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川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是他人生的转折,是他记忆里最黑暗的地方,他从不敢去想起。那亦是他心脏上的伤疤,一旦揭开,就会流出无法遏制的血。
八年前,初寒星球刚刚建设完毕,他们一家人响应号召,告别亲友,来这里移居。他们坐在拥挤的民航舱里,穿越数十亿光年,去往他们所不熟悉的星球。
整个航行持续了七十个小时。当时只有十岁的李川,精力旺盛,手举着飞船模型,一边呜呜大叫一边在舱室里跑来跑去。很多人都看着他,温和地笑着,他留意到离他不远处有个长相甜美的小女孩儿也在看他,嘴角挂着笑意。被她看着,李川更有劲了,他离开父母的座位,跑向女孩儿那里。他想把模型借给她玩,他觉得这么漫长的航行,她可能会很无聊。
这个念头救了他一命。
一声巨大的爆鸣突然响起,整个船舱一震,火光四溅。一块被炸飞的舱板呼啸而来,狠狠地砸在李川父母的座位,就在那一瞬间,他失去了父母和两个哥哥。他被巨大的变化惊呆了,拿着模型一动不动,很快,他父母座位下溢出了殷红的色泽。他开始浑身颤抖,直到巨响再度响起,他才恍然回过神来,更大的危险还在后面。他开始不顾一切地往前跑。
周围一片哀号,血在地板上肆意流淌,很多人站起来,疯狂地尖叫,同时向舱门那里跑去。但是舱门被一股气浪掀开,在空中翻滚,砸伤了不少人。人群更加混乱了,很多人被冲散,不停地呼喊着亲人的名字。
一队全身黑袍的人影从舱门处走进来。为首的身形魁梧,踏步的时候能踩出雷鸣般的声响,更骇人的是他手里的巨大砍刀,刀刃锋利,长度几近两米。他走进来,发出冷冷的嗤鼻笑意,他身后的黑袍人动作统一,掀开袍子,露出里面的躯体。
“是坎塔人!”有人认出了他们,发出哭腔一样的声音。李川已经跑到另一处舱门了,听到声音,忍不住回头去看。他看到高壮的兽化人,浑身流脓或肢体畸形的生化人,还有桀桀怪笑的机械人,尽管外形迥异,但谁都知道,他们都是坎塔帝国的士兵。他们手里都拿着武器。
冷冷巡视了一遍,为首的持刀巨汉猛然吼道:“杀!”
无情的屠戮开始了。枪火向还没反应过来的人群里攒射,血色的花朵次第盛开,李川亲眼看到一个男人的头颅在他眼前爆开,腥甜的血液溅上了脸颊。他迅速趴在地上,缩成一团,双手抱住头。
屠杀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民航护卫队总算赶到,枪火从外射入,几个兽化人顿时毙命。那巨汉长刀一转,几颗人头飞起,剩下的坎塔人纷纷掉转枪头,同护卫队交火。整个舱室乱成一团,幸存下来的人,号叫着向外冲,有一个甚至慌不择路,直接跑到了双方交火处,被质子射线枪炸成粉末。
李川看到那个女孩儿蹲在不远处,眼神呆滞,周围全是黏稠的鲜血。她的父母已经不知去向。李川没有犹豫,跑过去,一把拉住女孩儿的手。女孩儿机械地抬头,看见李川,眼神里有一些波动。“跟我走,这里很危险!”李川几乎是咬着牙在说,手上用力,把她拉起来。
女孩跟着李川向前走。几秒钟之后,流弹击中了女孩原先蹲着的地方。李川拉着她出了舱室,在走道里拼命地跑,一路上,死尸遍地,都是前来移居初寒星的百姓。前方也传来了枪火声,李川停下来,他不能冒险跑到交战的地方。
正当危急的时刻,他看到斜对面有一间半开的舱门。那是武器舱,危险来临的时候,卫兵队把里面的武器拿出来,去跟坎塔人战斗,情况危急,他们没有关门。李川立刻拉着女孩,跑到武器舱里面,迅速把门关上。关门前的一瞬间,借着外面的光,李川看见了一柄遗落在地上的枪。
舱门一关上,外面的枪火和惨叫声立刻淡了下去,渺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黑暗包围了他们,这却让李川有了些莫名的安全感。但女孩儿显然还陷在惊惧的情绪中,浑身发抖,下意识地向李川的怀里靠拢。
李川抱着她,胸膛的温暖如同雨夜萤灯,让女孩渐渐恢复过来。一直以来,李川都是依靠在父母的怀抱里,可那一刻,他有了被依靠的感觉。他小声安慰女孩,并把自己从小就戴着的七星吊坠送给她,他们呆在幽闭的空间里,等战斗结束,等来救他们出去的人。
但他们却等来了一个机械士兵。那是蓝色合金表面的高等机械生物,手腕上安装了七种威力巨大的武器,他听到了两个轻微的呼吸声,于是慢慢靠近武器舱。
李川也听到了机械兵的脚步,那样有规律,轻重一致,不是人类可以发出的声音。他抓住了那柄遗落在地上的枪,枪口对准舱门,大口大口地呼吸。他死死地盯着舱门。
在机械兵撞开舱门的同时,李川一脚踹倒了放置武器的橱柜,巨大的响声让机械兵的反应系统迟疑了零点几秒。李川便在这几乎可以忽略的时间里扣动扳机,镭射线带着强大的能量,击中了机械兵的胸膛。“砰”,爆鸣声在舱室里回**,机械兵仰头后倒,在流淌着血液的地板上砸出了一大团血雾。
李川使劲喘着气,刚才的较量只有短短一刹那,但耗费的精气神却是巨大的。他后退一步,坐到地上。镭射枪的枪管微微发热,他把枪举在眼前,怔怔看了一会儿,然后像猛然醒悟一般,将它使劲丢掉。他很喜欢玩玩具枪,收集了很多,但当握着真正能够杀人的武器时,他还是感到了惧怕。
身后的女孩走过来,将手搭在他肩上。他感受到了那只手的颤抖。尽管她闭上了眼睛,但震耳欲聋的声响还是吓着她了。李川转过身子,与女孩面对面,他们的鼻子都碰着了,他压住胸腔内翻涌的热血,努力放柔声音:“放心,别害怕了,已经过去了……”
女孩点点头,仍有些木讷。但眼睛里已经清澈了许多。
“我们再等一会儿,这肯定是坎塔人的偷袭,不会有很多敌人……护卫队的人很快就可以赶走他们,我们就安——”他突然住口,浑身一震,血管里的血液都凝固下来了。他在女孩那漆黑如墨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后,在那里,已经倒下来的机械兵缓缓站起,举着长长的枪杆,枪口处,微微的蓝光在闪耀。
女孩显然也看见了,她的身体再度发出不可遏制的颤抖。
李川抱紧她,死死地抱紧。他的身体隔在枪口与女孩之间,他轻轻说:“闭上眼……”
女孩闭上眼。
枪火声再次响起,强大的冲击力将两人震飞。李川感受到了电击般的疼痛,天旋地转,他竭力转头,看见了自己被撕开的右肩,血肉模糊。在空中,还有一只打着旋儿的手。他认得,那只手是他自己的。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他陷入了漫长的睡眠。他做了很多的梦,一个接一个,无休无止。在这些梦里,他总是一个人走着,走在漆黑的夜里,漫长的路上,周围没有人烟,只有黑色的鸟在头顶滑翔而过。他不能停歇,不能回头,因为背后有野兽一样的喘息声,他一旦回头,狰狞的尖牙利口就会扑上来……
醒来时,他已经在初寒星球上了。他躺在医院里,全身完好,他问医生,他的手是不是被炸断了,医生冷漠地摇摇头,说你记错了。他又问医生,他的父母在哪里,医生依旧冷漠地摇头,说他们和他两个哥哥都死了,连尸骨都没有找到。李川于是沉默了,盯着头顶雪白的天花板出神。医生轻轻走出去。
再过几天,李川出院了,被安排在一家收容所里。政府向他赔了一笔不少的抚恤金,他靠着那些用父母兄长的生命换来的钱一直活到现在。而关于那次事故,官方解释是由于坎塔流亡者的袭击,无法直接追究坎塔政府,因此不了了之。他也再未见过那个女孩。
“原来是你啊,难怪……”难怪李川在高一见到盼兮时,就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但他没有说出来。
盼兮点点头,轻声说:“是啊,当时的冲击波把我震昏过去了,醒来时,我爸爸守在我旁边……我妈妈在那场事故中去世了。”说到这里的时候,盼兮的眼圈泛起了红痕,停了一下,她说,“后来我试图找过你,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政府对你的信息保守得很严密,我查不到。而且,我在昏迷前,隐约看见你的胸膛被炸开,你的手……也被炸断了,所以我以为,我以为你死了……我还为你种下了一株小桦树,来纪念你。”
“难怪我经常打喷嚏,原来是你在背后咒我……”
盼兮轻笑,接着说:“那次在灯塔里,你对我说了同样的话,我当时就已经觉得你很熟悉了……回去后,我越想越觉得不对。那半个月,我花了很大功夫,才在二号城市的收容所里查到了你的记录。虽然你被送入收容所之前的信息是保密的,但是,你进入那里的日期,正是坎塔人袭击的一个月后。不可能是巧合,就是你……原来你没有死,这真好……”
晚风吹过来,盼兮的发丝拂动,有几根又细又软的头发飘到了李川脸上,轻轻摇曳。李川感觉脸上很痒,但他不能去挠,他保持着僵硬的姿势。
“所以,我要好好报答你的……你别去打游戏了,收心好好准备升考吧,你的成绩其实并不差,你对理工类很擅长,但文……”盼兮自顾自地说着,她没有留意到,当她那“报答”两个字说出口时,李川的表情有瞬间的迟滞,像是被冻在冰块里的鱼类。他慢慢低下头,眼睑下垂,浓厚的眼翳遮住他的瞳孔。
最后,他说:“好的,我答应你。”
于是盼兮走远了。李川还坐在那里,身躯下压,两只手覆盖脸庞。他的脸很冷。过一会儿,他呻吟了一声——刚才,有那么几分钟,他还以为幸福来到了自己身边,他心爱的女孩子希望和他离开这座城市,考到遥远的同一所大学,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心房那里盛开了一朵玫瑰色的花朵。但是,他苦笑出声,但是所有的好感都不过只是“报答”二字,他救过她的命,所以她对他那么好。
李川这样坐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校园的关门铃声响起,才慢腾腾地站起来,推出车子,向住处骑去。回到家,他给大赛组委会打了个电话,说:“我不想再参加竞技赛了,请帮我把奖金领了,然后退掉我的决赛资格吧。”
“好的。”对方似乎有些失望,但还是答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