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弗看陛下的表情不像是在玩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喝了口茶水压压惊,问:“真的啊?”
李钺看着孟弗这副样子,笑了一声,道:“这事也不怎么新鲜,是好多年前了。”
那时唐明启刚刚被调到北疆,他的大儿子随他一起过来,这个大儿子在家的时候被老人宠坏了,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这次唐明启把他带在身边就是想把他好好调|教调|教,省得日后酿成大祸。
然这位年轻的唐公子实在不是个东西,即使到了军营里仍旧是那副无法无天的模样,没有一日是消停的,唐明启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但根本不起作用,他有时候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个杀猪的,才生出这么个畜生投胎的东西向他讨债。
这个祸害一直留在军营里也不是办法,唐明启甚至都开始考虑是不是把他给送到宫里净身做太监,他才会安分下来,可他还是稍晚了一步,不久后,他这个讨债的儿子把一个姑娘给强上了,那姑娘不堪受辱,跳井自杀,姑娘的父母一直找到军营里。
这犯罪的到底唐明启的儿子,当时有人劝他随便找个顶罪的,再把他儿子送走,这事天不知地不知就过去了;也有人劝他反正人都死了,赔点银子就行了,那户人家家里还有好几个孩子,不至于抓着这点事不放。
而他那个儿子在事发之后更是一点悔意都没有,他似乎笃定唐明启会为他摆平这件事。
唐明启的确把这件事给摆平了,他赔了那户人家一大笔银子,将姑娘好生安葬,然后依照大周的律法赏了他那儿子两百军棍。
两百军棍下来,一个人不死也得脱层皮去,唐明启的这个儿子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五毒俱全,看着人高马大,但其实就是个花架子,用刑的士兵听了唐明启的吩咐,一点没手软,这位唐公子起初还能张嘴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到后来连喘气的声都不大能听到了。
这两百军棍打完,唐公子便是有进气没出气了,腰部以下血肉模糊,被人擡进帐里没过多久,人就没了。
听到自己这个儿子没了,唐明启坐在河边一宿没有合眼,他为这个儿子收拾了这么多年的烂摊子,要说一点感情都没有那是骗人的。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谁不是娘生爹养的?他比那女子又能高贵到哪里去呢?
唐公子的后事草草了结,此后也没有人再敢提这件事,几年后的除夕,唐明启喝了点酒,私下里与李钺说起这件事,他骂骂咧咧说那个畜生死了,对自己,对唐家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他说那话的时候眼睛红彤彤的,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不过等他第二天醒了,就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孟弗认真听着李钺说完这段旧事,唐将军确实算得是爱民如子,但是这话一结合李钺刚才的那话,怎么就那么奇怪呢?
李钺不管家后,空闲的时间多了许多,整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是整个宣平侯府里最快乐的人,所以在孟弗提出要见一面,把太后生辰宴可能出现的她不认识的宾客先认识一下,他直接应了下来,并很容易地甩开青萍独自出来。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并不是一次简单的见面,在孟弗把宾客的名单都熟悉一遍,竟然还拿了好几本奏折出来。
哇,真是好绝一女的。
李钺看着面前被展开的奏折,托着下巴深沉地想,这不应当。
他现在不是皇帝了,这不应当是他该看的东西。
见李钺眼中带着几分抗拒,向来善于体察人心的孟弗有些不能理解。
这两日的奏折实在有些多,还要分出心思去了解前来帝都为太后祝寿的官员,孟弗多少有些处理不过来。
另外,虽然上朝的时候孟弗不会跟陛下一样把这些官员们给骂得狗血淋头,毕竟她实在没有陛下那个天赋,但是在奏折里还是可以骂一骂的,孟弗曾试图模仿陛下的语气,然她在这方面的词汇量过于匮乏,试了好几次总不太得精髓,斟词酌句要花费好长一段时间。
所以她觉得这种奏折让陛下亲自来骂,定可以节省不少时间。
但她没想到的是,原来陛下还可能会不想处理这些奏折。
孟弗开口道:“陛下,拜托您了。”
李钺将目光从眼前的奏折上移开,擡头看向孟弗,按照他对孟弗的了解,这位夫人自己能做的事肯定不会去求他人,而现在她在拜托自己……李钺琢磨了一会儿,又觉得这个事情可能不能这样想,因为确切地说,这些奏折也算不上是这位夫人的工作。
现在孟弗顶着自己的脸,跟自己说拜托,这也太奇怪了吧!
李钺尝试着动用自己的大脑,进行自我欺骗,为眼前的孟弗补上她自己的脸,他说不出原因,却好像感觉一切变得更加奇怪了。
李钺抿了抿唇,顿时有些不自在,他擡手把额前的一缕头发给拢到耳后,对孟弗道:“……你别这么看着我。”
“嗯?”孟弗有些没太理解陛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是怎么看这位陛下的?与平常有什么不同吗?
李钺没有回应孟弗的疑问,他清了清嗓子,擡起手,沉声道:“拿笔来。”
笔墨孟弗早就准备好了,将朱笔送到李钺的手中,她站在一边,帮着磨墨。
那些没头没尾的如同流云般的思绪在李钺看到奏折上都写了什么东西后,就全消失不见了,他一边拍着桌子一边骂:“这都写得什么东西?动过脑子吗?朕就是抱一头猪在这里,也不可能写出这种东西来,朕倒也看看是哪个猪写的!”
“这都是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儿!还好意思送到朕的面,几日不见,这帮人的脸皮厚了不少啊!从前真是小瞧了他们!”
“呦,这魏钧安竟然也会说人话了,不容易不容易。”
“齐云蛟怎么回事?十个字写错了一半,他到底怎么当上兵部尚书的?明日上朝你让他回去把千字文抄个一百遍!”
陛下从看了奏折后这张嘴叭叭着就没有停下过,孟弗在旁边帮着陛下把剩下的奏折展开,偶尔还会被陛下奇妙的比喻逗笑。
她知道陛下看到这些折子肯定会生气,因此她特意将它们留到陛下的月事过了才给送来,现在亲眼看到陛下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挥着朱笔在奏折上,孟弗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做得真没错。
陛下成为自己,可陛下比自己要可爱很多,鲜活很多。
李钺不知道是察觉了什么,他猛地擡头,正好对上孟弗眼睛,孟弗吓了一跳,然后听到陛下问她:“你怎么又这么看着朕?”
孟弗其实还没有意识道陛下口中的这么看着到底有什么不同,她想陛下自己应该也说不明白,便问:“是有什么不妥吗?”
李钺张了张唇,他回答不上来,半晌,他有些无奈地低下头,转眼间就在奏折上骂出了一大片鲜艳的红色。
孟弗把最后一封奏折翻开,回到李钺对面重新坐下,低头反省自己刚才是不是真的有些不妥,那她该怎么看陛下呢?总不能不看他吧。
“在想什么呢?”李钺问她,他放下笔,正活动手指,把该骂的都骂了一通心里舒坦多了。
孟弗擡起头,对李钺笑了笑,说:“没什么。”
可能因为孟弗用的是自己的脸,向来对旁人情绪变化不大能感知出来的李钺此时竟然也能注意到她表情中的细微变化,他觉得孟弗好像是在撒谎,那她是在想什么呢?
人类的心思好难猜的,以往陛下从来不为难自己去猜这些东西的。
李钺摸了摸下巴,突然向孟弗问道:“你喜欢弹琴吗?”
孟弗擡起头,问:“您怎么问起这个?”
“我听青萍说的。”
孟弗嗯了一声,她停了一会儿,又对李钺说:“算不上喜欢,也有很多年都没弹过了。”
李钺哦了一声,道:“我那私库里面还有几张琴,是先皇费了好大劲儿收进宫里的,说是什么四大名琴,你若是喜欢可以拿出来弹一弹。”
说起来,当初先皇好像还说过要把那琴赏赐给孟雁行的,不知道后来为什么直到先皇驾崩,那琴还留在私库里,现在都是李钺的了。
他说完,觉得不行,若依着孟弗的处事风格,她应该不会去把琴拿出来的,这事还得让暗卫去帮忙。
想到要支使暗卫,李钺有点头疼,这群暗卫们太能脑补了,他当初挑人的时候怎么没把他们头盖骨掀开看一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一个比一个能八卦,放在一起比谢文钊后院里的那几个姨娘还能闹腾。
失策,实在是失策!
下回可不能这样了。
所以能不能不用这些暗卫呢?
“多谢陛下,”孟弗还是想不大明白李钺为何会与自己说起这个,问李钺:“那陛下喜欢什么?”
李钺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能打谢文钊吗?”
孟弗:“……”
在这件事上她可能帮不了陛下了。
她有些勉强地道:“能打倒是能打,但能不能……”
她本想说,陛下能不能偷着打,后来又觉得没必要,她释然道:“算了,您打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越看谢文钊越觉得不顺眼,你当初为什么会嫁给他?”李钺这个问题憋好久了,他看着孟弗,又道,“要是不想说就算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孟弗只说了这几个字。
李钺觉得孟弗又撒谎了,也可能是真的,但不是全部原因。
孟弗被这位陛下看得有些不自在,她转头看了眼窗外,道:“外面下雨了,陛下。”
李钺嗯了一声,他觉得说出这句话的孟弗整个人好像都被蒙上了一层浅浅的忧郁,他意识到自己该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说什么,陛下很少有这样为难的时候。
他也侧头看向窗外,细雨蒙蒙,驱散了夏日的炎热,他想起孟弗刚才说话时的眼睛,那是他自己的眼睛,却与他从前在镜子里看到的完全不一样,仿佛可以勾住人的魂魄。
真是奇怪他娘给奇怪开门,奇怪到家了。
好一会儿,他跟孟弗道:“那等会儿我送你回去吧。”
孟弗转过头,她不知道李钺怎么会突然动这样的念头,只笑道:“陛下,您现在这样怎么送我回去?”
李钺想想,他现在这个身份送孟弗回宫确实有些奇怪,今天奇怪的事已经有很多了,不能再添了。
他把帷帽戴上,跟孟弗一起出了云兮楼,在孟弗要上马车的时候,他又出声叫住她:“那个……”
孟弗回过身,看向李钺,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李钺将剩下的话说出来,她主动问道:“陛下要说什么?”
李钺低下头,以拳抵唇咳了两声,对孟弗说:“其实,你之前那么看我的时候,我挺高兴的。”
他说完这话,心里发出一阵嚎叫,他这说的什么跟什么啊!他哪里高兴了!他根本不知道被孟弗注视的时候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就算他意识到孟弗可能因为这个事多想,也不能这么解释啊,太奇怪了吧!孟弗不得想得更多了吗!
都说了不能再添奇怪的事了怎么回事啊!李钺啊李钺,你的一世英名今天就全毁在这里了!
孟弗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李钺在与自己说什么时,随后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世人都说这位陛下凶恶狠辣冷血无情,恐怕只有她才会觉得陛下可爱。
她说:“我知道了,陛下,您早些回去,莫要淋了雨。”
李钺要解释的话停在嘴边,这好像也没什么需要解释的,他正了正脸色,对孟弗说:“知道了,下回见面,弹支曲子我听吧。”
陛下头上还戴着帷帽,她看不到陛下的表情,但似乎可以明白他的心意。
她笑了笑,应道:“好啊。”
她进了马车,马车徐徐向皇宫的方向驶去。
李钺目送孟弗离开后,在街边买了把纸伞,晃晃悠悠地回了侯府。
这场雨下得不大,等李钺回到霁雪院的时候就停下了,下雨的时候花小菱回屋躲了会儿雨,现在又出来在院子里继续扎马步。
她看到李钺一个人从外面撑伞回来,有些忧愁地替夫人叹了口气。
这几日她去老夫人那儿给老夫人请安的时候就看出来了,老夫人现在已经因为管家的事对夫人生出诸多不满,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对夫人发作,夫人帮了自己这么多,她也应该适当提醒提醒夫人,于是她开口劝李钺说:“夫人,您这样整日出去抛头露面不大好吧?”
李钺收了伞,转头看向花小菱,道:“哪里不好了?我看谢文钊他也没少出去啊?”
花小菱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夫人从前挺聪明的,现在怎么如此糊涂啊?
她道:“这您怎么能跟侯爷比呢?”
“为什么不能?”李钺眼睛一瞪,他义正严词道:“你不能因为谢文钊脑子不好就歧视他啊!”
站在屋檐下面的青萍听到这话万分无语,夫人这好像完全忘记了,就在不久前他还想让白马寺的和尚在寺前挂个牌子,上书“狗都进,谢文钊不行”。
现在夫人竟然说不能歧视侯爷,而且说这话的时候未免太理直气壮了吧。
花小菱语塞,自己竟然还被扣上了一顶歧视侯爷的帽子,这到哪里说理去?
她发现夫人好像根本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然不等她开口再与夫人深入讨论一下她在侯府中将要面对的难题,手背就被李钺拿伞戳了一下,她听到夫人严厉道:“你这扎得什么玩意儿?蹲得再低点,把手再擡擡,背再挺直点,眼睛向前看,别跟个虾米似的,精神点!”
花小菱赶紧把腰背挺直,这一番训斥下来,她倒也忘了自己还要说什么。
曲寒烟端着热汤从外面走,那天过后,她做梦还梦见了夫人,梦里自己在青楼里被老鸨打骂,夫人突然出现救下了她,要带她浪迹江湖。
曲寒烟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对女子生出特别的情愫,但如今她在夫人身上看到自己从小到大都在憧憬的江湖侠客梦,一看到夫人舞剑打拳,就控制不住地想要靠近,连谢文钊都顾不上了。
她走到李钺身边,温声细语地劝道:“夫人,您消消气,花姨娘说话不好听您别放在心上,反正她一直都这个样子。”
花小菱用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看着曲寒烟,他奶奶的,曲寒烟这个狐貍精怎么回事?不去讨好侯爷整天向夫人嘘寒问暖的是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