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一到,宣政殿大门打开,百官走入殿中,依次站好。
高喜在龙椅一侧站定,拖长了声音喊道:“皇上驾到——”
廷下百官跪拜在地,山呼万岁,孟弗在片声音踏上九层石阶,转身在龙椅上坐下。
她如何能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也能坐在这万人之上的位子,拥有这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利。
孟弗心中有一股很奇怪的情绪在蔓延,半晌,她沉声道:“都起来吧。”
待百官起身后,高喜按照往常一样向廷下官员们宣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孟弗无声地打量廷下的官员们,这些人中有些面孔是孟弗熟悉的,有些则完全没有见过。
眼前的景象比她想象当中的要好出许多,这满朝文武她还不至于一个名字都叫不上来,孟弗等了一会儿,却无人开口,她拿不准是真的天下太平,还是百官畏于李钺的威严,不敢说话,孟弗问道:“诸位爱卿是无事要奏吗?”
孟弗心想,若真如此,那接下来就可以退朝了,可这话听在下面这些大臣们的耳中,那就是接下来就好好聊聊考绩一事了。
他们到底还是很在意上朝前在宣政殿外高公公提醒的那句话,若接下来陛下说起考绩一事,他们不触怒陛下几乎是不可能,眼下还是先把这事给往后拖上一拖。
“臣有本奏。”户部尚书钱东舟上前道。
孟弗认得他,道:“说吧。”
钱东舟道:“近年来北疆异族惧我大周国威,渐渐凋敝,边疆战事早已平息,故而微臣认为,今年派去丁州军队的军费可以适当削减两成。”
钱东舟的话刚落下,兵部尚书齐云蛟站出来,出声反驳道:“钱大人这话说的不妥,虽说眼前丁州并无战事,但那些异族向来狡诈,我等稍有松懈,他们定然伺机而来。”
钱东舟不以为意道:“我倒是觉得齐大人你这是杞人忧天,我大周如今兵强马壮,即便是削减了两成军费,对上那些异族,又有何惧?”
“不妥不妥,不能因为这几年异族消停了,就忘了前些年他们怎么来犯我大周边境的。”
“我来与诸位大人说说这两成军费削减的必要,这其一……”
廷下的大臣们就这么激烈地争论起来,刚刚还鸦雀无声的大殿立即热闹了起来。
原本孟弗还担心他们要询问自己的看法,但他们好像完全忘了自己。
这倒不错。
于是孟弗安静地听着他们争吵的内容,他们的主题从是否该削减今年的军费,到怎么修建长城,再到两个月后的科举,就没一个能和平解决的,中书省和六部的人轮番站出来,各抒己见,门下省的人帮忙和稀泥,此间热闹得比卖鸭子的集市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孟弗一点也不嫌他们吵闹,她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对大周与这些官员的性情更了解些,等被人问到的时候不至于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是看他们如此激动,孟弗不免有些担心这些大臣们的身体情况。
早朝前高公公提醒她说要保重龙体,现如今看来,这些大臣们好像更该保重一下。
就这么大半个时辰过去,这些官员们仍旧没争论出一个高下来,他们中有人嗓子都喊哑了也毫不退让,有人气得那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还有一位老大人说着说着捂着胸口咳嗽不停,孟弗真怕这位大人一激动直接过去了。
官员吵了大半天,没有半点要停下来的迹象,反而越来越投入,越来越真情实感,还把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给翻出来,完全忘记自己的初心,他们本来只是想要做戏给陛下看的,想让陛下没法提考绩一事。
这吵着吵着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这心里空落落的,就在他们中都有人撸起袖子准备上手薅同僚头发的时候,终于有人发现不对,今天的早朝好像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呢?
是不是少了点骂声?
官员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廷上的陛下到现在可一直都没有开口,在往常,早在他们第一次吵起来的时候陛下就该发火了,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哪里能容他们在这里叽叽喳喳这么长时间。
这些个大臣们也是在李钺面前压抑得太狠了,所以今日陛下的存在感稍微弱了一些,他们就忘乎所以,放飞自我。
有官员擡头偷偷看了眼孟弗,发现龙椅上的陛下正静静看着他们,顿时觉得自己的脖子好凉。
孟弗见有人向自己看来,她擡眸对上那官员的视线。
官员赶紧把头低下,心道完蛋,脑袋好像要搬家了。
他们刚才吵得是不是有那么点过分了?
陛下怎么不说话?
陛下为什么不说话?
陛下是不是已经开始酝酿怎么骂他们了?
陛下这么长时间都没说话,那肯定是在酝酿一个大的,高公公在早朝前明明都已经提醒过他们了,他们怎么一上头就给全忘了。
这陛下安静的时候好可怕,等会儿不会是要赏他们一顿廷杖吧?
自古以来的大部分皇帝为了自己后世的名声着想,不会轻易对大臣们动刑,常常就算是自己挨骂了也会把苦水往肚子里咽,然他们这位陛下是个异类,只要他不在意虚名,就没人能用这个东西来绑架他。
争吵的百官渐渐没了声音,一个个低着头看着脚下,开始老老实装鹌鹑,孟弗宁愿他们吵些好,现在谁也不说话,气氛多少有些尴尬。
孟弗平静问道:“怎么都不说话了?”
这话听在百官耳中更像是嘲讽,他们甚至可以脑补出陛下接下来要说的话,你们刚才不是挺能说的吗?现在一个个怎么都哑巴了?继续说啊!
他们平日里修的是中庸之道,现在陛下稍有点纵容,他们就得意忘形,实在不该。
可陛下不开口的机会实在太难得了,难得的他们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太阳从西边升起来。
就……没忍住。
百官在心里默默反省,同时猜测等会儿哪个小倒霉蛋要第一个挨陛下的骂,有人暗暗后悔自己刚才太过张扬,有人则庆幸自己没怎么说话。
然而他们预想中的劈头盖脸的痛骂没有到来,孟弗坐在龙椅上一直没有再开口。
她没想好自己该说什么,这些个大臣们刚才吵了这么长时间,一个结论也没有吵出来。
宣政殿里是死一般的寂静,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这些官员们大气不敢出,明明六月天气,空气却仿佛凝结成冰霜,在这种不知接下来有什么东西在等着自己的情况下,不少官员都感到呼吸困难,急需救治。
孟弗并没有做什么,官员们之所以会这样,完全是李钺给他们留下的阴影太深刻,他们可能需要一生来治愈。
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大概就是自己吓自己,因为只有自己才清楚自己心中最恐惧之事,陛下越是不说话,他们便越容易产生各种不好的联想。
有人甚至想,要不就顺了陛下的意思,提一提考绩之事。
眼看着部分官员小脸煞白,冷汗涔涔,明显是要扛不住跟陛下服软了,中书令魏钧安赶紧上前一步,这位魏大人今年都五十多岁了,这几年为了应付上面的陛下,生生把他的头发给熬掉了大半,剩下的一小半看样子也撑不了多久,即使如此,依旧常年奋战在与李钺做对的第一线。
主要是先帝在时,他们这些文官手中的权利很大,大部分的国策都由他们来制定,然而当今圣上手腕强硬,自登基后就不断打压他们这些文官,很多大臣受不了这个落差。
魏大人曾信心满满的以为自己日后能够成为大周一手遮天的权臣,被李钺搓磨了几年,如今只求这位陛下没事不要折腾他们。
然而这个卑微的愿望至今没有实现,他们的陛下还越来越过分了。
魏钧安心里其实也害怕,但这个时候绝不允许他后退,同僚们都说了,谁要谁第一个人怂谁就是孙子,他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能给那些人当孙子?何况这事主要还是他组织起来,他要是退了,同僚们要怎么想?
魏钧安默默安慰自己两句,然后豁出去向孟弗问道:“关于修建长城之事,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他已经预想到自己问完这话将要迎来陛下怎样猛烈的怒火,毕竟这事其实在半个月前就已经定得差不多了,他这简直是的找骂,陛下要是这都不骂他,那陛下可能是不想跟死人多费口舌了。
同僚们非常敬佩魏钧安的英勇无畏,高喜也觉得这位魏大人是过于找死了,他都提醒过他们了,这怎么还过来拔老虎的胡子呢。
不被擡着回去不舒服是吗?
然而龙椅上的孟弗依旧很平静,修建长城这事她刚才听他们廷下讨论了有一会儿,她有点想法,不过并不清楚李钺都意思,于是她道:“此事容后再议。”
比起刚上朝的时候,孟弗脑中紧绷的那根弦总算稍微松了松,早上高喜嘱咐她不要动怒,她还以为朝上大臣们会提出一些很棘手的问题,还好没有,她很庆幸他们说的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也许是上天给她的为数不多的好运气。
廷下百官们就没孟弗这么舒服了,他们感觉自己的心是直接被丢到了火上烤,陛下此事要容后再议,那当下是不是该议考绩一事了?
今天早上陛下的火气都被压了下来,接下来考绩要是不成,那陛下不得把他们挨个清算了?
陛下,您现在就骂我们一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