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夜幕四合,远方几点蓝色鬼火在风中摇曳,猿猴的哀啼断断续续,沈望春脱下外袍,盖在“萧雪雎”的身上。
他就这样守在她的身边,几天几夜没敢合眼。
他总怕自己一不小心睡着了,萧雪雎就会消失不见。
从找到垂死的她,到她睫羽微颤,终于要醒来。
也许是冥冥中某个神明在闲暇的时候听到过他的祈愿,成全了他,故而他可以长久地停留在这一段时光当中,陪在她的身边。
萧雪雎静静站在原处,看了他许久。
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一年在魔界,真正救下她的人会是沈望春。
这一幕对她的冲击实在太大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有一种虚无感觉,仿佛自己也是他梦中的一隅。
她不是无法接受救下她的人会是沈望春,也不是不能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
只是……
她的心开始钝钝地疼着,那里密密麻麻地生出一片悔意。
沈望春在被她亲手封印进幽冥狱的那一刻,望着天上的她与秦弈,在想些什么呢?
若她能够早些知道,若她能够在多年前的那个除夕夜前就找到他。
又会如何呢?
萧雪雎也说不明白,终究没有人能够沿着这条时光之河溯游而上,看清每一个结局。
一切早已发生,一切不可更改。
眼下她要做的,是找到他的七魄,让他醒来,那么她现在看到的会是他的哪一魄呢?
哪一魄都没有关系,她总要带他回去的。
萧雪雎擡步向着沈望春走去,长风吹动她宽大的衣袖,猎猎作响。
沈望春听到脚步声时想给怀中之人再找一处藏身之地已经来不及了,若是魔族来了此地,为何会没有天雷警示,他来不及去细想,脑子一边转得飞快,一边将盖在“萧雪雎”身上的衣服往上拉了拉,使来人不能看清她的模样。
随后他又做出防备姿态,手里紧攥着仅剩下的两道符咒,这才擡头看向来人,然后他就愣住了。
月光下,萧雪雎白衣如旧,不似凡人。
沈望春刚才还高速运转的大脑好像断了弦般,直接停工,不过好在他马上就回过神儿来,赶紧低下头看向怀里的人,“萧雪雎”仍旧好好地待在他的怀中,双眸闭合,熟睡一般。
沈望春再次擡起头,向朝自己走来的萧雪雎看去,他使劲眨眨眼睛,她仍在那里,也在她的怀中。
沈望春一时间彻底迷惑了,他是不是在做梦?或者吸了迷烟出了幻觉?
不然他为什么可以看到两个萧雪雎?
孰真孰假?
沈望春发现自己根本分辨不出来,看起来都像真的。
但这怎么可能呢?这世上怎么会有两个萧雪雎呢?
直到萧雪雎来到他的面前,他仰起头,怔怔看她,纷飞的裙摆好似海浪拂过他的面颊,是谁在月宫中唱了一首古老的歌谣?
他出声问:“萧姑娘,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来找你。”萧雪雎如是说道,她的声音沙哑。
“找我?为什么呀?”沈望春疑惑地看她,问完后又觉得比起眼前出现两个萧雪雎,她来找他好像也算不得是什么。
可是他有什么值得萧雪雎找来的呢?
沈望春脑子一下子清明过来,好像明白什么,他再次看了眼自己怀中的人,问萧雪雎:“你是来找……她的吗?”
“不是,我是来找你的,沈望春。”萧雪雎在他面前蹲下身,定定看向他的眼睛,如海水深邃的眼眸里,只倒映出他一个人的身影。
她郑重地说:“只是来找你的。”
他是岳阳城沈家的少主,轻衫积翠,山水逍遥,可现在却为她在魔界跋涉千里,弄成现在这副样子。
而这一场苦难在之后的许多年的今天都不曾终结。
泪水从她眼角滑落,沈望春呆呆看她,惊慌问:“你怎么哭了?”
萧雪雎低下头,擦去眼角的泪,轻声问他:“沈望春,值得吗?”
沈望春不明所以,他觉得自己真的太笨了,怎么总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可他也只能老老实实地问她:“什么?”
“救下我,值得吗?”萧雪雎说。
怎么会不值得呢?
沈望春觉得这是他人生中做得最对的一件事了,等到几十年或是更远的以后,他的头发白了,牙齿脱落,想起来都能从梦中笑醒。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重重地点头,对萧雪雎说:“当然值得。”
萧雪雎动了动唇,良久,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此时的沈望春什么都不知道,何必让他为难呢?
远处的群山在黑夜里留下一道深色的轮廓,神墓下有点点萤火四处飞舞。
萧雪雎轻轻地一挥手,沈望春怀中的人便化作流光消失,沈望春茫然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怀中,“萧雪雎”不见了,他该是伤心难过的,但那些情绪好似在此之前都被抽离了出去。
萧雪雎对他说:“她不是真的,我才是。”
“可是、可是……”沈望春也不知自己要“可是”什么,他莫名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那又该是怎么样的呢?
沈望春想要想个明白,然他突然间头疼得厉害,好像有烧红的铁针扎进他的头皮,穿过坚硬的颅骨,在里面疯狂搅动。
他感觉自己的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砰的一声,像是从高处掉落的西瓜,炸得四分五裂。
萧雪雎一惊,没想到到了这时候还会出事,顿时有些后悔自己刚才动手前应该让沈望春有个心理准备的,她伸出手,正要定住他的魂魄,倏地一道白光闪过,眼前的沈望春居然分裂出一个新的自己来。
萧雪雎的手顿在半空,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她看着眼前的两个沈望春,能一次找到两道魂魄,算是一件幸事了,只是她高兴不起来。
他们一个眼中含泪,满目惊惶;一个如释重负,喜极而泣。
这是他最难忘的恐惧与欢喜,他们都陷在这段神墓下的回忆里。
他因自己力量的微小和她的垂死生出无尽的恐惧,也因能救下她而无限欢喜。
如此便觉得满足,便觉得欢喜吗,沈望春?
萧雪雎的一颗心脏好似泡进了苦水了,而沈望春早已在苦水里浸泡了多年。
等到沈望春的这两道魂魄稍稍稳定,萧雪雎带上他们回到岳阳城。
他们总是很听她的话的。
沈家的后院里的吵吵闹闹,待萧雪雎一踏进去,那些声音就全消停了,他们纷纷围过来,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萧雪雎。
只是看到她又带了两个沈望春回来,似乎都不太高兴。
萧雪雎问他们有哪里不舒服,一个个却都摇着头,表示自己很好,大家相处得非常愉快。
萧雪雎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但想着他们毕竟都是沈望春的魂魄,这里又是他自己的梦境,应当不会出事。
她叮嘱了他们两句,匆匆离开,去寻找剩下的最后一道魂魄。
魔族的地界比之人间要小上许多,但其中艰险却要更为复杂,加之萧雪雎不常来此,对这里的地形不够熟悉,所以找起人来格外的不易。
她没有想到,他的最后一魄,会停留在多年后,他再一次见到她的地方。
北风呼啸,黄沙漫漫,一点昏然日头悬在天边,那时她伏在地上,身上衣衫早已被血浸染,奄奄一息。
从幽冥宫出发前,沈望春曾跟陆鞅说,他是要去接他的新娘的。
而现在,那些人要当着他的面杀死他的新娘。
虽然他表现得还算平和稳重,只将他们草草驱逐,可谁知道他的心中是压抑着怎样汹涌的怒火,才没有将那些青霄宗的弟子削成肉泥,掩埋进这万里黄沙之中。
就像此时的萧雪雎还不太懂得,沈望春最后一道怒魄,为何会停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