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藏的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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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庞纳城平坦的道路上行驶着,车轮与路面的摩擦声仿若不断碾过磨盘的石磨,碾轧搅动着车厢内每个人的思绪。
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劝诱——对自己没有坏处、还有可能有好处的事,又有谁会拒绝?
库珀督察的目光从坐在身边的琼探长转到斜对面的小弗鲁门先生身上,又沉默着移开视线,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果不其然,车厢内的沉寂只维持了数十秒,琼探长很快就开口了。
“那个被绞死的‘凶手’——马里奥·洛索,他确实是个劣迹斑斑的小偷。他和他的兄弟,蒂诺·洛索从十二三岁起就经常联手作案,是我们这儿的熟面孔,他们那次入室盗窃案还是我办的……”琼探长斟酌着用词说道,“不过说实话,那桩案子也不算是传统的‘入室盗窃’。”
“当时他们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一家酒厂的进出货时间,打扮成运货工的模样想要偷酒……当然,两人很快就被识破抓住了。他们因为这个被判了八年劳役,二十三岁才被放出来。”
在王国的治安所系统中探长算是低等级治安官,拥有的执法权也仅仅比警员多一点,是治安所中最常出外勤办案的职位,却也是最频繁直接接触罪犯的职位。
即使是在庞纳城,重大的抢劫或是杀人案都是很罕见的,每年两万多的案子绝大部分都是盗窃。
在几十年前王国法律经历过大改后,除非盗窃金额特别大,情节特别严重,否则一般的小偷都不会被判处死刑。
不过因为监狱的空间有限,且再节省犯人的伙食也需要成本,所以小偷只要盗取的金额不大,最短几天就会被放出来。
也许是熟悉的环境令人安心,很多常驻在庞纳城中的本地小偷也有一个固定的活动范围,探长和警员在街上巡视时也常常会遇到不少熟面孔。
等接触的次数多了,很多都混成了熟人。就
算是性格比较严肃的探长,在抓住熟悉的小偷、或跟其在监狱中“重逢”后也总会多说几句话。
琼探长和洛索兄弟就是这种关系——他跟从小就在街上混的洛索兄弟并不算熟悉,但因为琼探长的工作范围和小偷兄弟的活动范围有重合,双方即使没怎么说过话也对彼此有一定了解。
在琼探长看来,洛索兄弟是那种比较“传统”的小偷。
通常是一个人去吸引“猎物”的注意力,另一人掏包,即使每次收获不多但可以用次数弥补。
在他们的犯罪生涯里,最冒险的一次就是那次偷酒事件。
而那次之所以会暴露也不是因为店家有多机警,是这兄弟二人的心理素质着实不太行,酒厂的看门人帮着搬酒时跟他们多聊了两句就露馅了。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兄弟二人被识破后居然没有仗着人数优势一起放倒那唯一的看门人,反而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后转身就跑。
恰好琼探长当天正在那条马路上巡街,听到看门人的求助声直接就把两人捉拿归案。
利昂娜:“你是想说,他们并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杀人?”
“……不仅如此。西蒙·塔林先生被杀案发生的那段时间,洛索兄弟中的弟弟——蒂诺·洛索因为在偷窃时被当场抓获,正在牢里蹲着,他的哥哥马里奥因为跑得快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被抓住。但他平时住的地方就那么几个,两天后就被蹲点的警员蹲到了……又过了两天,我就听到了他承认自己入室盗窃未遂、惊慌下杀了塔林先生的口供。”
琼探长双手按住膝盖,紧绷着的上半身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那时上面给的压力很大,我们几个都已经查了一个月也没查到线索,当时还是警司的格雷维尔因为这个隔三差五就要把我们痛骂一顿……所以听到有人承认自己是凶手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也没有人产生怀疑……”
“可就当一切都尘埃落定,马里奥·洛索也上了绞刑架后,他的弟弟蒂诺·洛索却在某天找到了我。”
直到现在,琼探长还是记得那位年轻人的表情。
蒂诺·洛索那时刚从监狱里出来,身上还带着一股难以描述的味道,在琼探长下班时不顾一切地扑过来,吓得琼探长以为他是想要袭击自己。
可事实并非如此,那个干瘦的年轻人只是扑到地上,抱住琼探长的一只脚,反复强调他的哥哥是无辜的。
琼探长当然不会相信一个前科累累的小偷,这种满身劣迹的人说出的话又有谁会相信?
于是就像正常人一样,琼探长威胁他再不放手就把他重新送回牢里。
可这次与之前不一样,一向胆小的小偷没有放手,反而睁大眼睛直直盯着探长,像是疯魔般一直说着相同的话。
最后还是几名路过的警员合力拉开了两人,以扰乱公共秩序的罪名把大喊大叫的小偷再次投入监牢。
这实在是个t微不足道的小事,一开始琼探长也没想放在心上——毕竟在亲耳听到证词前,几乎所有的凶手家属都不会相信自己的家人会是个杀人犯。
况且马里奥·洛索是亲口承认自己杀了人,也在证词上签了字,一切程序都是合规合法的,人也吊死了,完全不可能翻案……
但琼探长始终无法忘记蒂诺·洛索向自己求助时的眼神。
琼探长年轻时也被故意卖惨的犯人骗过,早就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
可这次,他却总是在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时想到那个小偷的眼神。
几天后他还是觉得不安心,特地挑了一天不忙的时候去关押蒂诺·洛索的监狱看了眼,却惊讶地得到了对方的死讯。
“……看守说,他进来时精神就很不正常,不停大喊大叫,还一直在骂庞纳治安所中的治安官……他们怕那些难听的话被别人听到,到时候惹出麻烦不好交代,就把人绑了起来,堵住了他的嘴……”
琼探长按着膝盖的手微微用力,指节处开始发白:“但半夜他不知怎么挣脱了,用绑缚自己的麻绳在床头……自杀了。”
一个服刑中的犯人死了,就跟路边死了一只猫狗一样。只要每个月死的人没超过规定的数额,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更何况蒂诺·洛索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连个帮他收尸的人都没有。
最后,他的尸体成为监狱中最好的灰色收入——□□给了需要大量尸体做研究的医学院,也算是在他生命的终点给社会做出了一点贡献。
“所以,现在是死无对证了。”
利昂娜依然保持着支着下巴的姿势,颇为讽刺地勾勾嘴角:“多么完美,所有环节都说得通呢。”
车上的人都能听出她话中的讥讽,但现场的两位治安官都只是沉默。
也许这些事件单独拎出来都不会引人怀疑,但只要将所有事整合到一起,问题就很明显了。
尤其是蒂诺·洛索的死——前一天还坚持为兄长喊冤的人,被关进牢房的第二天就自杀了,甚至连尸体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被处理掉……任何人在了解完全貌都免不了会生出一些阴暗的思想。
同时,利昂娜也算是明白为什么琼探长对那个案子有所怀疑,却不愿意说出来了。
他所说的确实会引人怀疑,可到底没有一项实证。
蒂诺·洛索的尸体都被捐给了医学院,想拿回来重新做尸检根本不可能。
无法证明他死于他杀,那即使有再多猜测也只是猜测。
琼探长在半年前说出自己的怀疑,只会让子爵阁下重燃怒火,并让治安所再次卷入舆论,他自己也肯定会因此失去工作……
或是陷入思索或是无话可说,车厢内的几人都默契地保持沉默。
就这样又静静听了会车轮转动的声音,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在某条小巷外停下。
在塔林小姐的带领下,一行人终于来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再次站在儿时的故居前,爱丽丝·塔林突然有种微妙的感觉。
她不禁回想起昨晚做的那个噩梦……仿佛冥冥中她在被什么牵引着,还是回到了这里。
僵硬的手指互相纠缠起来,即使隔着真丝手套,双手交握时也能感觉到对方冰凉的温度。
爱丽丝用力握了握手,这才上前敲响了面前的木门。
随着一声应和,门内传来有人下楼的声音,很快,眼前的门被一位老妇打开。
“……爱丽丝?”
老妇看到门外的阵仗明显吓了一跳,有些不解地看向这群人中她唯一认识的塔林小姐:“这、这是怎么了?”
“没有预约就贸然拜访我很抱歉,帕里森太太。”塔林小姐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稳正常的声音说道,“今天……出了一些事,治安所需要搜查一下这栋房子。应该不会花费很长时间,我也会尽量让他们不要弄乱房间。”
她描述得很模糊,但帕里森太太之前就住在隔壁,当然知道这栋房子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只当是治安所又查起了西蒙·塔林被杀的案子。
尤其是琼探长和库珀督察亮出了自己的警徽后,老妇放心之余也不由在心中叹息。
“那就……进来吧……”
老妇完全把门打开,请几人进入室内。
但接下来,究竟该怎么搜才是问题。
按照利昂娜的猜想,会让杰拉尔德·门罗如此看重、甚至不惜杀人也想搞到的“宝藏”一定不会很廉价……不过从另一方面想,那也很有可能是他自己的臆想,说不定老门罗两人就是没淘到多少金子呢?
尤其是这间房子在不久前刚因为凶杀案接受过治安所的搜查,后者的可能还要比前者更大一些。
“当时我们的重点都在尸体附近,并没有搜查整个房子。那时候整个房子里空荡荡的,塔林先生的行李都还在箱子里没完全拿出来,也没什么好搜的。”
作为西蒙·塔林凶杀案的侦办人之一,琼探长的话还是很有分量。
利昂娜:“我记得你提到过,这里有一间地下室?”
“对,就在楼梯这边。”
琼探长指向放置在楼梯下的箱子:“这下面应该有个活板门。”
“那、那是我放的……”帕里森太太不好意思地上前,“我这就搬开。”
半年前,西蒙·塔林就是在这间地下室中断了气,帕里森太太就算胆子再大也不太敢刚搬进来就使用地下室。
搬开箱子,掀开地毯,那个通向地下室的活板门终于打开了。
这个地下室已经有半年没人来过……如果抛去西蒙·塔林在这里住的一两天,可以说是十一年都没有人使用过,内部的空气实在不怎么样。
琼探长率先举着油灯下到最下方,转了一圈感觉没事,这才招呼上面再来一人跟他一起搜查。
当然整个屋子也不能只搜这一处。
库珀督察和一位警员负责一楼和阁楼,剩下的非治安所成员不能参与搜查,都与帕里森太太一起留在一楼的客厅。
不过凭借着厚脸皮和现在的职位,利昂娜倒是也混入了搜查队伍,跑到地下室协助琼探长去了。
塔林小姐与帕里森太太聊了几句,实在也没有什么兴致继续聊下去。
这短短一天经历的事让她无比疲惫,坚持到现在,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几乎熬到了极限。
她呆呆在椅子上坐了会,突然站了起来。
“我想去下面看看。”她对自己的舅舅说道,“我就去看看……不会乱动。”
李维德特子爵这一路上都很沉默,此时也没有阻止她,只询问道:“需要我陪你下去吗?”
塔林小姐摇摇头:“不用了,我想自己去。”
子爵:“……那你小心一点,不要踩空台阶。”
“……嗯。”
接过帕里森太太递来的油灯,她一步步走到地下。
琼探长看到她下来也没说什么,继续埋头寻找那虚无缥缈的“证据”。
当年塔林小姐的母亲玛德琳带着两个孩子离开时,几乎带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
而不值钱的旧物——主要是塔林小姐父亲的遗物,一部分是他手没坏时使用的工具,一部分是他的日常用品,由于太多也来不及焚毁,就都被塞进了这个地下室——毕竟他身上有病,玛德琳本能地不想让孩子们触碰到那些。
塔林小姐的父亲,罗伯特·塔林是个木匠,这里有很多他和他祖上传下来的木匠工具,杂乱无章地堆在角落的箱子里。
十年过去,又是在这样阴冷潮湿的环境,布料、木制品和铁器该发霉的发霉,该生锈的生锈,别说翻找,单单是站在这里就足够让人鼻子难受。
可塔林小姐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那些。
她呆呆站在梦中兄长倒下的地方,注视着那块地面看了好久,又擡起头,慢慢走向一个阴暗的角落。
地下室只有一个小小的气窗,除了琼探长手中的那盏油灯,剩下唯一的光源就是塔林小姐手中的那盏,利昂娜是想不注意到对方的行动都难。
塔林小姐朝探长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追寻着模糊的记忆,用油灯照亮附近的区域。
她摸索着,把灯放到一块平整的地方稳定光源,伸手想要打开眼前的木箱。
“你想找什么吗?”
小弗鲁门先生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下一秒,人已经走到身边蹲下。
“……这上面有锁,而且看上去生锈了。”利昂娜借着微弱的灯光检查了下,对塔林小姐道,“想要打开估计要费一些功夫。”
“…………”
“那就算了,里面应该没有你们t要找的东西……”
塔林小姐收回手,声音带着些低落。
“……如果可以,能告诉我里面是什么吗?”
也许是周围太暗,也许是暖色的灯光柔化了所有尖锐的东西,爱丽丝居然觉得小弗鲁门先生的声音没有之前那么讨厌了。
“我记不太清楚了,应该是一些杂物吧……当年离开这里时母亲把很多东西塞到了地下室。”
爱丽丝看着木箱,有些遗憾地摇摇头:“我隐约记得母亲曾经把我很喜欢的一套木偶士兵放到了里面……那是父亲亲手做的,特别好看……我还因为它们哭了好久……”
利昂娜定定看了会她的侧脸,突然起身走上一楼,再次返回时,手里竟然多了一把刀。
“别怕,我就是想试试能不能把锁连同旁边的金属片直接撬下来。”小弗鲁门先生解释道,“这木箱看上去也不算很结实,一旦能撬开呢?”
事实证明,木箱的腐败程度超过了利昂娜的想象。
她稍微用了点力,不单是锁扣边上的部分,箱子的一面都裂开了一半。
打开箱子盖,里面果然是一堆类似旧衣物和日用品的杂物。
塔林小姐难得有了点精神,开始翻找起里面的东西。
没过多久,一套完整的木偶士兵就一一站立在面前。
大概因为外层涂过漆,这几只木偶保存得可比其他东西好多了。
利昂娜见塔林小姐看着手里的木偶发怔,问道:“这不是你想找的?”
塔林小姐愣愣摇了摇头,双眼微眯,视野竟开始有些模糊。
“……不,这就是我想找的。”她猛地转过头,借着放人偶的动作抹去即将滑落的泪水,“只是……没有我记忆里的好看……”
后面那句她说的声音很小,利昂娜并没有太听清。
但知道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就可以了。小弗鲁门先生也没忘记自己最初的目的,既然已经打开一个箱子,顺便搜查一下总没有坏处。
可直到把所有杂物都检查一遍,还是没有一件与“宝藏”有关的物品。
利昂娜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泄气,但她还是坚持自己的推论。
爱丽丝·塔林就算失去了所有直系亲属,也是一个拥有子爵舅舅和一个侯爵夫人做教母的贵族……杰拉尔德·门罗如果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不可能会那么果断地给塔林小姐下毒……
这样想着,她的视线落到木箱底部,忽地伸出右手按压了一下,又把左手按在一旁的地面上。
高度……似乎不太对?
来不及解释什么,利昂娜的右手已经重新拎起菜刀,直接把刀尖插进木箱底部的那条缝隙,用力一撬——
咔吧————
底部的木板本就不太牢固,被她一撬直接掀起一块。
利昂娜急忙拿起油灯,借着光往自己撬出的洞里看,确认里面确实有东西后当即兴奋地深吸一口气。
“找到了!”她朝琼探长的方向高呼道,“这个箱子里有夹层!里面有东西!”
听到她的呼喊,琼探长和另一位警员急忙也举着油灯聚过来。
此时利昂娜已经伸手往洞里摸了摸,他们走到面前时正好看到小弗鲁门先生从木箱底部的洞里掏出了某个东西。
“这是……酒瓶?”
琼探长不确定道:“里面有酒吗?”
与常见的玻璃酒瓶不同,利昂娜手中的酒瓶不算大,呈长方形,是一种铁制的便携式酒瓶。
她也不确定里面是什么,晃了晃,感觉是液体,但重量对这种小容量的酒瓶来说实在有些重。
扭开瓶盖,她小心把里面的东西往地上倒了一点。
在两盏油灯的光亮下,一滴闪耀着金属光泽的水滴从上方滴落,轻轻落到地面后短暂砸成几粒银白的珠子又合拢到了一起……
几乎是同时,利昂娜和琼探长异口同声地说出相同的答案。
“……汞?”
“水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