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泽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直到坐在沙发上，他也未能从巨大的落差中回过神来——明明处在所有人的恭维之中，一度以为能真正融入这个群体，能平视着佳璇的眼睛，但眨眼之间，热切的目光变得冰冷，艳羡的语气变成了嘲讽。
他呆坐在沙发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
一只青褐色的小蜘蛛正吐着丝吊在挂灯的边缘，优哉游哉地晃悠，看上去像是挑衅。
他突然抄起一个杯子，向着天花板砸去。
砰！
瓷杯砸到灯罩，两者同时发出一声脆响。蜘蛛哧溜一下顺着蛛丝爬到天花板与灯罩的缝隙里。
破碎的玻璃和瓷片洒下来。
“哎呀，”LW31眼疾手快，瞬间俯压在陈泽川身上，落下来的玻璃渣砸在它背上，叮叮当当，有些落在了地板上，有些则插在它已经破损的柔性皮肤上，“先生，小心。”
陈泽川突然醒悟过来，怒从心头起，用力一推，把LW31推得向后仰倒。
LW31身上的平衡制动系统瞬间启动，脚退后两步，但它忽略了地板上的玻璃渣子，还是滑了一跤，摔在地板上。
一块巴掌大的玻璃片刺穿皮肤，插进它的后背，卡在了处理器与温感元件之间。
“先生，别怕，”LW31还未站起来就说，“我马上会打扫玻璃的。”
“我怕？我会怕玻璃吗？”陈泽川想起在舞会上发生的种种，愤怒咆哮道，“我有脚有眼，怎么会被玻璃伤到！”他向前走了一步，想指着LW31的鼻子骂，但刚迈了一步，一块小玻璃片就插到他的脚板，眼角不由一跳，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我只会被你伤到！”
“我不会伤害你的，先生。”
“怎么不会！你当着他们的面说什么？我好不容易给佳璇留下的好印象全被你毁了！你干嘛告诉他们我被你监管！”
“他们问我的。面对正式的询问，我不能撒谎。”
“那不能闭嘴吗？”
“沉默也是撒谎……”
“你！”陈泽川气急，指着LW31，手指乱颤，“你之前不是什么都懂吗？你把我伪装成一个好人，让我接近佳璇，那不也是欺骗吗！你明明懂人际关系，今天就非得把我往死里整。”
LW31摇摇头，说：“先生，不是的。那不是伪装，我坚信您确实很优秀。而且佳璇从来没有问到过被监管的事情，所以我才没说。”
“那意思是，如果她问了，你也会说，是不是？”
LW31点点头。
“你给我滚！”
LW31摇摇头，试着爬起来。
陈泽川不顾脚上伤痛，再推了LW31一下，LW31又摔在玻璃上。
“先生，我不能走。”LW31用手撑地，滑了下，第三次倒下。
“今天有你没我，有我没你！我要是还留你，就不是人！”陈泽川的咆哮几乎要把屋顶掀翻。
“先生，我得看着你，你这样暴躁是不利于你的评估的。如果我走了，你的审核不会通过。”
“不利就不利！”
LW31被推攘到了门外，砰，门被重重关上！它转身敲了敲门，但没有动静，又敲了敲，像是在敲一个幽深的隧洞，除了回声，再无回应。
此时已是深夜，楼道里只有橙黄色的光，它的影子在脚下只是黑色的一团。陈泽川对面的屋子里难得地安静了下来，那对年轻夫妻停止争吵，偶尔还传来几句轻声笑语。但两户门外，只有它一个人站着，便显得有些孤独。
楼道的温感灯熄灭了，黑暗笼罩下来，LW31融化在一片深沉的浓黑里。
它的膝关节是为承重专门设计的，站多久都不会累。但现在，它背靠在门前，慢慢滑下，在黑暗中蹲着。
它在回想今晚发生的一切。那些画面，光和影，在它的处理器上如幻灯片一样快速掠过。这里面有陈泽川的失落、得意和愤怒，舞池的光影迷离，那些西装革履、长裙曳地的男女，明明是艳羡和恭喜，转眼间变成了冷漠鄙夷。
人类太过多变，明明只有几种简单的情绪，但变化无从揣测，复杂远胜代码。它曾经试图了解，但发现人性犹如迷雾，越往前走越幽深，永远看不清。
LW31停止了画面分析。仪器运转的嗡嗡声停了下来，四周彻底安静。
它叹了口气。
门开了，一条腿迈出来。
咔吱咔吱，LW31花了一秒多钟从待机中恢复过来，眼睛睁开了。
黑夜在它的休眠中快速流逝，已经是清晨了，微光从楼道窗口里透出来。LW31本来蹲在门口，闻声后连忙站起来，转身道：“先——”
它的话止住了。
因为从门里出来的，不是陈泽川，而是一个身量高大、线条流畅的银白色机器人，它提着两袋垃圾站在门口，俯视着LW31。两个机器人的目光在空中对撞，有所不同的是，LW31眼睛睁大，并不时眨动，充满好奇，而这个机器人的瞳孔材质由深黑色吸光材料制成，看上去深邃而毫无波澜。
LW31很快记起来了，这个机器人是昨天陈泽川在舞会上抽奖得到的，编号是LJ999。看来疆域公司还算大气，虽然陈泽川在舞会后半截丢了脸，但他们还是把奖品送给了他。
只是它悄无声息地跟着他们回来，丝毫没被察觉，这一点让LW31的处理芯片有些颤抖。
但它也没想太多，垫着脚向屋里看去，说：“先生醒了没有？”
LJ999没有回答，依旧保持着令人敬畏的俯视。
LW31打算绕进去，但刚一动身，就被LJ999粗壮的手臂拦住了。“你不能进去，”LJ999的胸膛里发出冰冷的合成声，“先生还在休息。”
“没事儿，我不打扰他。我就在屋子里就好了。”
“不，你不能靠近他。”
LW31诧异地仰起头，“什么？”
“你不能进这间屋子，你不能靠近先生。”
“为什么？”
“因为他这么说的，”LJ999放下手里的垃圾袋，弯下腰，与LW31脸对脸，嘴唇缓缓张合，但毫无感情的声音却继续从它胸膛冒出，“他厌恶你。”
“他需要我。”
LJ999的五官缓缓错移，组合出一个极尽藐视的微笑：“没有人会需要你。”它眼中的全息视频播放器开始闪烁，清晰度极高的影像在空气中展开，这是LW31全身的旋转展示，在画面里，LW31破损脏乱的外表尤其明显，还有不少地方标了红——那是LW31已经运行迟缓的区域。
“你看你，作为一个机器人，你这个型号本身就是一个研发错误，现在整条生产线都停了。你更是错误中的错误，你的处理器严重迟缓，你的逻辑分析链条已经有紊乱的迹象，多处硬件老化——你觉得，会有人需要你吗？”
还未等LW31反应过来，LJ999已经自顾自给出了答案：“不，没有。你对任何人都没有用处了，你原本是家政机器人，但你没有把主人照顾好，后来为法院服务，但基本的监视工作也不能完成。现在你被他丢弃了，你只有回到法院述职，但你已经是第二十三次任务失败了，这次再失败，你连在法院里也待不下去了。”
它每说一句，LW31就颤抖一下，仿佛在这清冷的早晨空气中，那些音节像刀子一样割断了LW31体内的一根根线路。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LJ999直起腰，转过身，不再去看LW31，“你甚至都没有存在的意义了，为什么还不走呢？”
LW31呆滞了几秒钟，“去哪里呢？”
“去——”LJ999拖长了声音，它的说话无需换气，所以这一个“去”字一直保持着漫长的蔑视，“去死啊。”
它把垃圾放进循环桶里，然后走进屋子，把门带上。
门关上了。
LJ999站在门内，耐心地等待着。果然，没过多久，屋外就传来了脚步声。
一点点远去的脚步声。
LJ999开启红外扫描视觉，在一片红彤彤的视野里，那个略带佝偻的影子进了电梯，正在下降。很快，这个身影就到了侦测距离边界，变得淡了，融化进一大片红色图景里。
LJ999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可察觉的蓝光。
这时，卧室门打开了，睡眼惺忪的陈泽川站在门口。他这一夜显然并未睡得太好，睡意结成了蛛网密布在脸上，眼睛也水肿得厉害。
“你是？”他愣了一下，也很快回忆起昨天的事情，“他们真把你送给我了？”
“是啊，疆域公司向来有诺必行。”LJ999恭敬地点点头，“所以接下来由我为您服务，我会成为您忠诚的仆人。”
陈泽川漫不尽心地点点头，向四周看看，屋子里一切如故，只是少了某个熟悉的身影。哼！他余怒未消，鼻子喷出一口气，重重地坐回沙发上。他用手揉着眼睛，一边揉一边小声咒骂：“……坏我好事……不会说话，一句话就把我从天上弄到地下，气死人了……还不道歉，像是有道理一样……我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半晌过后，他突然停了下来，在家里走来走去，打开了厨房和卧室，往里探着看了看，有点怅然若失。
“先生，你在找什么吗？”LJ999上前问道，“我可以为您效劳。”
“哦，没找什么……”
“如果你有任何需要，随时叫我就可以了。”
陈泽川“哦”了一声，走到楼道窗口望了望，外面晨雾迷茫，笼罩了一切。街道在雾气中半隐半现，他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在路面上踽踽独行。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摇摇头，把头收回来。
“哎，”他问道，“你早上看到LW31了吗？”
“LW31？”LJ999眼中的蓝色光亮一闪而过，表情依旧纹丝不改，“你是说那个——就是那个破破烂烂的LW型号机器人？”
“是啊。”
“哦，先生，”LJ999说，“我没有见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