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投无路
027
莱勒科侯爵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善心居然会招惹到这样的麻烦!
各种假设在脑海里乱窜,老侯爵的脸因气愤越来越红,且隐隐有向脖子蔓延的趋势。
利昂娜听完他的描述,反而觉得有些古怪。
而且按照莱勒科侯爵的描述,这女孩有同行的同伴,是一位正经的受邀宾客。
虽然这场慈善晚宴里有戈尔丁这种并非贵族出身、仅凭捐款就能参加的人,但最起码也是家境殷实的体面人家。
正经人家的女孩怎么会参与这种会让家族蒙羞的行当?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人派一个小姑娘执行偷换珠宝的任务,为什么又会把真的胸针放到莱勒科侯爵身上?
莱勒科侯爵的家族是老牌马黎贵族,上几代甚至与王族有姻亲关系,是完完全全的保皇党。
就像现在,就算真胸针是在他兜里找到的,公主殿下都不会对他产生丝毫怀疑。
可莱勒科侯爵反复强调,整个晚上只有这个女孩跟自己有过超过社交距离的接触,没办法,利昂娜只好按照他的描述去翻找来宾名单。
因为是公主举办的晚会,整个新科伦堡的上流人士都聚集在这里,更有不少类似戈尔丁的富商。
这是一场慈善晚会,更是一个大型机遇场,其中当然少不了未婚男女的加入。
问题是年龄在十五到十七岁的少女太多了……且名单上不会登记她们的外貌和衣着,单单翻看来宾名单显然行不通。
于是,在小弗鲁门先生的再三要求下,莱勒科侯爵不得不踏进他最讨厌的舞厅。
此时舞会厅里的舞蹈已经从优雅的夸德里尔转为激烈的戈蒂雍舞[*1]。
少男少女们迈着轻快的方块步,对视、嬉笑着,欢乐的气氛几乎要将整个房间填满。
莱勒科侯爵是个相当老派的绅士。尽管这种舞蹈很久以前便从旧大陆传到马黎,但每次看到这些年轻人进行过度的肢体接触都会让他感到不适。
他光是站在这里已经很难受了,可身边的年轻人还在喋喋不休地催促。
“我问过前后门的守门人,他们说今天还没遇到提前离开的宾客。”小弗鲁门先生的声音穿过无数杂音,持续不断地骚扰莱勒科侯爵的神经,“她一定还在酒店里……就算她不在,您不是还见过那个跟她同行的女士吗?找到她也能确定那人的身份。”
她说得容易,可作为执行者的莱勒科侯爵却遭了殃。
时下的礼服最流行镶嵌各色宝石,尤其在此时,绸缎与其上的宝石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闪耀。
最可怕的是当裙摆转动的时候,宝石的光辉也随之流动,在莱勒科侯爵眼中那就是一条漂浮着无数镜子的银河,没过多久就晃得他睁不开眼。
“抱歉,弗鲁门阁下……”可怜的老侯爵捂住自己的前额,痛苦道,“我想、我需要更多时间……”
利昂娜自己也被那些光芒闪到了,倒也没继续催促他认人。
恰在此时,她忠诚的男仆回来了。
“所有负责看守拍卖品的守卫都控制住了。”波文穿过人群走到利昂娜身边,俯身小声道,“您要现在审问吗?”
鉴于莱勒科侯爵这边的寻人进展十分缓慢,利昂娜决定先去看看另一条线索。
所有人都知道,晚会会在创世节后的第三天——也就是一月三日的晚上九点开始。
但为了提前拟定好名单,大部分拍卖品会至少提早半个月运入酒店,经过专业人士鉴定后才能写到名单上。
那枚钻石胸针也不例外。且为了调动人们的积极性,“月神之泪”早在一个月前就登上了新科伦堡的本地报刊。
马黎的大公主为了帮助穷人,连亡夫给予的订婚礼物都卖掉了——这无疑是一个非常适合做头版头条的新闻,也为这场慈善晚会打出了名声。
利昂娜明白玛格丽特的想法。
公主殿下已经蛰伏了四五年,她不想再等下去了。
借着今年五月即将召开的万国博览会,她必须回到首都庞纳城,并站稳脚跟。
但就在这种关键的关口,有人用一个赝品换走了公主殿下亲手准备的拍卖品……这不得不让利昂娜产生不少阴谋论。
“……除了前后门,拍卖会场那边也要找人看一下,有没有人因为胸针置换刻意挑事。”她向身边的男仆吩咐道,“竞价单也要排查一遍,看有没有出价格外高的。”
波文一一记下,立刻找人安排。
没过多久,两人便来到一处被侍卫看守的房间。
八名负责看守拍卖品的守卫都在这里。见大门打开,皆是面色惶惶地看过来。
利昂娜大步踏进房门,视线在众人脸上扫了圈,这才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守卫们还不明所以时,突然被“砰”的一声响震醒,大门被男仆波文从里面关上了。
“想来诸位也猜到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那我也不用浪费时间了。”小弗鲁门先生闲适地跷起二郎腿,露出招牌的客套笑容,“今天展出的拍卖品里出了一个假货。而我们能确定,那些拍卖品在锁入保险箱前都是真品。但在那之后,能接触到它们的只有你们……”
话音未落,在场的八个守卫先炸了。
“您怀疑是我们做的?!”
其中一个大个子率先站出来,脸都因为愤怒涨得通红:“这是完全的污蔑!我们已经在季节酒店工作了这么多年,经手的宝贝可不止这点,才没有必要做这么龌龊的事!”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纷纷跟着附和。
“全知的父神知道,我们都是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才不会做那种不正经的勾当!”
“老板给我们的薪酬不少,我们根本没必要冒那么大的风险偷东西……就算偷了,谁还会站在这等人抓啊!”
“而且我们也只是守卫,不管是保险箱还是展柜的钥匙都不在我们手里,我们怎么可能凭空将那些东西偷走?”
房间内一时十分热闹,八名守卫都在不惜余力地发泄着自己的怒气。
利昂娜就安静坐在那里,任凭他们发泄着,脸上的笑都没有丝毫变化。
“而且那些是公主殿下要捐给穷人的!她每年都会这么做,我们都看在眼里!”最后,为首的男人梗着脖子,狠狠拍了两下胸口,“偷这钱不就是从贫民窟的孩子和寡妇手里抢钱?我的心肠还没烂到那个地步!”
“说得好啊。”
一直不吭声的小弗鲁门先生突然鼓起掌,并朝为首的男人投以赞赏的目光:“你叫什么名字。”
“大卫·登曼,先生。”
男人背手站在那里,胸膛挺得笔直,眼神让利昂娜想起桀骜不驯的野马。
“很好,登曼先生,你说的话我十分赞同。能说出这样的话,我相信你是个善良正直的人。”她坐直了一点,手指敲击着扶手,“但我也能以我父亲的名誉起誓,我刚刚所说的也没有一句谎话,一件拍卖品确实被赝品调换了。”
“连救济穷人的钱都抢,你该知道做下这种事的人是多么道德败坏、且没有底线,这样的罪犯更加不能放过……”
她站起身,声t音逐渐严厉:“而你们更应该明白,拍卖品在你们看守的房间出现了问题,这本身就是失职,物主完全有权利追究你们的责任。”
这次无人反驳了,室内突然变得落针可闻。
“我也不想为难你们,但前提是你们不要为难我。”
“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找出那个真正的罪犯。如果你真的无辜,就更该配合我的调查,好好想想最近是否发生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不论大小。”
利昂娜压着嗓音,视线在众人身上巡视一圈,最后朝站在最前面的人勾勾手指:“首先是你,登曼先生。麻烦跟我出来一下。”
经过她的一番话,守卫们已经从激动中冷静下来。
大卫·登曼也不是傻子,冷静下来后也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老老实实跟小弗鲁门先生走出房间。
房门打开又闭合,再次将两方分隔开来。
“我们的时间很宝贵,登曼先生。有些话我就直说了。”利昂娜侧靠在窗边,双手交叠置于胸前,“保险箱和展柜的钥匙只有两套。一套在玛格丽特殿下手里,另一套在酒店经理手里,但这两套钥匙都没有遗失过。”
“你们虽然没有钥匙,但舞会开始之前,经理拿钥匙打开了保险箱,一一确认拍卖品无误后是,你们把它们装进玻璃展柜的。”
她取出那枚假胸针,在男人眼前晃了下:“那位经理我已经派人去查了。除了他,你们的嫌疑最大。”
看清那枚胸针,大卫·登曼的冷汗也下来了。
他知道对方其实是给他们留了面子,因为季节酒店的经理是酒店老板的亲儿子。
如果真有丑闻传出,玛格丽特公主的声誉当然会受影响,但酒店本身更是会被整个上流阶级舍弃……只要经理没疯,就不会在自己的地盘做出这种蠢事。
“我明白了。”他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您想问什么就问吧,我一定配合。”
利昂娜:“你还记得这枚胸针是谁装进展柜的吗?”
“是经理。”
大卫·登曼肯定道:“那是最重要的展品,他不敢让其他人碰。”
“他亲手从保险箱里拿出来,亲手放到展柜里锁好,中间没有经任何人的手?”利昂娜观察着他的表情,“你能确定吗?”
大卫·登曼额头上的冷汗更多了,半晌才塌下肩膀,有些颓丧地摇头。
“不……中间,出了一个小意外……”他抹了把额头,艰难道,“您知道,搬运东西时难免会磕碰,有人不小心撞了经理一下,他把胸针摔到地上了……但没有任何损坏!地上都铺着厚厚的地毯,我肯定上面的钻石一颗都没掉!”
钻石是肯定没掉,但还是不是原来那枚就不一定了。
利昂娜擡手示意他不要惊慌,继续道:“所以有第二个人接触过那枚胸针。”
“是……卡尔·洛金斯,他正好就在附近,顺手就捡了。”
“撞了经理的人你还记得吗?”
“是卡尔的弟弟,罗伯特……”男人这么回忆着,自己也发觉了不对劲,“可、可这不可能啊……我很早就认识他们了,都是正直的好青年……而且他们家虽然算不上富裕,但他们的父亲,老洛金斯先生是炼钢厂的技术工人,每月的工资比一般工人高不少,再加上他们日常都会补贴家里,怎么会……”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也不知是对小弗鲁门说的还是在说服自己。
“人都是善变的,登曼先生。过去的印象不能当做证据,而我只需要知道你们在那个时间点都做了什么。”利昂娜打断他的喃喃,继续问道,“除了他们,再没有人接触过那枚胸针,是吗?”
男人点点头,似乎还有些不可置信。
“很好,请你暂时去隔壁房间休息一下。”安排好男人的去处,利昂娜朝其他人所在的房门扬了下下巴,“波文,叫下一个出来。”
有了具体目标就好办很多了。
当时室内的人就那么多,利昂娜把询问大卫·登曼的问题又问了几个人,得到的答案都大差不差。
他们都是新科伦堡的住民,有的甚至住在一个社区,邻里如果发生什么变故都能在第一时间知道。
果然,当利昂娜着重询问洛金斯两兄弟的家庭现状时,还真有一个意外收获。
“啊,我好像听我妻子提起过……老洛金斯先生前一阵出了什么意外。”一名守卫挠了挠后脑,努力回忆着,“应该是创世节前吧?那时候大家都忙,我每次回家都是倒头就睡,没怎么听清……好像是炼钢厂出了事故,转轮翻了还是什么……反正闹得挺大的,您要是找找前阵的报纸应该还能看到报道。”
炼钢厂的意外从不会是小意外。
尤其是转炉中的钢水,温度要比刚入炉的时候还要高,一般能达到1700-1800摄氏度。
机械可不长眼,转炉一旦侧翻,里面的钢水能瞬间把人熔成粉末。
“……应该就是他们没错了。”
送走第四人后,波文瞥了眼房门,小声问道:“下一个叫谁?”
利昂娜指尖一下下敲击着窗台,似是在斟酌。
但还不等她下决定,那扇紧闭的房门内突然传出一声惨叫,紧接着就是一阵惊呼。
“卡尔……你们疯了吗?快住手!”
“让开,这不关你的事!”
利昂娜一把拉房门,入目就是一片混乱。
一人被砸了头,正趴在地上呻吟;一人想要从窗口跳出去,却被另一人抱着腰拦住;而最后一人正高举着一把椅子,椅子腿上还有斑斑血迹。
已经不需要多余的对话,举着椅子的人见到有人闯入,立刻转换目标,把手中的椅子扔向门口。
利昂娜反应极快,一个闪身便躲过了攻击,顺着惯性向前翻滚一圈,恰好在壁炉前停下。
几乎是瞬间,她已经抄起壁炉旁的拨火棍,径直向那人的膝弯挥去——
“啊!”
“————啊!”
随着一声闷响,身前身后几乎是同时发出两声惨叫。
利昂娜带着疑惑向后扫了眼,不由抽了下嘴角。
她刚刚的躲闪确实让自己的免于椅子的攻击,却让另一人遭了殃。
波文作为小弗鲁门先生的男仆,在看到雇主准备以身涉险时立刻化身护崽的母鸡,十分尽责地跟了上来……
结果可想而知,娇弱的主人毫发无损,高大的仆人反而被椅子砸中,捂着流血的鼻子直不起身。
这神奇的一幕让利昂娜想到不久前的另一位合作者——布朗探长。
她似乎总是会遇到这种令人窒息的队友……不是脑子不够灵活就是身体不够灵活,导致总体效率都因此下降不少。
当然,这样的想法也只在脑海一闪而逝,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
被她击倒的男人试图抢夺她手中的拨火棍,利昂娜干脆卸了他的胳膊,直接扔到一边。
而这时,守在门口的侍卫们也总算回过神,赶紧把那个打算跳窗逃跑的人拉了回来。
一番兵荒马乱后,两个行凶者终于被五花大绑地扔到地上。
结果也不出意外,正是卡尔·洛金斯和罗伯特·洛金斯两兄弟。
而理由也与利昂娜的设想差不多——老洛金斯在工作时遭遇意外,虽然侥幸捡回一条命,但按他自己的话说,这条命还不如直接没了好。
炼钢转炉侧翻,上千度的钢水直接浇死了周边作业的四名工人,重伤两人。但经过一夜的抢救,其中一人依然抢救无效死亡了。
老洛金斯因及时截肢保住了一条命,却也与废人无异。
为了给父亲动手术,洛金斯兄弟拿出多年的积蓄,又四处借了不少钱,总算把父亲从死神手里抢回来。
但后续治疗要花的钱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笔巨款,他们根本付不起。
兄弟二人找上炼钢厂,却只得到父亲已经被开除的消息,而重伤的赔偿款连他们借款的零头都不到……
“……那就是一群混蛋!我父亲为他们工作了大半辈子,这次受伤也完全是他们的责任,他们却像打发乞丐一样打发我们!”作为兄长的卡尔·洛金斯朝旁边吐了口血水,凶狠的表情很快变得颓唐,“可我们能做什么?旁边就有因为赔偿金不合理、在门口闹起来的人,结果很快就被治安队的人带走了……我和罗伯特要是也被带走,家里没人照顾,那父亲就真的活不成了!”
“所以你们就选择了盗窃?”
用冰袋捂着鼻子t的波文冷笑一声:“你们觉得这样就不会进监狱?”
“我们没有其他办法了!你觉得我们还能怎么做?看着养育我们的亲生父亲活活疼死在床上吗?!”
他的风凉话让兄弟二人再次暴怒。一阵发泄似的对骂后便是无数脏话攻击,把波文怼到差点要跟他们动手。
“够了!”
利昂娜厉声打断双方的争论。
她手里还拄着那根拨火棍,起身走到两兄弟面前站定。
亲身领教过那根铁棍的卡尔·洛金斯悻悻闭嘴,还小小向后挪动了一下。
“有关你们的动机,我之后会去核实清楚。”她蹲下身,用铁棍在地上敲了两下,“如果属实,我会帮你们请律师跟炼钢厂打官司。所有的费用,包括你父亲的治疗费我都会垫付,直到打赢官司为止。”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你、你说真的?”弟弟罗伯特有些胆怯地看向她,“你、你愿意帮我们?”
“别误会。你们还是会因盗窃和故意伤人进大牢,这是你们应得的。但你们的父亲确实无辜,他不该受到这么不公的待遇。”
铁棍又在地上敲了两下,沾着黑灰的棍头指向罗伯特·洛金斯。
“现在,把你们偷窃‘月神之泪’的全过程完完整整地说一遍。”金发的年轻人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我的便宜也没那么好占。再说一句谎话,我会撤回之前所有的承诺。”
***
利昂娜审讯守卫们的同时,舞会大厅里,莱勒科侯爵还在努力寻找那个身影。
但说实话,他自己都觉得希望渺茫。
怎么会有人敢在做出那种事后还大摇大摆地出来跳舞?如果真有,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他正这样想着,管弦乐队演奏的曲目也变了。
舞池中的男女们随之变化了舞姿,从优雅的华尔兹转为轻快的加洛普[*2],左右手对握着,随着节拍环绕舞厅滑步。
灾难!这就是一场灾难!
保守的老侯爵根本不想看这么“不堪”的新式舞蹈,一边后退一边捏着鼻梁,仿佛这样就能把脏东西从眼睛里清除。
突然,一抹嫩黄的裙摆从眼角一闪而过,伴随着少女的轻笑,跟着音乐快速靠近又飘远。
莱勒科侯爵刚觉得那声音有些熟悉,定睛一看,立刻激动起来。
不是那个撞上他的女孩,却是那女孩的同伴——晚会开始前在他背后议论他的两个女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