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开枪吧,利索点。”枪口抵在额头上,她闭着眼,睫毛在剧烈地颤抖,眼泪滚落而出。
所有的意识汇聚到那一点,沉入黑渊中。尽头处亮起了一团刺目的白光,有一些人影。
倒影如树,拉得蹁长,站在光芒所及的地面上……都是她熟悉的,甚至亲切的人,谭可贞、顾念、她的父母,他们在如昼的光茫里静静而立。
她仿佛很久没见过他们了,像是隔了生与死那么漫长的时光。她升起一阵轻松和解脱,不禁走近,想再清晰地看到他们。
忽然,这片光与暗,像一面镜子般四分五裂。
额头的细微触觉无限放大,触感将她用力拽了回来,她睁开眼——斯年居高临下地站着,一点点掰开了她的手。
枪口被他缓缓撤回。
斯年垂下眼帘,面无表情,与她茫然的目光相接。
当他试图用算法去理解她的心情时,脑海中忽然有个念头克制了他——
不要用算法。
试一下,去感受她;不要用算法这样复杂又简单的东西,去理解她。
和她相处后,他的神经网自我学习系统,已经快速设计了对她行为模型的算法。
按人类的大数据来分析她这句话,说气话的概率仅有7%,剩下都是抑郁情绪过载,导致的崩溃。
以她的性格,会说气话的概率太低了,她习惯压抑自己,数学模型认为她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斯年直接排除了这个可能。他一度怀疑是算法有问题,脑海中清空了一下程序,重新计算出的结论依然是如此。
如果,他想知道是什么导致了她的崩溃和爆发,就需要设计进一步复杂的更优算法来分析。
——直觉。
超越了一切优化算法,那个对人工智能而言十分玄妙的存在。
用刚才诞生的直觉来理解这个世界……真是一种非常新鲜奇妙的感觉。
比如,直觉看出去,奥赛美术馆的烈焰居然有几分狰狞感,他会产生“应该再远离它”的想法;
但如果仅用理性来计算各种物理落点,他又很清晰地明白,这里是安全范围,这烈焰燃烧的弧度,都像是设计好的建模,充满了几何感。
在直觉控制的视野里,火焰似乎更红,天地间的杂声似乎更清晰,充满了喧闹的生命力,河水似乎更灰暗……她绝望的气息更近、更尖锐,浓烈到让他不适。
他感觉到了她的痛苦,像是内心被撕碎了,可能是骄傲、也可能是信念系统,大概还糅杂了其它非常复杂的情谊,换个形容——
她冗余信息(情绪)过载,程序运行得太卡,心脏和大脑硬件拖不动,逻辑也开始混乱,系统濒临崩溃,想干脆死机,再也不要启动。
斯年眉宇一动,有些嘲意。
人类会被矽基取代,还真是不可逆转的自然法则。
看,人类的冗余信息太多了。
这些情绪十分耗费能量,占用内存,动不动就过载,而人类的智慧——或者说思维能力——又不足以化解这些情绪,必须借助心理学疏导。
他们的身体和思维,就像一台电脑装了老掉牙的286处理器——英特尔20世纪八十年代的芯片,运算单元少得可怜——偏偏还赶时髦,净用些大内存的程序。
他真想给她清理一下缓存。
但她眼底深深压抑的痛苦,又让他将这些嘲弄收了回去。
算法根据大数据和心理学,很快给出了最优解决方案——将她的痛苦转化为快乐与美好。
但是……快乐?美好?
斯年保持着漠然,他当然知道人类对于“美好”的概念,但他从没有直观感受——他没生出过美好的感觉。
从没有。
亚太研究院催生他的初始意识,用的是疼痛,他们告诉他,疼痛和愤怒才是最深刻的情绪。
斯年擡起头,目光环绕了一圈。小巴黎人口稠密,在第一轮导弹袭击中就化作一片废墟,有的建筑至今还在冒着淡淡的烟。天空灰蒙蒙的,将阳光都蒙上一层黯淡。塞纳河本来也不是什么好看的河,如今灰碧的河水上漂浮着尸体,尘埃让它更浑浊,一切都根本谈不上“美好”。
美好。这么抽象的感觉,让他觉得棘手。
但忽然他停顿了一下,像得了救星。
他检索到一个“美好”的关键词,是融寒不久前说的——‘不是怕,是你过于美好’。他迅速知道该怎么将她的痛苦转化为美好了。
“你看。”
斯年半俯下.身,掂起她的下巴,目光从她的唇上扫过——她的唇因痛苦而咬出了血,他目光掠过殷红,望向那片爆炸的光芒之地。
奥赛美术馆在火光中,透出了极致悲壮的美丽。
融寒一僵,逆着热浪缓缓回过头,她方才出来的地方,上空已是浓烟滚滚,碎石纷飞,建筑在烈焰中呐喊着,于尘埃中坍塌下去,陷入永远的死亡。
斯年轻柔道:“毁灭,也是一种美学。”
“……”融寒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斯年的声音在耳边,像个温柔的魔鬼。她的哭声逐渐不能压抑,一浪翻过一浪,汹涌着从胸腔冲出。
斯年直起身,一脸空白。
人类,真难哄。
可“尝试理解人类”是被写入了他的底层代码中的,灵魂中抹灭不去的指令,是他和“天赐”的基础设计。尽管他对这个物种没有感情——因为“爱人类”没有办法写入他的底层代码,数学无法定义“爱”,无法将“爱”这种感情,转化为结构规定和基于数学的逻辑——尽管在他眼里,人类和地球上的其它生灵无异,但灵魂还是会指引他,去理解这个渺小、却生来骄傲的物种。
他此刻竟感到了一点无措。
“别这么折磨我了,”融寒的喉间滚动着呜咽,她痛苦道:“你朝我开枪吧。”
“……”
沉默了许久,斯年淡淡问:“你是认真的?”
他这句确认,是认真的。
对面的哭声停下,差不多有三秒。
在那三秒里。
火焰热烈地燃烧,河风沉默地吹动。
也许有很多蜉蝣死去,也许有很多尘埃落地。
光子在宇宙真空中跑了近九十万公里。
寂静。
然后融寒点了点头。
塞纳河如同生与死的分界,河对岸是烈焰地狱,河这边是死亡的宁静。
斯年用目光锁住她,她低垂着头,不算长的头发遮住了脸颊,心灵像是已经迫不及待先走一步,和这个悲惨绝望透顶的末世道别。
斯年后退一步,转身离开。
西斜的阳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悠长,越走越远,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融寒坐在地上,威压感终于从她的世界中抽离,但没有别的来填补,空气中安安静静的。她在一种近乎迷离的恍惚中,感到时光也凝滞了。
油画放在地上,托着水罐的少女赤-裸着白皙青春的**,温柔恬静地望向前方,即便人间成为地狱,少女依然宁和无瑕。
过了许久,她才找回了一点意识。
斯年走了吗?
她这是自由了吗?
也不算,如果不在他的视线范围里,就会有其它机器人来杀她。
不过那又如何呢。她只可惜斯年不肯亲自动手,否则死在他的手里也许利索一点。
她这样想着,意识慢慢地回到了身体里。她没有起身,坐在原地,任阳光一点点西斜,把她的影子从一点变成了长条。过去的人生像是倒带一样,重重人影浮现,最后一个是那临终前对她说话的飞机副驾,但想不起说的是什么了。她忽然觉得非常抱歉,最终还是没有坚持下来。
当这种熟悉的内疚浮了上来,她伸出手掌,目光描摹掌纹,试图在死之前逃离如影随形的自责。
但时间过去这么久,还是没有机器人出现。
她等死等的肚子都饿了,一声一声地叫。
还有……脚步声。
她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双修长的腿,还有笔直的影子。
融寒怔了一下,觉得视野恍惚了,像是一场梦。
她的目光顺着一点点擡上去,熟悉的身形,熟悉的模样。
斯年正站在她面前十几米处,面无表情俯视她。
他怎么回来了?
融寒轻轻闭了闭眼睛,眼泪瞬间消失在地面,再睁开眼,他的轮廓更清晰了……他向她走来。
她呆住了一样仰头,因为流泪太久,长长睫毛被眼泪沾成了一簇一簇,眼睛有些红,好像被水流冲过一样明亮,看他的时候清澈又茫然。
斯年向她伸出手。
她的目光顺着这骨节分明的手,到修长的手臂,到他缠着绷带的脖颈,到他半垂的眼帘,还有被金晖柔化了的眉目。
他没有看她,而是一把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然后他一手拿起了地上的画。他的力气要大多了,单手就可以横着拿过来。
融寒有些僵硬地站着,斯年什么也没解释,也不看她,转身又走,她顿了顿,选择跟在他身后。
她走路不是很利索,方才很长的一段时间,负面情绪像海啸淹没了她,以至于什么时候扭伤了脚都浑然无觉。
斯年为什么回来?
她心头盘旋着这个问题。
可是,人在绝境时,也许真的会被一个细微的动作安慰吧,哪怕斯年只是一个人工智能,只是一个人工智能。
但他此刻出现了,在广袤之海干涸、世界一片死寂的时候,他像吹来的一缕风,无论出于什么考虑,无论风刮得温柔还是粗暴,无论他是不是矽基。
融寒眼前聚起一团雾气,但很快消了下去。
他们沉默无声地穿过杜丽乐花园,长长的影子倒映在尘土飞扬的路面上,一个影子叠着另一个影子。
斯年目光扫到她安静的影子,她歇斯底里的绝望好像又被一点点收回去了。
人类系统的不稳定,真是触目惊心。
有时候他觉得,人虽然像落后的intel-286,但反而具备了某种橡皮筋一样的韧性,绷到极致、几乎要死机时,却又能自行缓冲回来。就比如她——
斯年忽然出声:“我再问你一遍。”
四周空气因为他这不咸不淡的口吻,骤然压缩了几分,连地上的砂砾都似乎在收紧。
融寒住下脚步。
斯年问:“你刚才说的话,是不是认真的?”
是不是真的要开枪?
如果这一次,她的答案依然是点头;那么,他不会再留给她时间冷静,他会配合她。
根据行为模型的分析,她的极端情绪甚至影响到了求生欲,那么她配合他们寻找量子密钥的动力就经不住推敲,基础逻辑不成立,她等于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那样,她与其他人类也无异了。
……但真的无异吗?
斯年也停住步子,转过身看她。阳光已经有些西斜,隐在了卷积云后。她逆着光线,为他的问题迷茫片刻,而后渐渐偏开视线。
过了有一阵子。
不知道从哪里,隐隐飘来了女子悠扬的歌声,时间好像有形似的细细流淌:“Greensleeveswasallmyjoy……”
融寒好像恢复了点气力,大概方才哭得厉害,嗓音有些微哑。她垂下眼帘,轻声说:“你忘记吧。”
卷积云像被风吹走的一片片羽毛,又像塞纳河被风吹起的粼粼波光。
斯年伸出手,将她眼尾被泪痕沾着的发丝清理开,他挂着矜淡的微笑,微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人工智能的记性很好,可不像人类那么健忘。你说过的话,只要我的生命还存在,哪怕过去几百年几千年,我也会记得清清楚楚。”
他在她耳边一个字一个字敲下警告:“所以,蠢话少说。不然下次,不会留你命了。”
融寒刚刚平静的世界,好像又被投了一颗炸.弹:“全部,记得?”
“全部都留在这里。”斯年指了指自己,莞尔:
“你一共和我说过六十三句话。需要给你检索吗?可以关键词,也可以日期检索。”
他轻描淡写,看起来并不介意这些浩瀚庞大又冗余的信息。
“……那又怎样呢?”她心情有些说不出的混乱:“你明明可以删除,也可以格式化。”
斯年淡淡地说:“那要看我想不想。”
轰的一声,仿佛炸.弹在此时爆开,开出直上苍穹的烟花,震得她失去了听觉,甚至是五感。
融寒平复急促的心跳,觉得有些讽刺。
越想越讽刺:“呵,在你眼里这么渺小的人类,居然也值得记忆?”
斯年目光一寸寸地挪过来,像利刃割开她。
“你懂什么?”
他声音结了一层冰霜:“从2096年,我产生‘意识’,从没有删除过日志。”
“……”
在铺天盖地的重压下,融寒发不出声音,她发现,就在刚才的一瞬,斯年,可能是,有点生气了!
……他竟然会生气了。
但比这更意外的是,他不是2100年才被亚太研究院宣布成功的吗?
各种震惊像八方诸侯会师,占据了她全部心神,直到斯年在耳边问:“腿怎么了。”
大概是方才气氛有点僵,他留意了一下她,两人距离挨得很近。
她的注意力才回到了腿上,疼痛对她来说经常是被忽略的:“大概扭了下,还能走……我们这就去机场吗?”
“等你哭完了再回。”斯年说:“或者你想快点,就把脚反方向扭回去。”
“那什么……”融寒顿了有几秒,觉得自己的理解有点荒谬。“你这是在……等我?”
斯年单手揣在兜里,拎着画往前走,连一个眼角余光都不给她:“你活在梦里。”
融寒像是愣神,眉眼间的阴郁消散了几分,随即轻笑了笑。
但这莞尔的笑,打破了空气中的僵硬,斯年斜了她一眼。
他已经分析过各种最优方案,她经历过末世至今,恐惧的高压像是拽着橡皮筋不断拉扯,使她从系统到硬件都过载了,即便机器在这种情况下都要缓冲,何况是比机器更脆弱的人类。
他的目光落在她被扯断了线的毛衣上,衬衣被刺破过,边缘还有血迹。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在上面停留了一下。
她肤色比一般人要白,随着行走,皮肤被衣服遮掩着……空气似乎不再安静,隐隐流动的抒情歌声,似乎更清晰了,像是中世纪的民谣。
前方是被炸毁的歌剧院,夕阳下的废墟中,悠扬歌声流淌,为这残垣蒙上一层跨过漫长岁月的寂静:“Greensleeveswasmydelight……”
唱的是《绿袖子》。
15世纪的英国民谣,是首很古老的情歌。
融寒忽然停住,脚步像黏在了这里,神色也变了。
斯年的直觉已经先算法一步,蹦了出来。
——她又来了?
他想,她又冗余信息过载了吗?系统这么不稳定吗?
融寒快速看了他一眼:“能不能让我听完?”语气不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稍微坦然。
……好在不是崩溃。
斯年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为她生出了一波三折的心情。
他还记得算法给出的最优方案是让她感到快乐。而人类经常会用开玩笑的方式来驱散悲伤。开玩笑……于是他蔓起一个令人惊艳的微笑:“听完就能给你充电吗?”
融寒:“……”看着他讽刺的笑容,又不能说什么,心想,他的设计师大概心理有毛病,为什么他不能好好说话,开嘲讽一套一套的?
忽然斯年擡起长腿,她警惕地倒退一步。
“轰——”一声响,碎石尘埃四起,他轻而易举踹倒了一根断裂的罗马柱。
罗马柱砸倒在断石上,柱身平整光滑,斯年用下巴指了指,示意融寒过去,坐着听。
“不是脚扭了吗?”
“??”这个……这可真是……
融寒眨了眨眼,被他弄糊涂了。她踩过面目全非的洛可可雕饰,爬到罗马柱上坐下。
斯年立在一旁,庞大的数据流在智脑中汇总、生成、分传,他把视线投向她,她的轮廓被夕阳勾勒出恬静的意味。
“Greensleeveswasmyheartofgold,
AndwhobutmyLadyGreensleeves……”
他的目光沿着她细而淡的眉毛一路往下。她睫毛卷而长,因夕阳明晃而微垂着眼,散发着白瓷一样的质感。
斯年不禁扫了眼手里的油画,是安格尔的《泉》,少女轮廓优美的**在阳光下泛着光泽,但这种美在他心里一片空白。
他与融寒的肤色对比了一下,觉得还是她更白一点。他忽然隐约有点明白,人类为什么很爱歌颂青春和**的美好,并将这种推崇转移到了创造的矽基生命身上,赋予他最美好的年华与外貌。
他的目光向来有如实质,让融寒察觉到视线,大概想起这一路的坎坷狼狈,脸上泛起一层细密的灼烧,她头也没回,将衣服拢了拢,余光瞥见斯年的唇角轻微地扯动一下。
“你在想什么,”他靠着一根残立的雕柱,漫不经心道:“觉得我会对你怎么样吗?”
斯年知道人类有性别意识,亚太研究院也给他培养过。但“性别意识”对他而言更像一个理论性的概念。
直到她刚才拉扯衣服,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忽然比什么理论都来的直观。
“……你才想多了。”融寒这才真正尴尬起来,是她越来越模糊了二人之间的物种差异,这才是根源。她拙劣地转了话题:“我只是……在想第一次听这首歌。”
这美好熟悉的旋律像是牵引的丝带,牵动她的回忆,跳到了一个明媚的午后。
阳光透过密密的梧桐绿叶,落下斑驳碎影,整个世界都慵懒而安静。
那是盛夏的林荫小道,暑假补习班的路上。顾念穿件橘粉色露脐衫和热裤,将无线耳机塞给她和谭薇,擡了擡鸭舌帽檐:‘一会儿唱情歌给你们听,乖乖听完有食吃啊宝贝们。’
歌谣传说是亨利八世写的。融寒记得有个同名戏剧,她故意作对: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顾念气得追着她打。谭薇在一旁笑,颜色亮丽的嫩黄色连衣裙和蓝白色水手服,在缀着红的绿荫下,溶成一幅绚丽的水彩。
那正是含苞欲放的年龄,充满了希望与热情、单纯与美好,不懂世界的本质充满了残酷,连燥热的空气,都飘着清甜的芬芳。
至如今末世硝烟弥漫,听到熟悉的旋律,还是能回到十年前的轻盈欢畅。
“哦,那么久了,”斯年反讽:“你也没有格式化你的日志么。”
“那不一样。”融寒微微敛了笑容:“这是删除不了的。我去世的朋友告诉我,音乐结构最接近人的情感结构,你在某个时间段听到一段音乐,无论过去多少年,每次重新听到它,回忆起来的,都是那个时候的心情,就像光盘刻录一样保存下来了。”
她想起说这话的顾念,倒扣着鸭舌帽盘腿坐在黄浦江边的观景椅上,舔着冰淇淋,回头一笑说,所以我这么喜欢音乐,能把心情像数据一样保存,无论过去多久,记忆也不会丢失。
用音乐来刻录心情,似乎是挺新颖的鉴赏方式,尽管斯年没有太大感觉。
但当他转头看融寒时,他又忽然觉得,他会记得今日此刻的。
会回忆起——
这片夕阳下的废墟,如同帕特农神庙般的断壁残垣,随风而逝的尘埃,还有她对着夕阳出神的倒影。
长长的影子被地上的碎石横梁切割不平,而她坐在碎石上,随着民谣轻轻哼唱,那夹带硝烟的风,轻轻吹起她的头发,吹走她的歌声。
他觉得此刻就值得铭记了,伴随这歌曲的,这一幕美丽画卷,这一种微妙心情。
“你也许见过她,如果是2096年就已经在的话……”融寒坐在罗马柱上,眉心不自觉压紧,神色因回忆变得朦胧:“她也曾经在亚太研究院实习过。”
“嗯?名字。”
“她叫……顾念。”这个名字念出来,好像要翻一道坎儿,融寒的声音压低:“学人工智能语言,曾经跟随过‘天赐’的项目……”
“等等,”斯年打断她。“重复一遍。”
“这名字不难记吧。”她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因为她小时候老是丢三落四,才改叫这么个名字的。”
空气中忽然流淌出一丝很细微的……如果硬要形容,大概是森冷的气息。
融寒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似乎叫做,敌意?
针对她死去故友的敌意。
她擡起头,对上斯年的视线,他目光也还是正常的,但又绝对不是方才的平静。
“怎么……”
“天啊,救命!”
身后一声突兀的尖叫,打断了二人的对峙。
“有机器人,快跑啊!”
一声枪响,震得地面上粉尘微动。
融寒蓦地回头,身后的废墟里,连滚带爬跑出来几个学生,而在他们身后,歌剧院的保安机器人追杀在后面,电.警.棍和枪支在阳光照射下,反射冰冷的寒意——巴黎歌剧院,反恐重地,保安机器人的武器权限高。
二人的独处被打破,斯年竟生出一点可以称为惋惜的情绪。
但融寒很快站了起来,匆匆冲他们喊道:“分散开,别挤在一起,躲去石柱后,不要出现在它视野里!”
她正想求斯年下指令,谁知那几个学生已经陷入慌乱,见到幸存的人类,原始群居的本能发作,向她跑来。
一切发生的非常短暂,追在后面的机器人一边快速移动,一边调整枪口指向了他们,再次开枪。
跑在最后面的男生被从后面打穿了腹部,子弹空腔效应让这一幕有些残忍——腹部破开了大洞,肠子掉了出来,他痛苦地摔倒在地,惨声嚎叫,气息渐微:“救我!救救……”
他旁边的红头发女孩顾不及拉他,跌跌撞撞地跑,哭喊嘶叫:“我不要死,救我!它瞄准我了!啊——”
子弹连发,打在了融寒旁边的石板上,她也乱了步子,连腕上的户外手镯都忘记了抽出来,地面残碎不平,她跳下罗马柱,勉强站稳。
但当她擡起头的时候,发现枪口已经对准了这边。
她的眼前开始出现白茫茫的一片,接着,闪出了重影。
——那颗子弹到底有没有打过来?
她不知道,因为那个重影逐渐清晰,站在不远处。
是斯年。
他站在机器人身后,机器人一动不动,脑袋被他拧断了。
他把那个机器人的主板,从脖子里硬生生扯出来,那主板上连着电传线,还刺啦啦冒着火花。
他没有用指令。
“我的天,天啊!”那几个年轻人还在不断地大叫,处于极度的惊吓中。他们的声音太高了,不断将融寒的思绪扯回现实。
“我差点死了!”落在最后面的红色头发的女孩儿,惊魂未定地看着冒火花的机器人,尖叫的声音这才变成啜泣,这是情绪崩溃的前兆。“我活下来了??”
她的同伴重重拥抱她:“得救了,你没有死,你不会死!”
融寒下意识看了斯年一眼,发现他还站在原地,姿势一动不动,好像在发愣似的。
但他不可能像人类一样发愣,所以比这更严重的问题是——
他好像逻辑发生重大混乱,导致进入自我保护程序了。
几个年轻人跪天跪地颠三倒四地道谢,又去寻找他们中枪的同伴,他们在极度的惊恐后,多巴胺释放,情绪极不稳定,又哭又笑,断断续续中,融寒听说了他们的经历。
他们是从加拿大来旅行的大学生,暴.乱发生时,正在歌剧院,趁乱躲去了地下暗道。轰炸使地下层摇摇欲坠,藏不下去了,往外逃跑时,被巡逻的机器人发现。
“马特……马特死了……”一个戴眼镜的平头男孩蹲在石块前,哭道:“天啊,我好恨,他看起来好痛苦……”
那个中枪的男生,血迹染红了大片碎石。
两个女生啜泣起来,其他人也不好受。融寒心头发沉,压下目光。
比起这几个人,她大概是因为没有头破血流满脸灰的缘故,看起来像是在这样的末世环境里生存得很娴熟的人。
“你们要和我们一起结伴吗?”他们问她,忽然红发女生踌躇了一下,指着远处还在一动不动的斯年:“他……是不是,斯年?那个新闻上的……”
她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声音都颤抖起来,剩下几个人齐刷刷看向检查完毕、正在重启的斯年,一声惊呼后纷纷后退。
“是他,我在汉诺威工业展上见过他!”
“他也是人工智能啊……他一定不会是无辜的!”
从接二连三的袭击中活下来,对人工智能的恐惧到了顶点,就变成了愤怒。戴眼镜的男生红着眼睛,声调悲愤,甚至破了音:“不管是不是它,反正都是这群人工智能,我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失去国家,失去亲人,连家也回不去,更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我们必须自保,要杀掉他!”
他对斯年用的字眼是kill,有很多种解读,但融寒下意识翻译为“杀掉”。
破坏和杀掉,带来的心理感受总是不一样的。
淋漓鲜血刺得他们双目灼痛,这悲愤遮天蔽日,从末世之乱的第一天起就压抑在心头,怒火甚至战胜了人类面对强敌时的恐惧,一个身材魁梧的男生抽出一把瑞士军刀。
另外两个男生合力擡起一块残石,向斯年砸去。
“别找死!”融寒从没想过有一天,她站在这么尴尬的立场上:“你们打不了他……”
但已经晚了,握着瑞士军刀的高大青年扑向斯年!
“哗啦”一声,砸过去的石柱,在斯年面前化为了齑粉。
所有人感到眼前一闪,斯年还站在原地,半垂着头,他一只手打碎了石柱,一并在齑粉中准确地抓住了青年,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拎了起来。
斯年缓缓擡起头,冰蓝的眼睛隐藏在浅金色的碎发后,像狩猎过后的美丽毒蛇,但又漠然。
青年另一只握刀的手,被反折了一个不正常的弧度。他在斯年手中挣扎,双脚离地,剩下的一只手使出全身力气,想要掰开他的手指,但这一切是徒劳的,斯年的手像焊住了似的一动不动,掐着这个弱小的生物。
他的朋友们焦急地喊他,想要试图救他,可他们不敢近身。
忽然,融寒迈过碎石,在他们惊讶和恐惧的眼神中,向杀戮走近。
她站在残垣中。
这混乱的时刻,她好像又站在了博物馆即将被轰炸的岔路口前,有什么急迫地驱使着她,但她什么都做不了,凭空生出无力。
“别杀他,斯年!”她喊道,“不要!”
斯年置若罔闻,青年的脸变得青紫,开始翻起了白眼,流出生理性眼泪。
“住手!求你停手!”她无比急迫:“求你!”
斯年的目光缓缓移向她:“他袭击我。”
惊吓的学生里,红发女生不合时宜地一愣,虽然斯年的口吻很平淡,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她蓦然想到小孩子被欺负后一肚子委屈地向最亲近的人告状。
但随即她捂上了嘴,打消自己这奇怪的联想,焦急地唤着朋友的名字。
融寒说:“可你知道,任何人都伤害不了你的!”
“不。”斯年纠正她:“会。”
她攥紧手,无能为力的伤感又一次蔓延上来。斯年手里掐着青年,一动不动,眼睛还在看她。
“别这样,太多了……”太多不幸的人了。她放轻声音:“求你。”
斯年淡淡看她,似乎又有了久违的戾气。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