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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算法 正文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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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被逼到墙边的同时,枪口也指向对方,对面收住腿上攻击,站在走廊微暗的灯光下,二人恍惚又谨慎:“……”

    “活人?”对面是个穿黄色连帽卫衣的青年,麦色肤色,睁大眼睛打量他,随即嘴角扯起,紧绷的身子也开始放松:“真的是啊。”

    他冲楼上扬声道:“景晗,我发现幸存者了,比你先!”

    “……”这感觉怎么跟在抢firstblood一样。

    陆初辰下意识往楼上看了一眼。从青年的惊喜中可以推测出,城市中的幸存者少得可怜。

    “你来这里做什么,还见到过其他人没?”青年连问,口气也亲切了点,大概是陆初辰看起来教养良好。末了忽然想起来应该自我介绍:“我叫谢棋,警察,在搜救幸存者,刚才出手不是针对你……你太冷静了,我没法分辨你是不是机器人。”

    他说着亮出了工作证,用黑皮套套着,陆初辰扫了一眼,还是缉毒的,这活儿干的,都跨部门了。谢棋解释:“你运气挺好,越往市中心越是重灾区,一个幸存者都没见到。”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陆初辰擡头看去,一个黑色制服的青年走下来,灯光下面容冷峻,眉目清朗。他们四目相对,他谨慎地打量陆初辰,接着走近。“能见面很幸运。先前不在这里吧?”

    陆初辰听出他的潜台词,但来不及过多解释:“这里的文物要尽快转移,四个小时后,AI会炸毁这里。”

    谢棋和景晗同时一怔,升起疑问。但保护文物也是他们的职责,此刻显然不是问话的时机,留出的时间不多了。

    赶往管理区的路上,陆初辰大概解释了自己能接收指令的原因。他问谢棋:“你们还接到过任务?”

    谢棋说:“□□刚发生的时候,我就在他家,我们就近被叫回局里,不过……”

    那就是他们最后一次接到任务了,之后也再没有地方可以复命。人工智能有意识地先消灭军方和政府——人类背靠国家组织,总能迅速抵抗灾难,所以AI第一步先把人类打散到原始人的社会形态。

    好在他们配发过枪,对机器人的原理也足够了解,因此避开几次险境,救过几个人,聚在一处地下车库,今天又搜寻到了这里。

    陆初辰开枪打碎了系统管理室的机械门锁,把门砸开,黑暗如潮水扑面而来。

    “知道军方的下落吗?”

    和杨奕不同,他对这两人没有试探的必要,他们都清楚当下境况,知道如何将合作最大化。

    他们二人配合很默契,景晗守住门,谢棋按开控制室的日光灯,白色光芒亮起。

    “估计只能撤到深山里,再来一次农村包围城市吧,毛爷爷的思想是不是一点都不过时……靠!”

    《狮子王》音乐忽然响起,操作台上的圆形碎屑机发难,向着二人撞来!

    涡轮刀片转出了锋利的银光。

    它卖萌式的卡通形象和迪士尼风格的笑脸,在刀片的血迹下,像个阴森魔鬼。谢棋离得太近,来不及闪开,他抓起操作台上的咖啡机格挡,咖啡豆洒了一地。

    “啪——”一声枪响,碎屑机四分五裂地摔到了地上,还在唱着“等不及成为狮子王”,涡轮刀片在惯性下不甘心似的转动着。

    地板大滩鲜血中躺着一个男人,已死去多时了,他眼睛鼓出来,脖子被割得鲜血淋漓。

    这一切发生在不到一秒,门口的景晗已挪开枪。

    “多谢。”陆初辰俯身掂起涡轮刀片,多功能碎屑机是低端智能,原理是声纹感应,开启无差别攻击。可以想见不少白领死于割喉——它是办公室清洁必备,能飞起来打扫,速度极快。刚才景晗根本来不及瞄准,开枪全凭手感。

    谢棋踢了踢卡通碎屑机,头也不擡:“客气什么,他那是义务,不然凭什么领那么高的工资?”

    景晗在门口听得一清二楚:“收起你嫉妒的嘴脸。”

    操作台上,屏幕还在待机,发着微弱的荧光。陆初辰试了下,关闭系统需要admin口令。谢棋上前,直接拔掉了三排电源,屏幕一黑,防盗系统被物理切断了。他对陆初辰比了个OK的手势。

    另外一整面墙都是全息地图,展厅结构一目了然,陆初辰划分出重点区域:“书法、绘画、玺印、小件青铜器,这些是便于迁移的。至于其它……”

    室内有片刻无声。

    他们小学时都来这里上过课,隔着玻璃展柜,争先恐后回答老师的提问。

    最后是谢棋出声,听起来似乎并不伤感,仿佛轻松:“总有一天,还会上交给国家的,现在咱们只好多拿几个文物过过瘾啦。”

    陆初辰合上全息地图:“你们试过和上级联系吗?”

    谢棋掏出视讯机晃了晃:“别说通讯已经被切断,就算有,卫星不受人类控制,敢用吗?要不是这里存了20G照片,我早把它扔了。”

    景晗说:“你那些杀马特自拍早就可以扔掉。”

    “收起你嫉妒的嘴脸,”谢棋把视讯机揣回兜里:“我比你帅是客观现实。”

    “真可怕,你年纪轻轻就瞎了。”

    三人走出管理室,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上。

    “我有一个想法,”陆初辰把声音压得比较轻,留意着走廊的动静,“军方有特殊通讯渠道,是独立于国防数据链之外的卫星。离这里最近的军分区训练基地在西郊,我有亲人在那里的通信部队……虽然出事后,一直没能联系上她。后半夜我准备去一趟——如果你们愿意一起的话。”

    他们审慎地交换了目光。军分区有大量的战斗机器人,所以是沦陷最早的地方,危险不言而喻。

    但想要对抗人工智能,必须要依靠国家机器。

    “我们会考虑。”景晗指了指门口:“三个半小时后汇合,我给你答案。”

    他们分散去往不同的楼层,陆初辰上了三楼书法绘画厅。

    天花板的灯管不时闪动,书画躺在文明尽头的孤地,寂静无声。

    他带上白手套,打开防盗玻璃,从展台上将朱耷的《秋山图轴》收卷起来。

    冷白的日光灯下,皴硬的墨线勾出寒秋的萧条。隔着几百年岁月,这一刻,他忽然能够触碰到孤冷的秋意,与这幅画生出了共鸣。

    那是人类面对不同的灾难与覆灭时,一样的悲与怅。

    他在此刻突然发觉——

    “艺术真是有着奇特的魅力。”隐约是融寒的声音,他陪她去过几次画展,她父亲就是个国画家。从她简短的描述里,大概是个敏感细致的人,但他所擅长的工笔小品画领域,已经被人工智能逐渐取代……篆刻也是。

    她脸上闪过丝痛苦,说,所有艺术家都必须掏出灵魂和AI竞争——为了不被淘汰,为了证明他们存在的意义。

    自从全球沦陷后,他就再也没有联系上融寒,她仿佛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来到这里,把她牵挂的东西带走。

    她是谭可贞介绍来的,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她,那天似乎临近新年,她穿了件红色的骆马毛小外套,白皙尖俏的脸扎在一团灿烂的红里,却一点热烈的气息都没有,好像时髦妆扮都只是为了彰显这个年纪该展现的状态,跟她本人有很大的不协调感。

    陆初辰看过她的简历——这个时代的人,从摇篮到坟墓,学校每学期的评语、从药房买过什么药,都会被记入联网的AI档案中,被管理得非常严格——她从小到大都是优等生,但如今,越是聪明的人越容易出问题。

    她压抑不住情绪的时候就把头埋下,深呼吸几次:再聪明优秀的人类,也一样被人工智能管理,我们花十二年学的知识,人工智能掌握它们只要几个小时。在AI面前,人和猩猩没有区别。那我们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呢?

    在这个时代,“是什么”“为什么”这些问题最好不要去深究。

    他总觉得她背负了太多,压得喘不过气的内疚,以及自责,还有悔恨。她会去听歌剧、看画展,从中寻找灵感,哪怕为AI工作,也不曾改变,好像完不成一个好的创作,她的存在随时可以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我真不想承认失败。”那晚她看完《威廉·退尔》,走出歌剧院时,夹雪的风让她闭了闭眼。

    陆初辰听过她的作品,像白开水——如果是在人工智能并不发达的上世纪初,这没什么问题。但如今,随便一个有着最优算法的人工智能,都可以作出这样的音乐。

    在这个物质文明极度繁荣的时代,观众的审美经验很丰富,需要不断的激情来刺激审美,艺术家如果不迸发出燃烧生命的感性,就会被AI淘汰。

    她其实就是被淘汰的——连哭都不肯在任何人面前哭出来,拿什么和AI竞争。虽然拼命往心灵的沙漠里汲取清泉,可那些艺术不是拯救她的绿洲。

    “你父亲,成功了吗?”迎着风雪,他忽然想起时代长河里,那些被AI取代的人,感到深深怅惘。他们燃烧自己的生命来换取的,也许仅仅是为了证明,存在的意义。

    她身影顿住,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后悔。

    “他在精神病院。”

    她走进雪地中,身影在路灯下拉的寂长,声音飘忽自远方传来。

    “后来我想,双耳失聪、病中垂死、割耳自杀的疯狂……这才是人工智能永远也做不到的,它们的成功都太简单了,不会明白,人。”

    人。

    所以,如果融寒还活着,如果她知道这一切,她一定也会竭尽所能保护它们,就像他此刻做的——

    奥赛博物馆寂静无声,融寒扶着红色的墙壁,站在进门右手第一个展厅,目光从墙上梭巡而过。

    展厅一面是杜米埃,她一直觉得他更适合生在22世纪。另一面是米勒,倘若他在这个时代,绘画对象大概要变为写字楼白领,《晚钟》变成《打卡》,《拾麦穗的人》变成《写代码者》,人们平静地感恩人工智能赐予的工作和尊严,平和的画面充满了荒诞。

    “亲爱的观众,我们将很快闭馆……”

    机械的广播女声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响起,突兀地回荡在空旷的馆内。

    这是斯年在提醒。

    轰炸时间还剩七分钟。

    墙壁是红色的,但好像有小雪纷纷扬扬。

    她似乎看见父亲写生回来疲惫孤独的身影,垂着头,叼着根烟,肩上落雪。

    记忆与眼前重合,透过雕刻精致边框的画作,似乎能看到一笔一划的生命,和埋葬在无尽时光中的人。

    血脉的喷张,海水的起落,地狱里的但丁与维吉尔,雷雨后的艾特达断崖。

    “请您带好随身物品,尽快离开……”

    它将永远在烈火和硝烟中湮灭。同一时刻,亚洲,南北美洲,还会腾起无数这样惊心动魄的烟花。

    她恍惚想到,要是在国内……

    不,她在哪里……都不重要。她只能眼睁睁地目睹毁灭,无法重生的毁灭。

    那些人工智能会创作什么更好的书法国画来取代吗?不能,它们没有感性直觉,没有激情,没有哲学,没有对宇宙浩瀚的认知,它们只能冰冷地毁灭。

    世界的轮廓又模糊了,她无尽的愤恨,抱着唯一的画,机械又恍惚地走出博物馆。

    就算人工智能不断举刀,毁灭人类的尊严和生命、以及文明,她仍然连抗争都做不到。她最终还是要老老实实回到施害者身边,为了茍活——这多么讽刺,她简直是个鼠辈。

    终于有什么弦断掉了。

    承认吧,你被打回原型了,你还是当年那个没勇气反抗的人。如果是顾念,她才不会像你这样。

    从坠机那天到现在,你无数次欺骗自己说“一定能行”,但你哪次成功了?

    你把飞机开成了两截,那么多乘客被甩出去,你明知道,但不敢去想,对不对?

    你提议走下水道,结果害两个青年也许死在警用机器人枪下。

    你看不起HBSS和暗网犯罪平台,可他们至少敢冒着生命危险去找核武器,敢想出引导斯年进化的疯狂办法。

    ——啊……对,引导斯年的神经网络,让他对人类生出恻隐之心。

    唯一落在肩上的任务,也未能做到。

    “我真失败啊……”她把头抵在冰冷的画框上。

    “轰——”

    自她身后扑来热浪,爆炸仍如一道惊雷,直直炸入耳中,地面剧烈震颤,四周物体都仿佛出现了重影,从身后飞来细碎的砂石。

    融寒停住脚步,但不敢回头看。

    当撒哈拉还是一片绿荫时,人类文明的足迹开始踏遍地球。无边巍峨山峰被攀登,无尽广袤之海被跨越,人类用灵魂里藏有的与生俱来的激情,歌颂或批判世间一切,并渴望被人理解。

    她能看到的,它们仿佛交织成了无尽时空的画卷,从黎塞留缔造法兰西学院,到无数人追寻美的信念,在这冰冷的世界绽放一瞬的光彩,一起燃烧在了这片火焰中。

    她没有回头,绝不能回头。

    斯年站在河对岸,身影在光芒中无限拉长。他身后是烈火与残垣,像一幅轮廓优美的油画,融合了古典主义理性端庄的结构美,又肆意张扬着浪漫主义的明艳色彩。

    她想把手里的东西,随便什么东西砸过去,发泄愤恨,可是怕损坏了画——她只有两只手,没用到连眼泪都没法拭去,泪水很碍事地不断遮挡视线,整个世界被压缩到了一个极限的奇点。

    然后奇点爆发。

    她感到力气被一瞬抽空。

    “斯年……”她跪坐在地上,声音有些发颤:“你朝我开枪吧……从正面。”

    火光是白色的,映在斯年的眼底,像圣光下的蓝水晶。

    他目光一寸寸下移到她眼底。她忽然抓住他的手,将他的枪口抵在自己眉心,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