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斗殴
056
在这个时代,验证一条情报是否属实说难也不难——只要速度够快,别人就来不及做遮掩。
谢尔比叙述时提到的每一个名字利昂娜都记下了。
而纽克里斯位于怀特郡,也是距离她儿时故居——帕克丝庄园最近的城镇。从庞纳城坐火车不到四个小时就能到。
即使还缺少名号,但早在怀特伯爵死后,遗产便已经划分到其长子“利昂哈特·弗鲁门”的名下。
至少在怀特郡内,利昂娜这个“伯爵之子”的身份要比其他地方好用很多。
从王宫出来,她立刻叫辆马车回到尤默尔大街,把身上这身行头换下来。
梅太太和波文看到她冲进来,借露出诧异的神情。
“怎么这么早?”波文接过她扔过来的侍卫外套,“我还以为公主殿下至少会把你留到晚宴才放人。”
“我要出趟门,去纽克里斯!”
她快速冲到自己的房间换了个不那么显眼的外衣和鞋子,还不忘朝门外喊道:“帮我看看西庞纳铁路的时刻表,最近的一班火车在什么时候?”
波文快步回到客厅,找到今日的晨报。
“中午十二点有一班……不过现在应该来不及了。”他努力从密密麻麻的铅字中找到目标,“之后的一班是下午三点……”
“不,还来得及。”
利昂娜放下怀表,加快了系扣子的速度:“我们先坐马车到梅贝尔地铁站,从那里坐地铁到庞纳西站只需要十五分钟。”
“可行李还没收拾……”
“收拾什么行李?带上零钱和支票夹就行了,快去叫马车!”利昂娜随便拎了顶高顶帽戴上,转身便看到梅太太拿着两个纸包站在门口。
“抱歉,还没跟你好好打招呼又要走了。”她上前与梅太太快速行了个贴面礼,“我不会离开太久,很快就回来。”
梅太太没说什么,与过去每一次目送她离开一样,只用那双浑浊却沉静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小主人:“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利昂娜想了想,快速抽了一张便笺纸写下几句话。
“我们可能来不及去电报站了……麻烦你给帕克丝庄园拍份电报,让皮埃尔先生派一辆马车到纽克里斯火车站等我们。”
***
作为拥有二百多万人口的超级城市,庞纳城的交通系统也一直位于世界前列——去年开始正式对外营业的地铁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当然,因为成本问题,庞纳地铁不可能使用结晶矿那种高级燃料做能源,它的动力依然来自廉价好用的蒸汽机。
为了排出这些浓烟,工程师不得不设立了通气孔,保证人们能在充满烟雾和蒸汽的环境下生存下来。
且目前的“地铁车厢”与人们日常乘坐的“火车车厢”也略有不同。
地铁中供乘客乘坐的“车厢”并没有顶棚,人们只能坐在仿若矿车般的车厢在地下隧道穿行[*1]……想想也能知道,乘坐地铁的体验一定不会太美妙。
但不可否认,这种交通方式要比地上快太多了。
尤其在庞纳这种人口密集的地方,马车因拥挤造成的事故每天都有,让t本就不顺畅的交通雪上加霜。
相比之下,地铁这样的环境也并非不能忍受。
半个小时后,小弗鲁门先生和她的男仆赶着火车即将发车的铃声踏入车厢。
“……神父们说得没错,那里简直是地狱!”
进入火车车厢后,波文放下手里的篮子,立刻打开车窗狠狠吸了一口气:“真不敢想象,有一天我会觉得庞纳城的空气居然能让我感到解脱。”
利昂娜则是第一时间翻出梅太太为两人准备的三明治。
她早上就吃了几口干面包,现在已经饿到胃部抽搐,急需一点食物补充能量。
贴心的梅太太不但在小篮子里放了两块三明治,还有两瓶牛奶,简直是她的救星!
他们乘坐的一等车厢并没有多少人,这个单间里只有主仆二人。
距离到达还有近四个小时的车程,利昂娜便把自己在飞艇上的遭遇简单跟波文说了遍。
波文听得出了一身冷汗,都顾不得什么新得到的线索,赶忙追问道:“那个叫谢尔比的女仆真的可靠吗?她真的不会把你的事说出去?”
“即使我女扮男装的事暴露了,我依然是父亲的孩子。也许会遭到旁人的指责,但并不能真把我怎么样。”
“但拥有王室徽记的信物落到别人手里,一旦被别人知道,不管是‘基金会’本身还是马黎王室都不会放过她。”
利昂娜拿出那枚金发针,在手里转了一圈,视线落到波文身上:“话说回来,太早之前的事我记得不多,你还记得1109年发生过什么大事吗?”
十二年前的利昂娜还不到六岁,但那时的波文已经十八岁,还在怀特伯爵的资助下考上了王立医学院,记得的东西自然更多。
“1109年啊……我记得伯爵阁下去了趟旧大陆,直到快年中才回来。”波文回忆着说道,“你不记得了吗?那一年他错过了你们的生日,你还跟他大吵了一架。”
利昂娜当然记得这个。
怀特伯爵虽然平时很忙,经常不回庄园,但他总是不会错过双胞胎的生日。
可那一年他失约了,且在利昂娜抱怨时非常不客气地训斥了她一顿。
“我记得,只是不记得那是六岁还是八岁的事了……”利昂娜吞下最后一口三明治,囫囵道,“那你还记得他当时具体是去哪儿了吗?”
波文:“这我就不知道了,姨母估计也不会知道,伯爵阁下的行程从来不会跟别人说,也许霍顿先生会知……”
他的话突然顿住,小心觑着对面人的脸色:“您也知道,如果伯爵阁下真的曾隐藏身份去旧大陆做了什么,那在庄园里唯一有资格知道的也只有霍顿先生……”
霍顿先生——便是伯爵府曾经的男管家。
三年前,他向众人招供了自己因盗窃财物被发现,所以才在酒里下毒的全过程,并在认罪后自杀。
当年,利昂娜因中毒躺在病床时怀疑过很多人,但从未怀疑过这位忠诚的男管家。
因为怀特伯爵对男管家霍顿有恩。当年在听说他家中有人生病急需用钱时,伯爵毫不犹豫地借了他一笔钱,并允许他回家照看家人。
虽然后来他的家人还是不治身亡,但在那之后,还是个普通男仆的霍顿变得十分努力,一步步从男仆做到了男管家,是怀特伯爵最信任的仆人之一。
当在利昂娜意识到父亲和兄长的死不简单后,她自然而然地怀疑是有人威胁了霍顿先生,才让他作出这种恶事。
可霍顿先生是个五十多岁的单身汉,父母兄弟都在早年过世,家人这边根本没有什么可威胁的地方。
且他本人洁身自好,不抽烟不喝酒也不沾嫖赌,是个无懈可击的好管家,利昂娜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会选择背叛……
将纷杂的思绪甩出脑袋,利昂娜重新回到正题:“那你还记得那年父亲是否受过伤吗?”
波文:“……伯爵阁下的左臂挂了三个月的绷带,您都不记得了吗?”
随着他的叙述,利昂娜总算从角落清理出一些当年的记忆。
“但他没说过是因为什么受伤的……”见波文也摇头表示不知,她摸了摸下巴,思索道,“也许海德医生会记得?”
海德医生曾经是伯爵的家庭医生,同时也是最了解利昂哈特·弗鲁门的人。
利昂娜要假扮兄长,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这个为兄长看了十多年病的医生。
因此,在遣散伯爵府的仆从时,她也同时给海德医生一笔养老费和一处房产,让他能够安度晚年的同时也能远离这些纷争。
虽然她感觉那位年迈的老医师应该是发觉了什么,否则也不会什么都没问,就那样直截了当地离开……
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不是顾忌那些的时候。
利昂娜从乘务员那里借来了纸笔,快速写了一封简短的问候信,打算下了火车就寄到海德医生现在的住址。
现在已是初春,没有积雪做阻碍,火车甚至早了十分钟到达目的地。
纽克里斯火车站门口的柱子旁,一位穿着浅棕呢子大衣的男人已经在此久候多时。
“皮埃尔先生?”
利昂娜看到来人有些惊讶:“你怎么亲自来了?”
威廉·皮埃尔,算是弗鲁门家目前的家族经纪人。
三年前,利昂娜在决定跟玛格丽特公主结盟后,为了保密也因为知道自己以后不会常住家里,顺势遣散了曾经的伯爵府——也就是帕克丝庄园中的所有仆从。
可庄园总需要有人看管,且怀特伯爵留下的财产不仅有土地也有很多投资债券,这些都需要有人打理,而利昂娜显然没有多余的时间做这些。
于是玛格丽特公主向她推荐了皮埃尔先生。
从二十年前的教育改革到现在,即使家境普通的马黎人也有了接受高等教育的资格。
比如波文,他的父母早亡,年幼便来投奔姨母。
怀特伯爵在知道波文十岁就在教会学校跳级读完了所有课程后,决定资助他进入公办中学学习。最终通过了鲜有人能通过的大学笔试,进入王立医学院就读。
威廉·皮埃尔也一样,他少年时家道中落,父母因破产相继自杀后甚至在街头流浪过一段时间。
但得益于玛格丽特公主组建的慈善组织,很多像他这样的孩子在城市里总算能有口饭吃。
不过公主殿下在做慈善的同时也会刻意挑选出有天赋的孩子,供他们到公立学校继续上学,这让很多与他处境相似的人能有机会接受教育。
如果再争气点,能靠自己通过大学的笔试,公主殿下会一直资助他们直到毕业。
当然,这也并非没有代价。
毕业后的威廉·皮埃尔必须在公主殿下指定的岗位工作十年,用于还清之前欠下的人情。
对从贫民窟逃出来的皮埃尔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代价。
况且小弗鲁门先生是个慷慨大方的雇主,也不常回家,他除了打理伯爵府的财产,只要定期请人来庄园打扫卫生即可。
“欢迎回来,弗鲁门阁下。”皮埃尔先生摘下平顶帽,对行色匆匆的雇主笑道,“难得您能回来一趟,我当然要过来迎接。”
他大概二十五六岁,戴着一副椭圆形的眼镜,不管是长相还是身高都很普通,连大衣的用料都很朴素,完全看不出是个管理伯爵府的经纪人。
尽管全身上下都没有一件饰品,但年轻的经纪人把自己打理得很整洁,是个十分清爽的青年。
“辛苦了,可我这次回来还有其他事要做。”
利昂娜将手里的信递给波文,让他去买信封和邮票,转头对询问自己的经纪人:“你知道附近有个叫‘黑犀牛’的酒馆吗?”
皮埃尔先生似乎很惊讶她知道这个名字:“当然……就在不远处,步行就能到。”
“那太好了,等波文回来我们就过去。”
听到她的决定,皮埃尔先生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犹豫半晌,他还是小声建议道:“那个酒馆……有点简陋。不是您这样的绅士该去的地方……”
利昂娜眨眨眼,大概明白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了。
她打量起经纪人的身材和他身上朴素却整洁的呢子大衣,在心里摇摇头,探头看向不远处的马车。
“那个穿棕色外套的,是你请来的马夫?”
皮埃尔先生跟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眼,点头肯定道:“没错。”
“问他借个外套和帽子。”她把自己t的外套和帽子脱下,递给经纪人,“现在天冷,让他穿上我的外套,也劳烦他多等一段时间。”
皮埃尔先生惊讶于她的执着:“……您是一定要去吗?”
利昂娜:“我需要去打听一个人的消息。”
经纪人苦恼地看着雇主这张看起来就很不普通的脸,把她递过来的外套推回去。
“您这样一看就是来打听事的,为了避免麻烦他们什么都不会说。”
他摘下眼镜,随意揉乱头发,扯歪领子,甚至让干净的鞋面蹭上点泥巴,几下便让清爽的形象变得颓废起来。
“如果您信得过,请把那人的名字告诉我。我来帮您探问。”
利昂娜对他熟练的“变装”手法很是赞叹,可她也有自己的坚持。
“就算由你来问,我也必须在现场。”她指着自己的脸道,“实在不行我就往泥里滚一圈,总该不会有人认出来吧?”
皮埃尔先生见她坚持也没办法。
等波文回来后,两人一起协助雇主“装扮”好。
很快,两名衣衫不整的“劳工”在阴沉沉的天空下走向不远处的酒馆。
***
初春的天黑得早,再加上今天还是阴天,黑犀牛酒吧的门口早早点上了灯。
没多久,稀稀拉拉来了不少客人,整个酒馆也慢慢嘈杂起来。
“老板,快给这个可怜虫来一杯!”
熙攘的人声中,一位青年拽着满身脏污的同伴跑进酒馆,对吧台后的老板喊道:“顺便拿个毛毯,他都湿透了!”
老板见那可怜的年轻人浑身都是泥巴,头发也湿乎乎地还在滴水,赶紧从厨房拿来一张毛巾扔过去。
“这是怎么了?”他从酒桶里接了一杯自酿酒,砰地一声放到年轻人身前,声音十分洪亮,“快喝点吧,这能让你暖和点!”
“别提了……刚刚不知谁家的马夫怎么搞的,前面那么大个水坑也不减速!他自己没事,连累路过的人遭殃!”
穿着呢子外套的青年推过去两枚银币,往地上啐了一口:“最可气的是他们居然就这么走了,连声‘对不起’都没有!”
他的抱怨很快引起周围人的应和。
“就是!那些有钱的老爷就是这样,光顾着自己从不看别人!”
“一年不如一年啊,最近这种人越来越多了,以前可不是这样……”
“以前是以前,你也不看看现在是谁在管事……”
“也还好吧?这边至少有个治安所。”有个新来的劳工看向自己工友,“我老家那边连治安所都没有,被抢劫都要算自己倒霉。”
年长的劳工砸了下嘴,脸已经因酒醉开始泛红:“那是你没见过以前纽克里斯是什么模样……怀特伯爵还在的时候,治安队做事勤快着呢,哪像现在,有跟没有一个样……”
利昂娜擦头发的手顿了顿,眼睫垂着不知在想什么。
“我听说过这事,他好像是被家里的厨子毒死的?”
“不不,是他家的管家……真是人不可貌相,我见过那人很多次,从没觉得他会是那么恶毒的家伙。”
“是啊,谁想得到……”
酒馆的气氛回归日常,人们又开始讨论起日常琐事,完全没因刚刚的小插曲破坏兴致。
“话说回来,我从没见过你们。”
老板将另一杯酒放到皮埃尔面前,一边用抹布抹着吧台一边打量着他的脸:“新来的?可我怎么没听说最近哪家农场在招人啊?”
“不,我们来找人。”皮埃尔依照所知的线索,熟练地编起谎话,“他叫本·琼斯,你认识他吗?”
酒馆老板擦吧台的手顿住,面色变得有些微妙:“你们找他干什么?”
“他以前欠了我们老板一笔债,现在快到还款日了。”
酒馆老板露出了然的神色,下巴向旁边一桌点了下:“那个穿灰衣服的瘦高个……但先说好,你们要打架出去打,可别在我的店里动手。”
利昂娜与自己的经纪人对视一眼,扯下头上的毛巾便朝目标走去。
“……查尔斯?那家伙就是表面正派,背地里可是玩得很花呢。”
“骗人的吧?我可是看到他每周都会去教堂,每次做弥撒都很虔诚……”
“是啊是啊,虔诚的圣教徒查尔斯,谁能想到他居然会半夜从……”酒桌中,被簇拥在中间的高瘦男人眼珠转了下,露出一个狡诈的窃笑,“抱歉,接下来的事我可不能说了。”
“你这也太不仗义了,琼斯!”有人大声嘘他,“你都把我们的兴趣勾起来了,怎么能说一半就走?!”
“不能说就是不能说,我也是有底线的好吗?”本·琼斯端着木酒杯,摇头晃脑道,“查尔斯就算了,背后说女人的坏话可不好……啊!”
他故作说漏嘴的表现再次引来周围人的起哄,此起彼伏的猜测声和对本地女性的品评让现场变得十分热闹。
而引导着一切的罪魁祸首反而沉默下来,开始在一旁乐呵呵地看戏。
还真如谢尔比给出的信息一样,这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混混。
利昂娜沉着脸,也不想再拐弯抹角,揣着兜便要绕到那人身后……
“本·琼斯!!”
随着一声暴喝,酒馆的门突然被一人踢开。
一名留着八字胡的绅士大步踏进酒馆,扫视一圈后立刻锁定目标。
他几步上前抓住欲逃跑的男人,一拳挥到对方脸上。
“你这个败类!该下地狱的畜生!”八字胡绅士一边骂一边拳拳到肉地打在本·琼斯的身上,揪着他的领子吼道,“我上次就不该放过你……我要跟你决斗!”
绅士的力气显然很大,瘦弱的本·琼斯在他面前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眼看这人已经被打到有出气没进气的样子,利昂娜赶紧上前制止,与经纪人合力把两人分开。
“你们不要多管闲事!这是这家伙应得的……皮埃尔先生?”
暴怒的八字胡绅士在看清来人后突然愣住,揪领子的手也放松了点。
经纪人皮埃尔也愣了下,下意识说出来人的名字:“查尔斯少校?”
利昂娜万万没想到劝架还能遇到熟人……这下之前的伪装全都白做了。
而本·琼斯也不愧是业务熟练的混混。
见打他的人和劝架的人齐齐愣住,立刻趁机挣开桎梏,飞也似地夺门而出。
“决斗就决斗,谁怕你啊!”他边跑还不忘嘴硬,“明天早上八点!我在中央广场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