
下午杂志小组开会时,曹先生谈到了印刷的困难,上海的高压政策,让杂志的发行遇到了越来越多的问题。他们也开始考虑是否应该把编辑中心外迁。
几番商议后,还是决定再等一等维义的消息,曹先生说,若江西的情况稳定,那便可考虑南迁。
散会时,信逸陪着方惟一起出来,她伸长手臂搭在她肩上,偏着头问:“要是去南昌,你能走么?”
方惟沉默了一会儿,让信逸觉得她是放不下某个人,她自己觉得是放不下孩子。所以她说:“我要想一想,如果要走的话,学校了签了三年合同的,到时不知道会不会难办。”
信逸未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在路口与方惟分道而行。
她回到家时,发现佟诚毅的车停在门口,她在门口站着,许久才开门进去。
他坐在客室里,时候正是天光未尽将要点灯的光景,带着一点弥漫的昏沉,有隐约的蚊子嗡嗡的声音。
她看到桌子下面盘香的一点亮光,余烟袅袅。
他见她走进来,她看他倾了倾身,以为他要起身,然而并没有,他只说:“你回来了?”嗓音有些沙哑的,正好配合这一室昏昏。
她点头说:“嗯。”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他朝她脸上找寻着什么,说:“我来,接童童回去。”
她点点头说:“应该的,接回去吧,外公也该想他了。”
他便没再说什么,只这样看着她。她想了想,要起身,一边说:“衣服收拾了么?我去……”
他忙伸手拦着她:“小艾在收拾了,你陪我坐一会儿。”
她听了停在那儿一瞬,让开他的手,坐了回去。
他们之间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却是一片沧海桑田。
他说:“我有错在先,我欠你的这许多……”
“并没欠什么!”她打断他:“佟先生不必这样说。”
她不再叫他绍原,她想已经有另一个人叫他了,她这一腔真情也就别往上贴了吧。
他却是虚笼着手,在膝头上颤了颤。
她听着小艾在楼上收拾行李的脚步声,自己缓了缓,对他说:“我想,孩子回去之后,再等一年,跟着袁先生也有了长进,还是寻一所好学校,入学读书吧。家里请师傅总没有学校的环境好。”
他听着,明白她的意思,是怕他结婚之后,家里的环境更显复杂,不适合孩子成长。也是她不再信任他了。
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她想了想,横竖一气儿都说了吧,接着道:“小艾就还是照顾童童吧,让她只负责孩子的事情,别的事就不要派她了。”她说得太快,忽然觉得有些生硬,又补充:“可以么?”
他坐在一点残光里看她,说:“小艾留在这儿吧,她自己也……”
“很不用,我这里也养不了多一个人。”她毫不留情的打断了他,直白的斩断了他后话。
她同他,成了彼此的另一个人。
他想起她让小艾交给他的那个信封,他知道她退戒指给他,里面那封信,他却始终不敢看。
她心里是恨他的吧,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