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之子
083
听到这个名字,连利昂娜都忍不住擡眼看去。
吉尔斯·铂鲁——这个名字最近在马黎的贵族圈子里被提到的次数可不算少。
可以说,除了她这个临时出现的“例外”,这位“铂鲁阁下”应当是这次封爵仪式中最受瞩目的对象。
整个马黎王国延续到现在的公爵一共20人,除去7位王室成员,非王室成员的公爵家族也只有13个——而吉尔斯·铂鲁所属的家族,瑟莱斯特公爵家就是这珍贵的十三分之一。
瑟莱斯特公爵家是名副其实的名门。
家族历史可以追溯到马黎岛统一、马黎王国创立之初的时间点,之后的几百年一直都是存在感很强的大贵族。
可大家族的繁盛除了祖先努力,后代也不能落下。
很可惜,最近几代的瑟莱斯特公爵不善经营,即使拥有大量家底也没有让其保值的手段。虽然衣食无忧,但总会让人感到憋屈。
而真正的转折出现在一百多年前。
大概往前数三四代,“股票”的概念刚在马黎王国中流行时,当时的瑟莱斯特公爵被朋友忽悠着抵押了一部分土地,换成现钱投进股市,买入大量航运和贸易公司的股票。
按当时的眼光来说这不是什么特别失败的投资。
海上运输和贸易在当时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很多人靠这个赚了大钱。可倒霉就倒霉在他正好遇到了那个时代最大的一次股市泡沫。
但虚拟价格远远超过公司的实际价值时,泡沫破裂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当时的瑟莱斯特公爵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他只知道原本涨势大好的股票在短短一个月内就跌成了一沓废纸,而他当初说只是暂时抵押出去的土地也回不来了。
因为这场“浩劫”,瑟莱斯特公爵家的财产大大缩水。
可以想象,那位被股票坑惨了的瑟莱斯特公爵也从此恨上了所有与新资本有关的所有新事物。
他明t确告诉自己所有的儿子,瑟莱斯特公爵家的人世世代代都是虔诚的国教徒,应该时刻遵守吾主的圣言,坚决不能碰那些跟赌博放贷无异的“邪恶之物”。
接下来的几代公爵都遵守着祖辈的训诫,公爵的家族产业也完全专注于土地经营、庄园酿酒等传统行业上,就算资产慢慢缩水也不肯对新东西进行尝试。
直到吉尔斯·铂鲁的父亲继承爵位,这个惯例依然没有改变。
尽管家族产业的收入年年都在下降,但到底是公爵家,再撑几代的钱还是有的。
可吉尔斯·铂鲁的出现完全打破了一切。
他简直是瑟莱斯特公爵家的异类。尽管与其他兄姊一起在这种极为保守的家庭氛围里长大,他却有一颗与众不同的叛逆之心。
他没有上过大学,在公学毕业后就声称要成为一个冒险家,到旧大陆那边的亲戚家逛了一圈还不过瘾,之后还在新大陆留下了自己的足迹。
到此为止其实还不算什么。他是家中幼子,上面有哥哥负责继承家业,只要他不是太败家,家里还是养得起的。
可坏就坏在他在见过不同的人后慢慢发现了一个事实——现在的时代已经与过去不同了,死守着那些土地不发展,早晚会被别人超越。
于是,在第二次踏上新大陆后,他并不执着于冒险,而是开始有目的地寻找起投资的契机。
比起全世界最先进的马黎王国,新大陆这片土地的发展总归是比马黎慢一步。
马黎当年大修铁路时吉尔斯·铂鲁还很小,但他还记得父亲曾因为铁路股票大涨而不满的样子,并对着报纸说出其绝对会大跌的预言。
其实老公爵说的也没错。经济是一个周期,会涨就会跌,现在马黎的铁路股票也大不如从前。
可新大陆不同,这里的政府才刚刚计划修铁路,显然是投资的大好机会。
于是,在与自己在新大陆结识的新朋友商量后,两位年轻人决定赌一把。
事实证明他们赌对了。
短短几年的时间,两人手中的资产翻了近十倍。
而且比起吉尔斯·铂鲁,他的那位朋友对投资的嗅觉更加敏锐。
在他的建议下,两人又在高位抛出部分铁路股票,转投一家生产军火的公司。
果然,随着新大陆中领土争端的不断爆发,他们的资产又翻了好几番。
这一套操作下来,吉尔斯·铂鲁的个人资产虽然远远没有家族产业多,但他持有的现金已经让他有足够的底气面对父亲的质问。
瑟莱斯特老公爵知道儿子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后无疑是愤怒的。
他表达愤怒的方式也很单一——要求小儿子悔改,否则便要与其断绝父子关系。
可按照马黎法律的规定,要真正断绝父子关系这种事也是需要走法律程序。
像瑟莱斯特公爵这种身份的人必须亲自到最高法院起诉自己的儿子,原告被告都要在场,法官听完各自的陈述才能下最后的判决。
而王国的最高法院本身就是由上议院的成员组成,上议院的成员又都是王国贵族,全是擡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
瑟莱斯特公爵除非是不想要这张老脸了,否则就不可能以那种奇葩的理由把自己的儿子告上法庭。
因此,他的“断绝父子关系”的手段也很流于形式——断了小儿子的生活费。
吉尔斯·铂鲁早就不需要那点生活费了,没有老父亲在耳边念叨他也乐得自在。
除了每隔一段时间就往家里寄封信,他这些年几乎在全世界各地乱跑。
原本他的人生就会这样一直持续下去。
他会作为公爵家的异类继续自己的冒险,也许哪一天就被雨林中的毒虫或是草原上的狮子夺去性命。而他的兄长会继承爵位,像他们的父亲那样兢兢业业经营着家族产业,努力不让公爵家没落……可一场突如其来瘟疫打破了这样的平衡。
霍乱——这个本该在出现在夏秋季的传染病,一反常态地在前年年底降临在庞纳城中。
尽管这场瘟疫的规模不大,且很快就被控制住了,但来庞纳城小住的公爵长子一家却没能逃过一劫。
疾病不会根据出身选择宿主,公爵的长子及其妻子和两个孩子都没能幸免。
只有一个体弱多病、不能跟着父母长途跋涉的小女儿,反而因为留在老家养病没去庞纳而幸存下来。
长子一家去世的噩耗传回瑟莱斯特郡,身体本就不太好的瑟莱斯特公爵也跟着病倒了。
老公爵自知自己时日无多,只能一边命人寻找还在外国的幼子一边重新立下遗嘱,没过多久也跟着撒手人寰。
吉尔斯·铂鲁就这样得到了一个凭空落下的爵位。
等到月末的封爵仪式结束,他便会一跃成为贵族中最顶尖的那批人,身份仅次于王室成员。
利昂娜是在一家俱乐部中听人讲述的这段故事。
大部分人都在感慨“吉尔斯·铂鲁真是个幸运儿”,只要给唯一的小侄女准备一份体面的嫁妆,整个公爵府就是他的了……可利昂娜却只从整个故事中感受到悲哀。
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亲人是怎样的感受,她再清楚不过。
吉尔斯·铂鲁又不是真的与家人决裂,顶多是与父亲不是很亲近,与兄长的联络可是从没断过。
也许对他来说那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旅行,可在回来后,活生生的家人却都变成一座座冰冷的墓碑……这种人生真的能被称为“幸运”吗?
当然,利昂娜听到这个故事时顶多是在心中感慨一句,也许有过那么一点点好奇,但从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景中见到这位不是那么幸运的“幸运儿”。
而更让她惊讶的是跟在这位“准公爵”身后的红发青年。
埃斯蒙德·斯通——希尔科罗男爵夫人的侄子,今年一月他们曾在黑卡尔庄园有过短暂的接触。
当时他为了验证自己堂兄是否已经遇害,直接谋划炸了酒窖的壮举让利昂娜印象深刻,本地的探长更是将其称为“一个大胆的赌徒”。
利昂娜还记得他就是在新大陆发家的……现在看来,吉尔斯·铂鲁那个在新大陆结识的朋友、带着他一起在股市狠赚一笔正是这位格外大胆的斯通先生了。
似乎是注意到她的视线,埃斯蒙德恰好在此时看过来。
短暂与那位警司身边的“小警员”对视两秒,红发青年的眼眸慢慢睁大,随意揣在兜里的手也慢慢伸出来:“你……”
利昂娜赶紧做出“嘘”的手势,成功止住对方的话。
好在现在众人的焦点都不在他们身上,两人的小动作也无人察觉。
另一边,“准公爵”大人已经在经理的提醒下意识到自己的失礼,立刻向巴顿警司问好。
“劳烦你们跑一趟。”
年轻的公爵继承人看上去有些疲惫,眼底也有显而易见的青黑,可还是强撑着笑容与警司握了下手:“请原谅我的失礼……但这场演出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实在不希望它出任何纰漏……”
也许是因为在国外生活的时间更长,他说话时完全没有马黎贵族惯有的架子,口音和用词也不是那么讲究,这无意中让巴顿警司对他的印象提升不少。
“我们一定尽力。”警司握住他的手,郑重道。
吉尔斯·铂鲁点点头,继而看向一旁的女演员,摘下头上的高礼帽向她行礼:“还有莫里蒂女士……让您遇到这种糟糕的事我真的很抱歉。但请不要担心,您的任何损失我都会按市场价赔您……”
高挑的女演员微微擡了下眉,笑着向他伸出手:“那可不便宜,您真的舍得?”
带着异域音调的尾音拐着弯上扬,让这本该很普通的一句话徒然变得暧昧起来。
只可惜对面的男人似乎在这方面格外迟钝,完全没意识到气氛的变化。
甚至面对女演员伸出的手,他第一反应并非行吻手礼,而是像对待巴顿警司那般握住。
“当然,珠宝失窃完全是我们这边的疏忽。”公爵之子依然蹙着眉,一本正经地说道,“您要相信我的诚意,我请您加入剧院不是为了让您遇到这种糟心事。”
女演员莫里蒂女士因他的动作愣了下,继而忍不住笑起来。
她干脆无视了巴顿警司和经理焦急的视线,带着话题导向又一段礼节性的寒暄。
而公爵之子也展示出自己的耐心。对方说一句就答一句t,却硬生生把每一个挑逗的问题都给予了一个无比正经的回答,实在让人看不出这人是故意的还是天生就是如此不解风情。
趁着那边在进行一些无所谓的问答,埃斯蒙德也趁机溜到金发小警员身边。
“……好久不见,弗鲁门阁下。”他背着双手,靠近后小声道,“听说您也会参加今年的封爵仪式,提前恭喜您。”
利昂娜笑看过来,拿着铅笔的右手扶了下头上的警盔:“这里可没有什么‘弗鲁门阁下’,只有‘利昂警员’。”
看着对方上弯的眼睛,埃斯蒙德也跟着抿唇笑了下:“初次见面,利昂警员。”
“您也是,斯通先生。”
利昂娜又在笔记本上记下一些信息,头也不擡地问道:“看来您家里的事都安排妥帖了?”
“是。我请我们的家庭医生来为玛丽姑妈看诊,她的病情已经稳定多了,祖父也很高兴……”红发的青年摸摸鼻子,低声道,“他一直埋怨我没有正式向您道谢……还说如果您有时间,请务必来家中做客。”
“好意我心领了,但如你所见,最近的事有些多。”利昂娜叹口气,转而道,“先不说我了,你是怎么和瑟莱斯特公爵家搭上关系的?”
埃斯蒙德:“我和吉尔斯是在新大陆认识的,他当时连续好几天都在股票交易所门口转来转去就是不进门。我有一次实在没忍住,上去打了声招呼……”
按照埃斯蒙德的话说,他当时并不知道吉尔斯·铂鲁是一位公爵之子,只知道他也是马黎人。
在异国遇到老乡难免会多聊两句,他们之间也是如此。
吉尔斯·铂鲁表示自己对投资很感兴趣,但他对股票和其后的原理完全不懂,便向埃斯蒙德请教了很多相关问题。
两人就这么越聊越投机,慢慢就成为朋友。
“……我想您应该也听说过吉尔斯的事。但事实上,他对自己即将成为公爵这件事还有些抵触……”
埃斯蒙德看了眼还在应付女演员的挚友,眼中也带上怜悯:“他很重视这部剧,也很珍惜这个剧院……因为这是他兄长私下置办的产业。”
“包括《神灯》这个剧本,也是他的兄长和嫂子在闲暇时共同创作出的剧本,只是因为太忙了一直没有完成乐谱……直到他们去世,吉尔斯整理遗物时才知道这件事。”
“自从知道这件事后他就很后悔。后悔以前总顾着自己享乐,把家族所有的压力都让兄长承担了。”红发的青年叹口气,“可人已经去世,再怎么遗憾也没用。我便说,那就把他们没完成的遗作搬上舞台,聘请他嫂子最喜欢的女高音来演出。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天堂,他们看到也会很开心……”
利昂娜了然点头,也明白为什么这位公爵之子刚刚为什么会生气。
对他来说,这场演出是送给逝去亲人的挽歌,是神圣的,是不容许他人玷污的。
而剧院经理在发现盗窃案后第一时间找到报社,就“黑星大盗”光顾剧院这件事为新剧做宣传……这事本身也许不能算错,也许能让这出剧大火,可必定会点燃吉尔斯·铂鲁的愤怒。
果然,当剧院经理终于找到机会与雇主单独说话,解释清楚自己的苦衷,公爵之子顿时大发雷霆。
“我不需要这种宣传!”
他气得胸膛起伏,小麦色的脸庞都因愤怒涨红:“你让别人知道那什么‘黑星大盗’一到庞纳城就在这里作案,你觉得旁人会怎么看待这座剧院?!”
“可为了排这部剧,剧院都快三个月没有演出了。如果这次首演反响太差,以后怕是越来越难过……”
剧院经理被雇主骂到擡不起头,还是纠结地解释道:“而且事情已经发生了,就算遮掩也早晚会被人知道。还不如我们早点说出来,借用‘黑星大盗’的名头把《神灯》的名声打出去,这样也不至于白白被他偷一次……”
“你!你简直——”
“请不要再吵了,先生们!”
见公爵之子再次被经理挑起怒气,巴顿警司赶紧上前打断他们的谈话:“容我打断一下,其实有关‘黑星大盗’这部分,还有一些疑点……”
他简单把正倒五芒星在中陆地区代表的特殊意义解释了一遍,这才总结道:“所以,这究竟是‘黑星大盗’做的还是模仿犯做的,我们尚且不能完全确定。但我已经派人往旧大陆那边发电报了,等有准确消息传回后才能确定。”
听到这个消息,公爵之子和剧院经理的脸上简直露出了截然相反的两种表情。
“这真是个好消息!”吉尔斯·铂鲁兴奋道,“快通知报社,让他们赶紧把稿子撤下来!”
剧院经理苦着脸,一副磨磨蹭蹭的样子,直到雇主再三催促才有了动作。
“好吧……那我去一趟报社。”
见他要离开,巴顿警司却伸手拦住了去路。
“我会让手下的警员去,你先不要出去。”他看向经理,缓缓道,“如果不是‘黑星大盗’做的,那剧院中所有人都有嫌疑……尤其是你,彼得森先生。”
“这是你的办公室,你负责保管的保险柜。如果不是外来的小偷,你的嫌疑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