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紧张地转头,朝那看门小厮看去——他靠着凉棚,闭着眼睛,嘴角流下一道亮晶晶的细丝。红袖心里稍定,凑近门缝,小声道:“南莺,是你吗?”
黑屋里的声息消失了,但很快,啜泣声再次响起。这次红袖听得真切,的的确确是南莺的哭声。
“南莺,你怎么被抓回来了?”红袖使劲抵了一下门,铁门纹丝不动,“你在里面多久了?”
南莺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红袖姐姐……”又是一阵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别哭了,”红袖说,“我去央求妈妈,她不会关你很久的。”
南莺却道:“红袖姐姐不用管我了……”
她的声音透着死灰般的沮丧,完全不像之前倔强不屈的样子,红袖一愣,道:“告诉我,怎么回事。”
“是老秦抓到我们的……”南莺喘息了一声,道,“我们沿着河往北边走,晚上都没有休息,人越来越少,本来以为已经逃出去了。我们在路上还决定,找一个小村子安顿下来,用姐姐你给的玉镯换钱,买个小屋子,他在里面好好读书,考取功名。以后富贵了,可以再把姐姐接出来……”
红袖听得皱眉,瞧了一眼那看门小厮,打断道:“后来呢?”
南莺的声音停了一会儿,再响起时,已经带着哭腔:“后来老秦就追来了。”
红袖心里一沉。
南莺续道:“老秦他们坐船来的,比我们快。我们往野地里跑,他们又骑马,十几个人。我崴了脚,就被抓住了。今天清早被带回来的,就关在这里了。”她顿了顿,又说,“不过我没有把姐姐供出来。”
红袖心转似电,原来老秦早已经带人出去追了,难怪这几天没见到他。她下意识安慰道:“南莺你别担心,这几天楼里都很安静,妈妈不像是很生气的样子,肯定是打算大事化小你回来就好了。我去跟妈妈求求情,你可以早些出来。”
黑屋里一阵沉默。红袖耐心等了一会儿,这才意识到自己手里抱着蜡烛,是要逃走后给林公子照光的。继而想起自己马上就要逃走了,要是今晚给南莺求情,明天自己就不知所踪,相比南莺遭受的惩罚会更重吧。
“对了,老秦怎么知道你们一直往北边沿河走呢?”红袖的下半句却没说出口——今晚她和林公子一起逃走,决不能沿河了。
南莺道:“姐姐还记得那个载我们去城西营地的车夫吗?”
“嗯,怎么了?”
“我被抓回来的时候,听老秦跟别人说,那个车夫送我们到营地之后,没有走,一直跟着我们。他看到我们朝北边走,第二天就跟老鸨说了。老鸨给了他几两银子,等抓我后,再给他十两。”
“给了吗?”
南莺道:“我被关进来时看到,老秦已经去找那个车夫,应该快过来了。我跟他们说我是自己逃出来的,他们不信……红袖姐姐,那个车夫见过你的样子,你要小心。”
原来如此……红袖沉思,这几天楼里的风平浪静,只是为了稳住自己。老鸨肯定知道有人帮南莺出逃,只等这几天不动声色地把南莺抓回来,再叫上车夫,把自己指认出来。
看来得早些走了。
红袖打定主意,索性把蜡烛放在一边,对门缝道:“南莺,姐姐自身难保,可能以后照顾不到你了。好好活下去。”
隔着铁门,南莺凄然道:“谢谢红袖姐姐……其实,我不叫南莺,我的名字——”
看门小厮翻了个身,红袖吓得一颤,没有听清南莺的话。她正要离开,突然想起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趁小厮还在睡,问道:“你被抓进来了,那陈云川呢?”
南莺犹豫了一下,道:“我崴了脚,跑得很慢,云川说拿姐姐你的玉镯去集市上买马,让我在一个巷子里先躲着。我就把玉镯给他了。他是黄昏时去的集市,我在巷子最深处等着。等到第二天天亮,才听到马蹄声。”
红袖身子有点发冷,明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还是下意识地问:“是他吗?”
南莺的声音低如死灰,“是老秦。老秦把我抓回来了。”
红袖默然无语,抱着肩膀,感觉夜晚的寒冷开始降下来了。
南莺突然拔高了声音,道:“但他一定是去买马匹了,集市上的马肯定很贵,姐姐的玉镯买不下来……嗯嗯,他肯定找了一个晚上。等他牵着马回到巷子时,找不到我了,他很难过。是不是这样,红袖姐姐?”
红袖站在门口,夜风吹了过来,她有些战栗。“是的,一定是这样。”她在冷风中说。
红袖刚回到房间,正要收拾,门就被敲响了。
“红袖姑娘,”一个小厮站在门口,恭敬地说,“妈妈请你下去。”
红袖往窗外看了一眼,楼外河水潺潺,月光如匹练。长桥孤零零立在河水之上。寅时还早,林公子不知身在何处。待会儿车夫指认,自己肯定要被老鸨关进黑屋里,绝难逃出去。等到了寅时,林公子独立长桥,等不来自己,会不会也很失落?
但该来的,总是躲不过。红袖贪恋地看了一眼那长桥,站起身,道:“走吧。”
红袖神情倨傲,步履坚定,小厮有些愣住,连忙跟在她身后。来到大厅,已经站满了人,醉仙楼里的高低贵贱的姑娘们都在场。一百多人分在在厅堂角落和楼梯口,姿势各异,表情不一,但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到了大厅中央。
准确地说,是汇聚到了大厅中央的南莺身上。
南莺委顿在地,一身绫罗脏污不堪,头发凌乱,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表情。
红袖从楼上下来,一路上,姑娘们纷纷侧身,让她走到最靠近南莺的楼梯栏杆处。
“都到齐了?”老鸨拢着袖子,站在南莺身边,环视一圈——看到红袖时,眼睛抽搐了一下,“到齐了就好,来来来,你们都看一下。躺在地上的这个,是什么人?”
老鸨的目光太过可怕,被扫视到的人,都下意思往回缩。没人回答她的话。老鸨干脆指着紫罗,问道:“紫罗,你说,是什么人?”
紫罗左右看看,其余姑娘纷纷躲避,只得硬着头皮道:“是叛徒。”
老鸨摇头,又看向别人。姑娘们拼命想别的答案,又说婊子的,还有说贱货的。问到红袖时,红袖心想反正跳不掉了,昂首道:“她叫南莺,是我们的姐妹。”
不料老鸨却点头,道:“没错,这个坐在地上的,是南莺,是你们的姐妹,是我的女儿。”说着,她走到称南莺为婊子的姑娘面前,狠狠扇下一耳光,接着说,“我在你们身上都是花了心血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只要你们想学,我都去请先生。有一次,我听到有人在房间里念《北里志》,里面说,‘妓之母,多假母也’。”
红袖略微赧颜——有一阵子,红袖读了不少笔记小说,其中《北里志》最为喜欢。想来是自己看得入神,念出声来,被老鸨听见了。
“但你们也别忘了,《北里志》的下一句,是‘亦妓之衰退者为之’。妈妈我也是从你们这条路上走过来的,”老鸨道,“你们学的东西,我也学过;你们接的客,我也接过。你们的心思,我当年也有。我知道你们一动了心,就想逃出去,想着外面多好啊,郎情妾意,三餐四季。”她的语气猛地加重,“但你们错了,你们一来不知道外面是什么世道,二来不知道男人是什么东西!别看皇朝已定,战火烧不过来,但对我们女人来说,从古至今,一直是乱世。这世道,女人比浮萍不如,比草芥更贱。你们跑出去了,能干嘛,在田里唱曲儿?那些勾引你们的男人,更是靠不住,就是一时偷个腥而已。你们也不是良家妇女,都是被卖过来的,真跟人跑了,等他醒悟过来,想起你们身上压过多少男人,还会把你们放在心上?”
一番话说完,大厅里鸦雀无声。好些姑娘都低下了头。在大厅围观的男人都抱着手臂,脸上笑盈盈的。红袖留意到,龟公老秦旁边坐着一个男人,鼠眉鼠眼,贪婪地看着四周衣衫轻薄的姑娘们——正是之前送她和南莺去营地的马车车夫。
老鸨伸出手,指着周围的小厮杂役们,骂道:“你们笑个屁啊,这世道就算是男人的世道,也轮不到你们这些个不男不女的人!”
顿了顿,老鸨继续道:“但幸好,还有这块地方庇佑着你们。青楼不仅仅是销金窟啊,是我们这些被抛弃的人的家啊,没有这醉仙楼,你们中有多少人都死了!青楼的规矩从来不是乱立的,你们之前有人出门,我都会派人在后面悄悄跟着。谁要忘恩负义,私自逃走,绝不能轻饶,免得你们以后还往这火坑里跳!南莺这丫头,就是刚刚逃走被抓回来的,她肯定是轻饶不了,帮她逃走的人,不管是花魁还是最下等,也得受罚!”
这几乎就是直接冲着红袖说的了。红袖已经能感受到上百道目光向自己汇聚过来,这些目光是有温度的,聚在一起,刺破衣服烧灼皮肤。但她微微抬起下巴,径自看向南莺,对她们的目光浑然不觉。
老鸨朝龟公老秦招了招手,老秦会意,推了推车夫。车夫站起身,走到大厅中央。
“那天,你是不是看到了两个人去的?”
车夫点头如捣蒜,道:“是啊。两个姑娘,都挺漂亮。”
老鸨伸手一指南莺,问:“其中一个,是她吧?”
车夫看着南莺,舔了下嘴唇,道:“是这个小姑娘。我跑来跟你说,她沿着河跑了,你还不信……”
“另一个人也在这间屋子里,”老鸨没搭理他,“把她找出来。”
车夫笑嘻嘻点头,却不动身,只看着老鸨。
老鸨冷哼一声,掏出十两银子。车夫连忙伸出两只沾满油污的手,捧在老鸨面前,老鸨皱眉,把银子丢过去。车夫一下没接住,银子在众人的眼光中,掉在地上,跳了几下。车夫捡起来,不顾上面的灰尘,用牙咬了咬,脸上顿时笑开了花。
收了钱,他环顾一周,对老鸨说:“有点看不清,我上前看看?”
老鸨点头。
车夫快步走到紫罗面前。紫罗里面穿着鹅黄亵衣,外面只套了件半臂薄衫,胸前高耸。车夫走过来,都没看她的脸,目光只盯着她胸口,仿佛要用视线将衣衫射穿。
“看够了没有!”紫罗冷哼一声,裹紧了衣服。
车夫脸上挂着谄笑,摇摇头说:“不是你。”又走到下一个姑娘面前。
他就这样用眼睛占着便宜,一个个看过来,穿得多的看了便走,穿得少的就驻足很久。约莫一炷香功夫过后,老鸨终于耗尽耐心,道:“你快点儿,没见过的人,就别浪费时间。要看要摸,等会儿结束了再去,给你打折。”
车夫唯唯诺诺点头,不舍地跳过几个身段玲珑的妹子,走到了红袖面前。
尽管心里已有了准备,但近在咫尺地看着车夫猥琐的面孔,红袖还是心里一颤。她下意识想退后一步,脚刚迈出,又收回来了。她迎着车夫的视线,抬起头,微微咬住嘴唇。
车夫看着她的脸,眯起眼睛,似乎在回想什么。
“是不是她,你直说。”老鸨走了过来,但并未看车夫,也是盯着红袖不放。
车夫转头,看着老鸨,道:“不是。”
老鸨的步伐停了停,脸上掠过一丝错愕。其余姑娘也皱起眉头,纷纷低语,一边交头接耳一边偷看红袖。最诧异的当然是红袖了,但她努力让自己脸上没有表情。
“你看清楚了吗?”老鸨问,“别看错了。”
车夫摇头道:“看得很清楚,不是她。”又环顾一圈,指着南莺,“跟她一起上车的姑娘,不在这里。”
老鸨脸上阴晴不定,目光灼灼地看着车夫。车夫嬉皮笑脸地迎了上去。她又突然转身,走到南莺身前,一巴掌扇下,扇到近前时又改为抓住南莺头发,提起来,说:“南莺,你说,跟你一起上马车的,到底是谁?”
南莺艰难地抬起头,满面污浊之下,露出一抹笑容,道:“妈妈,是梅香姐姐带我出去的啊。妈妈你还记得梅香姐姐吗,她被你逼着接客,感染后又卖出去。她就是死在那条河里的啊,妈妈,她每天晚上在楼里转悠,是她把我……”
老鸨再也忍不住,一巴掌扇下去,登时在南莺脸上打出一个红肿的手掌印。“闭嘴!”老鸨声音颤抖,“梅香……她命不好……”
“落到你手里了,她当然命不好。”南莺不顾脸上火辣的疼,碧色眸子里满是倔强,“什么青楼是家,明明是坟场,为了钱,你害了多少姐妹的命。除了梅香——”
话未说完,老鸨抓着她的头,狠狠往地上掼去。南莺奔波多日,又被关了一天黑屋,精疲力乏,登时撞得晕了过去。
“你们谁跟她讲的这些事情!”老鸨恶狠狠环视一周。
自然没人站出来承认。
老鸨喘口气,语气稍平,挥挥手,似乎累了,道:“都散了吧。还愣着干嘛,晚上不接客了?”姑娘们本来期待着看场好戏,此时不由失望,转身离开。南莺也被龟公带回黑屋。
车夫讨好地看着老鸨,说:“我也可以走了吧,陈麻子还包了我的车呢。”
老鸨厌恶地挥挥手:“滚吧。”
红袖看看天色,已经晚上了,再过几个时辰,就到了跟林公子约定的时间。她也转身要走,但老鸨突然在身后道:“红袖,你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