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之下
102
如果之前利昂娜还会检讨一下自己,会不会是因为自己不了解对方,带着偏见看人,这才会在第一次见到泰勒王子就对他没有好感……那在经历过飞艇上的事后,利昂娜已经可以确定那种感觉与这些都没有关系。
她就是单纯讨厌这个人,从性格到行为全都让她身心不适,仅此而已。
从飞艇下来后的一个多月中又发生了不少事,以至于她都忘记这位王子与大部分帕鲁本使臣不同,要等到国王陛下大婚才会离开……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跟我的妹妹聊会天。”泰勒王子的脸上带着与旁人一般的假笑,看向利昂娜时刻意压低了声音,似是提问又似是警告,“你总不能这点面子都不给我吧,怀特伯爵?”
看着那双充满挑衅和笃定的眼睛,利昂娜突然有种十分强烈的、不想让对方得逞的报复心。
“抱歉,泰勒殿下。马黎的绅士从不会临阵退缩。”
她微仰着下巴,向上伸出的手也没有收回的意思:“况且,只要站在这里就都是平等的邀请者,选择权从来不在我们手里。”
泰勒王子上扬的嘴角慢慢扯平。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另一边的夏洛蒂公主却已经做出了决定。
“如果你想聊天,我们可以之后找时间聊。”夏洛蒂公主将手轻轻放到年轻伯爵的手中,偏头看向自己的兄长,“可现在是舞会时间,兄长。我希望你能好好享受这段美好的时光,而不是白白将其浪费。”
她的话让泰勒王子眼中的笑意完全消失。
仿佛扒掉了外面那层伪装用的糖霜,隐藏在其中的毒药慢慢渗入舌尖。
利昂娜能明显感受到放在手心的那只手颤抖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反应,她立刻握住了对方的指尖。
“就是这样,泰勒殿下。舞会就该放下其他事,更加放松身心才是。”年轻伯爵的身体朝王子方向微倾,用与对方相似的口吻警告道,“不管是为了什么,您实在不该这种时候让夏洛蒂殿下为难。”
绿眼眸的王子盯着她看了会,忽地再次笑开。
「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利昂准尉。」
留下这么一句话,他又重重拍了下利昂娜的肩膀,果真转身向另一位淑女提出邀请,仿佛之前在他脸上闪过的阴沉都是错觉。
等待众人准备好后,指挥顺时举起指挥棒,乐队再次开始奏乐。
利昂娜单手牵起夏洛蒂公主的指尖,十分绅士地将人带入舞池。
“……感谢您的包容。”
借着音乐和身位的遮掩,利昂娜低声朝身前的小公主说道:“我刚刚有些冲动了……希望这没能给您带来麻烦。”
闻言夏洛蒂公主只是轻轻摇头。
“这没什么……其实这件事玛格姐姐在昨天就跟我商量过,我也答应了……”自从进入舞池后她便一直垂首抿着唇,直到此时似乎才攒足勇气,擡头看向利昂娜,“我之前一直很遗憾,没能当面向你道谢……关于在飞艇上的事……不管是我还是汉娜的事,我都欠你一个正式的道谢。”
利昂娜认真与她对视着,隐约从那双新绿的眼眸中捕捉到某些闪烁着的光芒——尽管已经被一层朦胧的雾气遮掩,可她还是看到了——那份格外可贵的真挚并没有完全消失。
利昂娜有些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但她确实感觉到,因为这场舞会产生的内心空洞正在因为这份真挚慢慢被填补。那句“您不需要道谢”也在脱口而出前突然转了个弯。
“不客气,殿下。”她轻声道,“在那种情况下,我也是在履行我的职责。”
她的话似是让夏洛蒂公主想起什么,小公主苦笑一声,还是微微摇头。
“不一样的,弗鲁门阁下……不一样……”
“光是能做到,你就已经……不一样了……”
高昂的弦乐声遮掩了细弱的声音,利昂娜没有听清她说的话。
“您刚刚说了什么?”
“…………”
“不,没什么……”
高昂的音乐在指挥的手中顺利画上休止符,旋转摇曳的裙摆们纷纷落回地面。
舞池中的男女双方随之分开,互相向对方行礼。
“我想说,你对我的帮助我永远不会忘记。”
“我相信,你会在未来成为更优秀的人,怀特伯爵。”
夏洛蒂公主提起裙摆,屈膝行礼后优雅地站直身体。
先是肩膀,再是脖颈……完美的体态让她褪去青涩,有种超越年龄的成熟。
很难相信面前的人在两个月前还是个会向父亲撒娇的孩子。
她会成为一个合格的王后。
利昂娜在心中这样想道,同时也向她弯下自己的脊背。
“感谢您的肯定。”她说道,“这是我的荣幸,殿下。”
***
舞会总算圆满结束。
在一辆辆马车驶离艾安萨宫时,新任的怀特伯爵却迟迟没有出来。
有人目睹到疑似怀特伯爵的身影跟在大公主殿下的身后,还被公主拽进了房间……赶忙把这个消息上报给国王陛下。
乌尔里克二世显然已经听说过姐姐的“小爱好”,并没有对此表现出惊讶的神情。
只吩咐侍者给怀特伯爵就近安排一间房间,便带着自己的贴身侍卫转身离开。
关上房门,利昂娜再也不需要掩饰,几乎是直接瘫到了沙发上。
“这就不行了?”玛格丽特路过沙发时用扇子敲了下她的额头,“快起来,小懒虫。你还要帮我脱裙子呢。”
利昂娜长出一口气,不情不愿地撑着沙发背站起来。
“我真的无法想象,如果让我穿上这些衣服会怎样……”
她帮公主解开外面的罩裙,看着紧绷到极致的束腰和巨大的裙撑叹息道:“光是看着我就有种窒息感。”
“呵呵,我倒是很想让你尝试一下。”玛格丽特透过镜子看向身后的青年,轻轻挑眉,“我以为你在内心深处还是喜欢这些的。”
利昂娜认真思索了一下,十分肯定地摇头:“太不方便了,我不喜欢。”
“既然不喜欢,那就要更小心一点。”公主的声音在前方响起,似是不经意地说起,“我更需要‘怀特伯爵’,而不是一位‘伯爵之子’。”
解绑带的手顿了顿,利昂娜擡起头,透过前方的全身镜与玛格丽特对上视线。
“……什么都瞒不住您。”
她叹口气,继续扯开带子。
“是在飞艇上?”
“是。”
“那个给你提供情报的‘基金会’成员?”
“…………”
“是。”
随着最后一个绑带被解开,如同巨型鸟笼的裙撑落到地上。
玛格丽特擡腿跨出裙撑,走到一旁的酒柜前,拎出两只玻璃杯。
转身后见利昂娜还垂首站在原地,活像只做错事后耷拉着耳朵的小狗,她又不禁轻笑出声。
“那么紧张做什么?”她晃晃手中的酒杯,“今天是值得庆祝的日子,你该开心点。”
利昂娜抿了下唇,走上前接过酒杯:“我以为您生气了。”
“嗯哼,确实有点。”
公主殿下又从柜子里取出一瓶酒,看看上面的标签,这才用启瓶器扭开。
“不过我也猜得到,你觉得信中不方便说这些,这才等到今天才跟我说……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人要是选择暴露你的身份,你不跟我商量,我该怎么提前做好准备?”
利昂娜看着金黄的酒液落入杯中,在灯光的照映下显得更加澄澈。
“我……”
直到酒液填满半杯,她的嘴唇才动了动,垂眸说道:“我不想连累……”
“嘘——亲爱的,我不想听到谎言。”
玛格丽特公主的两根手指停在她的唇边,止住她接下来的话。
“你不信任我,利昂娜。或者说,你无法像信任你那个男仆那样信任我。”金发的公主收起手指,笑着摇摇另一只手中的酒瓶,“你害怕我会因为你暴露身份后便放弃你,是吗?”
利昂娜无法与那双眼睛t对视,只能狼狈地撇开视线。
“会暴露……完全是我的疏忽。”
“而且在暴露后,我又无法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就夺走一个人的性命……我做不到,殿下。我尝试去狠下心,可我真的做不到——”
焦躁在心中蔓延,她的语速越来越快,直到视线与玛格丽特公主那平静的视线交汇到一起。
“我……很抱歉。”
利昂娜终于冷静下来,在公主的注视下垂下眼眸:“我很抱歉,我辜负了您的期待。”
室内突然安静下来,一时间利昂娜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
在她感到全身都开始变得僵硬时,一只手拿走了她左手的酒杯。
“如果你真的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而杀人,我才会对你感到不放心。”
利昂娜猛地擡起头,眼中还带着没来得及掩饰的惊讶。
“嗯?你觉得我是布莱恩那种,不择手段也要达成目的的家伙吗?”
玛格丽特端着酒杯倚靠在酒柜边,低头看着酒杯中晃动的液体,唇角却带着讽刺的笑:“把所有人当做棋子使用的家伙,最后也只会成为别人的棋子……看着吧,利昂娜,他的结局绝不会比那些因利益被他舍弃的棋子们好到哪儿去。”
“你不信任我,这其实没什么。我也可以告诉你,在你承认这件事之前我也无法确定你是否值得我的信任。”
“人心隔肚皮,口是心非的人我见过太多,关系最亲密的人也会背叛枕边人……就算我们相处了近三年,我也没有自信到认为能完全了解你。”
“可利昂娜,我明白你有多想找出杀害你父兄的真凶,起码这点我是可以确定的。”
她擡起眼眸,再次看向对面的青年:“你宁可冒着全盘失败的风险也要放走那个人,反而向我证明了你正是我需要的那种人。”
“我不想要一个会为了复仇而毫无底线的疯子,还是一个有底线的盟友更让人安心。”
利昂娜感觉喉间一哽,强烈的酸意冲上鼻腔。
看到她突然闭上眼,头向一旁偏去的样子,玛格丽特脸上的笑更明显了。
“我的老师、你父亲曾说过一句话,我觉得非常好。”
“他说,‘世界就是一面镜子,你所看到的世界只是你自身的投影。它可以是充满善意的,也可以是充满恶念;它可以充满鲜花和阳光,也可以被鲜血和污泥填满……一切都由你自己决定,你给予什么,它就会回报什么。’”
“而现在看来,你给予那人的善意并非没有回报。”
她伸手向前,与自己的盟友碰了下杯:“不过现在也不能完全放下戒心……来跟我说说吧,那位赢得弗鲁门阁下青睐的‘幸运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
万国博览会的正式开幕仿若一针兴奋剂,让许久没有波动的庞纳城陷入狂欢。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享受这份狂欢,城市的另一面,那些光线照不到的地方,今天与平时一样,都是无比难熬的一天。
卖花的小艾莉今天遇到了一位好心肠的小姐,给了她一枚亮闪闪的银币。
再加上其他放在篮子里的收入,这些足够她和母亲支付一周的住宿费了……只要母亲不要再去买酒喝……
巷中吹过一阵冷风,女孩跟着瑟缩了一下。
小艾莉紧紧攥着银币,明白自己必须快点回去了。
可今天显然有些太晚,她错过了返回的最佳时机。
黄昏的日光已经尽数被夜幕吞没,但街上的煤油灯还没点亮,正是光线最弱的时候。
夜晚的庞纳对孩子来说很可怕。
失去太阳给予的温度,这座城市几乎变成另一副模样。
醉汉、妓|女、抢劫者……仿若故事中的夜行生物,在太阳被月亮代替后一一从阴影中爬出。
小艾莉路过一个坐在墙角的醉汉时,本来一动不动的人突然伸出手,抓住她裸露在外的脚踝。
女孩立刻尖叫起来,在即将被拖到男人身下时抓住手边的一个空酒瓶,用尽全力砸到男人头上。
“哦,该死的!”
醉汉被砸晕一瞬,小艾莉也趁机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连装花的小篮子都来不及捡,飞也似地向前跑。
后面有人在追,肮脏不堪的叫骂促使着她不停奔跑。
她跑离了自己常走的道路,来到完全陌生的街巷,鼻间被越来越浓的腥臭味填满,可身后的脚步声还是没有完全消失。
女孩慌张极了。
她想要求助,可周围没有人,只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情急之下,她看到了堆在街角的几只木箱子。
根本不需要思考,她快速爬进一个敞开盖的木箱,盖好盖子后双手死死捂住嘴,屏息等待着。
脚步声慢慢靠近了,随即又远去……她安全了。
小艾莉放下双手,呆呆看着它们,突然意识到一天的收入也被自己尽数弄丢……
女孩的眼圈慢慢红了,瘦小的身体蜷缩到一起,小声抽泣着。
钱丢了,回去母亲一定会生气,也许还会遭遇一场毒打……
而且现在她还身处不知名的街巷,是否能安全回去都是一个问题……如其这样,还不如就在这里过一夜。
抱膝而坐的女孩这样想着,眼神慢慢变得迷茫。
不知何时,点灯人哼着变调的小曲路过,把附近的一盏路灯点亮。
昏黄的灯光透过木板的缝隙映入女孩的眼中。
小艾莉试图用手接住它们,看着落在手掌中暖色的灯光,她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然而,这一夜对女孩来说注定是不平静的。
半梦半醒中,艾莉隐约听到了一些古怪的声音。
像是有人在大力喘息,像痛苦的呻|吟又像享受……是她听过无数次的声音……
女孩被彻底吵醒了,可她只能捂住耳朵,试图将自己与那些声音隔绝开来……
————砰!
一声闷响打断女人的呻吟声,也打破了小巷的宁静。
小艾莉猛地睁开眼,不自觉放下双手。
砰——砰——砰————
敲击声还在继续……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女孩慢慢向木箱上的一条缝隙靠近,借着灯光向外看。
杂物遮挡住了大部分视野,也遮挡住了发出声音的主角。
可不远处的煤油灯将一团漆黑的影子映照到了对面的墙上。
那黑色的剪影不断擡起手,一下又一下,不停向下敲击着什么……
小艾莉一开始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等意识到后身体猛地一颤,不受控制地向后倒。
咣!
尽管声音不大,可在深夜的小巷里显得格外明显。
敲击的身影停下了,那抹黑影站起身,一步步朝杂物堆走来。
女孩听到了那格外清晰的脚步声。
十分稳健,也十分有力,一步又一步,正在向她靠近……
她想要尖叫,可求生的本能已经让双手捂住嘴,喉咙仿佛被堵住,无论是呼吸还是发声都无法正常进行……
在那身影已经大到可以遮住木箱的缝隙时,小艾莉开始向神明祈祷。
她从来没去过教堂……教堂从不欢迎她和她母亲这样的人……可她听过路人们祈祷的声音和动作。
她不停模仿着那些人的动作,心中呼唤着圣母的名字。
无论是谁都好……是父神还是圣母,甚至是英灵……
只要能帮助我,只要能帮帮我……
“喵嗷——!”
“吱……吱吱吱!”
突然,箱子旁的杂物中发出一阵骚动的声音,很快又陷入寂静。
没多久,一只黑猫叼着一只老鼠从箱子后跳出来,只短暂在灯光下停留数秒,一个纵身再次跃入黑暗。
在那之后,脚步声很久都没有响起。
小艾莉也没有松懈,她始终紧握着双手,闭眼屏住呼吸蜷缩在箱子里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再次响起,只不过这次是越来越远……
可小艾莉被吓破了胆,即使知道对方离开也不敢再动一下。
持续的情绪紧绷后带来的是强烈的困意。
不知不觉,女孩的意识开始模糊,头一歪便昏睡了过去。
“…………”
“……喂……”
“喂!我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巨大的震颤感将小艾莉从睡梦中唤醒。
她猛地睁开眼,却又被强烈的阳光晃到,赶忙低下头揉眼睛。
再次擡起头时,她立刻与一位陌生的壮汉对上视线。
“你这小家伙……怎么跑到这儿睡觉?”男人手里还拿着木箱的盖子,不耐烦地咂舌,“快出来,我们还要装货呢!”
小艾莉看着他那比自己腰还粗的手臂,吓到完全不敢说一句话。
哆哆嗦嗦地爬出来,女孩立刻t就想离开。
可刚跑两步,昨夜的记忆突然后知后觉地复现在脑海。
她的脚步硬生生停在原地,脑袋仿佛是没有上润滑油的木偶,只能一点点往墙角的方向扭。
昨天那人的位置……那敲击声的位置……就在那里……那里…………
“那、那个……”女孩抖着声音指向黑乎乎的墙角,“那个……先生,昨天……那里……”
“啊?”
早上的码头十分嘈杂,男人没听清她细弱的声音:“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很大,响亮而粗犷,吓得女孩哆嗦一下。
“不、不……没什么!”
艾莉慌忙后退两步,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男人看着她突然逃跑的背影,很是不明所以地摸摸额发。
“……莫名其妙。”
他这么感慨着,抱起箱子便往码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