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无云。
林公子出院门的时候,转头西望,老远就看到飞船巨大的轮廓掠过小城上空。看轨迹,飞船是略微向下倾斜的,恐怕掠到城外就要坠下来。
果然,他还没追到城外,就听到了轰然一声巨响。
让他意外的是,除了重物坠响,城西郊外还远远传来一片嘈杂人声,似乎有百十来人被同时吵醒。但此处位于郊野,本该人声罕有,却不知为什么有这么多人聚在此处。
林公子再走几步,来到近前,才发现喧哗的人都是一身农夫打扮。大冷的天,衣不蔽体,他们脸上冻得乌青,眼角迷糊,应该是刚刚被巨响吵醒。他们围着飞船,议论纷纷,而在飞船下还散乱着木屑砖瓦,断掉的横梁四处可见。
显然,是飞船斜落下来时正好砸到了一处盖在郊区的宅院之上。从隐约的议论声中可以听出,宅院应该刚刚盖好,雇来的农夫们都还没结算工钱。
有人嘀咕道:“我们都还没走,侍郎大人的别院就被砸了,不知道这工钱还结不结得到?”
他旁边一人道:“还工钱呢,侍郎大人刚刚住进去,这东西就砸下来……如果大人有什么闪失,我们不知道还有没有命?”语气之中,格外担忧。
还有人看着飞船,被它巨大的体型和银白色的光滑身躯惊得张大了嘴,道:“怎么掉下个这么大的东西啊……”
这半月来,林公子为了寻找红袖,面容沧桑,衣着朴素,与农夫无异。加上此时夜深天暗,虽有火把,也只能照得四周影影绰绰,所以他悄悄走近,混在人群中,也没人察觉。
穿过了人群,才发现,飞船落地时余势未消,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现在它斜倒着,底部圆面翻出来,边缘插入土中,仿佛一个硕大的银盘斜躺在众人视野里。斜面角度很小,人能直接走上去,几个闲着的农夫已经开始沿着斜面,半走半爬地上去了。
林公子看着底部中间的圆形门,呼吸有些急促。
只要他混在农夫里,爬到上面,用声纹打开圆形门,就能进入飞船内部,找到操作台。那时候,就没有人可以阻挡他回到家乡了——对,还有红袖,但只要有了飞船,慢慢劝说红袖也来得及。
但他刚要迈步,四周突然安静下来了。
所有人都把脸转向北边,在视线汇聚处,一个披着宽大蟒袍的年轻人走出来。火把摇曳,他脸上明暗不定。
“大人……大人……”
一片恭维声响起来,连爬上了飞船的几个农夫也连忙滑下来,跟着其余人一起跪下。
林公子一愣,只因这个披衣而立的侍郎大人,正是不久前——或者说,几年前——见过的当朝状元陈云川。当真不巧,飞船砸中的地方,正是当地官衙为招待陈云川南下而修建的别院。
陈云川的视线扫过来,林公子连忙低头跪下,混在周围农夫里。
“大人,您没事就好啊,”有人大声道,“刚刚我们都在担心!”
陈云川冷笑一声,道:“可也没见你们去扒拉那些断梁碎瓦,要是我躺在里面,你们就这么看着吗?”
那人干笑两声,连声道:“大人吉人自有天相……”
陈云川扭过头,不去理他,眯起眼睛,看着歪斜的飞船。火光撕开黑暗,薄雪稀稀拉拉地飘下来,整个飞船宛如倾倒的山岳。他眉头越皱越紧,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清点人数,准备干柴火把!”他转过来,对之前恭维他的人道,“把干柴放在这个玩意儿下面,烧起来。一个人都不准偷懒!”
那人却面色难色,道:“这附近林子多……这个天气里,都是枯木头,一旦火烧起来,搞不好整个林子都烧了。”
“把附近的树木都砍了,围着它,空出一个地方来,”陈云川指着飞船,不耐道,“就算火烧起来了,也蔓延不出去。”
那人犹豫了一下,咬咬牙道:“可是他们白天辛苦了一天,工钱还没结……”其余农夫也纷纷抬起身子,七嘴八舌地附和。
“死,还是活着,你们可以自己选。”陈云川逐一环视,锋利的眼神扫到哪里,哪里的喧哗声就平息下来,“难不成工部还能欠你们钱吗?”
这番恩威并施,所有人都不敢抱怨。
清点人数时,领头的喊一个名字,就有人应一声。一番清点下来,发现农夫和官兵竟没有一个人被砸中,飞船斜着落下,只压中了侧房和若干马匹。
报数的时候,陈云川冷冷扫视众人,因此四周一片安静。此时清点结束,农夫们被分为十人一组,有的砍柴有的生火。正要散开时,林公子旁边一人突然道:“哎,刚刚点人数时,你怎么没出声啊?”
在周围一片安静中,这个声音显得格外突兀。附近十几人都看了过来,林公子心里暗道不好,转过头,陈云川正好也把视线移过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我说这个玩意儿怎么突然掉下来,”陈云川嘴角慢慢浮起笑意,“原来是故人造访啊。”
隔得老远,他们就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呼喝声。
“快,抓住他……”
“娘的,跑得好快!”
“哈哈,我抱住他的腿了——哎呀!”
“王大壮,你别躲在后面,上啊,你这么大个子……”
“抓住了抓住了……”
红袖手脚被缚,横卧在一匹瘦马的马背上,听到声音,努力直起身子看向西郊。火光摇曳处,人影纷杂,她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嘿,”陈麻子牵着马,驻足远望,“你家林公子好像被抓住了。”又看了两眼,眉头皱起,道,“咦,居然是这小子……看来果真应了老话,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林公子没事吧?”红袖急道。
“别这么紧张,那状元——哦,现在应该叫侍郎大人了——侍郎大人还不知道他的身份,抓住他后至少也得审一审,暂时不会有事。不过……”陈麻子凝眉深思,道,“不过除了用火烧,只有林公子才知道怎么进天空之城,看来得想个办法把他救出来。”
红袖问:“怎么救?”
陈麻子环视郊外的密林,思量一番,找了一棵远离密林的独树,把红袖扛下马,捆在树边。捆好后,他吐了口唾沫,抹在头发上,把杂乱的鬓角理顺,自顾自笑道:“这几年,侍郎大人不是一直想见我吗?”
荒坡上,陈云川看着眼前这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人,颇有些犯难。问也问了,打也打了,甚至把铁条在火把上烧红了,然后烙在这人脸上,居然还是抵死不说他为什么混在人群里。
“大人,”手下也觉得棘手,问道,“这骨头有点硬啊。”
陈云川不耐烦道:“再硬也有打断的办法。”他凑近微微喘息的林公子身前,道,“我记起来了。你说过,这座天空之城是你的家,那你就是它的主人。你过来,是要进去吧?”
林公子低着头,脸上被烙出的疤痕还在冒着热气,皮肤被融开,里面鲜红的血肉隐隐可见。对于陈云川的问话,他恍若未闻,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告诉我进去的方法,我可以放过你。”
林公子低头不语。
“嘿嘿,你不说也没关系,我现在让他们放火去烧,也能把天空之城打开。”
林公子却笑了,笑容扯动脸上伤口,又变得扭曲。“你进不去的,”他低声说,“上次放火烧开,只是巧合,现在也不会骤然下雨……”
“那你怎么进去呢?”
林公子沉默。
“问你话呢,”手下朝林公子踢了一脚,将他踹倒,“聋了啊?”
林公子倒在地上,伤口上沾满灰尘,疼得更厉害了。
“大人,硬得跟石头一样啊,”见踹了也没用,手下转而看向陈云川,“要不小的就把他给……”他掏出一把匕首,掂了掂,“做了?”
陈云川脸上阴晴不定。他看着林公子,又扭头看了看小山般的飞船,在思考着什么。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不少人惊叫“走水了。”
走水了?
陈云川一愣,他抓到林公子后,便立即来审问了,还没吩咐农夫们开始火烧天空之城,此时不应该走水啊。
他把林公子交给手下照看,走下荒坡,只见火焰从东边蔓延而起,逐渐势大。这时节,木枝里都没什么水分,不被点燃也便罢了,一旦着火,火焰逢木便喜,烧得劈啪作响,像是藏了无数狂欢的妖魔在里面。
“快啊,”有人惊慌道,“快找水灭火!”
“这破地方哪来的水!”
……
很快,人群慌乱起来。
小城官衙知道陈云川喜静,在城郊修的别院就建在密林当中。这种天寒地冻的天气,谁都没有想到会起火,树木燃烧起来,很快就会把整个林子点燃。农夫们意识到了这一点,纷纷绕过火势,跑向树林边缘。
一时间,人仰马翻,火光如腾。
陈云川喝叱了几声,但没人听他的,心里也有些着急。他也打算逃走,但转过身想去叫那手下时,却发现荒坡之上已经没了人影。他连忙奔过去,看到手下被人打晕在地,手里还紧紧攥着匕首,说明偷袭者是突然从后面冒出来的。
是谁呢?
他思考着,扭开手下的手,把匕首握在自己手心里。
火焰腾腾,热浪已经袭了过来,得赶紧走。他看了看地上昏迷不醒的手下,冷笑一下,转身往外跑。
快跑到林子边缘时,他往后看了一眼。火势已经不可阻挡,正向着那庞大岿然的天空之城而去。这片林子是保不住了,再不走就要葬身火海。无论如何,得等自己回去之后,召集足够的人手再来处理。
他走出林子,正要往小城行去,眼角一抽,突然发现远处的一棵独树上似乎捆着一个人。
“是你?”火焰腾腾,四下里亮如白昼,林公子看清了这个将自己劫走的人。
真是瘦啊。
林公子自己本身也就够瘦了,但这个脸上长着褐色麻子的男人,瘦得简直骇人——眼窝深陷,脸上的骨头都支了起来,仿佛只朝他看一眼都会把眼睛硌疼。林公子打听过,这人叫陈麻子,几年前在河边阻止自己登上飞船过后,就逃离了小城。现在看来,他并没有逃走,而是藏在小城的阴影里伺机而动,难怪脸上还泛着一种病态的白。
陈麻子咧嘴一笑,道:“谢就不用谢了……”他环视周围的火焰,语气颇为自得,“这火放得漂亮吧,嘿嘿,真不容易啊——点火的时候,既不能让人看到火光,又要把木头烧起来……好在,天助我也!”
他自顾自说着,脸上神色混杂着狰狞和癫狂,看来这几年东躲西藏、置身黑暗的生活已经让他变得神经质起来了。林公子看着他,眼神复杂,有些厌恶,又有些怜悯。
“走吧,火要烧过来了,”陈麻子收回目光,“带我进去吧。”
“你要进去干什么?那里不是你们这个年代的人该去的地方。”
陈麻子狞笑道:“那你为什么可以带红袖进去?”
“你怎么知道——你把她怎么了?”
“放心,她现在很安全,等我们进去了,我也会带她走的。”
“你为什么要带她走?”听到红袖安全后,林公子神色稍安,又疑惑道。眼前这个男人长久以来纠缠在他和红袖中间。他曾经以为陈麻子只是一个单纯作恶的人,但现在看来,他对红袖的感情,也不是为了卖钱这么简单。
“是啊,我要带她走。”陈麻子愣了愣神,继而笑道,“说来真是巧啊,我们都爱上了这个女人。只是,林公子,我跟你不一样,你站在光明的地方,拥有天空之城;而我,是阴沟里的老鼠,只能在远处悄悄看着。我们爱红袖的方式不一样,结局也不一样。她多么迷恋你啊,一直相信你会带她走,可你呢,一次次辜负了她。至于我嘛,根本不在她的眼睛里,她到现在还以为花钱让那个车夫别把她供出来的,是你。不过也无所谓了,我的过往太不堪,连自己都嫌弃,一个游魂野鬼一样的人怎么可以靠近红袖呢……”
说着,他看向飞船,火焰在他眼里熊熊燃烧,“但现在好了,你带我进天空之城,我要回到过去,回到我小时候……回到那一天,让我阻止阿娘……只要再迟一点点,那群官兵就带着粮食过来了,阿娘就不会死了,也不会把自己……”
说到最后,他眼里已经有泪水涌出。他的瞳孔里倒映着火焰,眼眶里蓄满了泪水,这一刻,水与火在他身体里交融。
几丈之外,一棵烧起来的树发出噼啪爆响,将他惊醒。他还没有抹去眼角的泪水,就又笑了起来,抓着林公子转身走向飞船的斜面。
“等等,你们都走了的话,”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就不要她了吗?”
陈麻子和林公子霍然转身,目光汇聚到一处,都有些惊疑。
飞船边缘外,站着本已经逃走的陈云川。大火在他身后跃起,火光投射出来,用金边勾勒出他带着森冷笑意的侧脸,也照在了瑟瑟发抖的红袖身上。
一柄匕首横在红袖脖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