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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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前数一百年,马黎王国对犯罪者的刑罚非常严苛,会被判处死刑的罪名高达二百多种。
砍伐小树会被判死刑,未婚先孕后私自流产是死刑,晚上把脸涂黑后出门是死刑,写任何含有威胁兴致的恐吓信是死刑……当然,盗窃、抢劫、纵火、偷猎这种行为在当时也都在死刑的范畴内,曾经就有一个七岁的孩子因为偷了一块面包而被绞死的先例。
可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也渐渐意识到这种严苛律法带来的种种弊端。
就比如死刑,这种最极端且最有威慑力的刑罚同样有一个非常可怕的弊端——它没有可撤销性。
且因为当时会被判处死刑的罪名实在太多了,监狱为了缓解自己的压力处刑速度又很快,这就让很多事后发现是冤案的案子完全失去挽回的余地。
前任国王乌尔里克一世在做王储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在正式登基后的第一年就开始进行一系列对死刑的改革。
他废除了一些看上去很离谱,比如未婚流产就要被判死刑的法令,将一部分类似偷猎和抢劫的最高刑罚改为流放。
就连最传统的盗窃,判处死刑的金额也从五铜币提升到十银币,后来又提升到五金币,之后随着一代又一代的改革变成了除非数目巨大,否则不会被判死刑。
刑法改革至今已经进行了几十年,王国法律中会被判的死刑罪名也从二百多种下降到了现在的不到二十种。
不过这也是目前议会中经常讨论的问题,有几项待废除的罪名还在走流程,差不多到明年,能够真正判处死刑的罪名有望达到个位数。
而随着会被判死刑的罪名减少,死囚的数量也跟着逐年减少。
往前倒退十一年,议会对刑法的改革已经很有成效,起码当时的庞纳城也跟现在一样,只剩下一所监狱还拥有公开处刑台。
那么,杰拉尔德·门罗的父亲,老门罗先生在杀死妻子后也该被送到了那里。
克拉尔监狱——当今庞纳城中唯一一处会关押并处死犯人的监狱。
利昂娜在今年四月观看拉斯福德被处刑时曾经来过这里一次,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体验。
今天没有需要处刑的犯人,监狱附近的小广场也没有上次那样拥挤。
利昂娜在进入这栋灰白色建筑时脚步不自然地停顿一下,向上看了看处刑台上那空荡荡的绞刑架,这才再次踏上台阶。
这次进入这里时她已经不需要带着王室徽记的手杖,克拉尔监狱的监狱长在听说“怀特伯爵来访”后立刻亲自迎了出来。
两人在监狱长的办公室进行了一套最基本的寒暄,利昂娜这才将话题转向正轨。
“……不久前我在帮治安所调查一桩案子,发现其中一位涉案人员的父亲在十一年前犯过重罪,就在这里被处刑了。”利昂娜直截了当地问道,“如果我想知道更详细的、有关他的事,比如他临终前都见过谁,说过什么,该找谁了解呢?”
监狱长:“请问他的名字是?”
“托马斯·门罗。”
利昂娜补充道:“他住在东匹克街,十一年前因为杀死自己的妻子被处以绞刑。”
“哦!您是说那个‘疯子门罗’!”
看着监狱长瞬间激动起来的神情,利昂娜微微往椅背上靠了下:“看来他给您的印象很深刻。”
“何止是深刻!死刑犯我们都见得多了,他那种……真是很少见。”
监狱长叹口气道:“我们叫他‘疯子门罗’不是什么比喻。当时治安所可是专门找来精神病的医生来给他检查过,他确确实实是个疯子。”
尽管几十年前就有人提出精神异常的人不应该承担刑事责任,一般法官在判刑时也会根据精神诊断书酌情减免精神病人的刑事处罚,但在对老门罗先生的判决上,有一条信息引起了陪审团中一位医生的注意。
根据验尸官给出的尸检证明,老门罗先生在杀害妻子时每一刀都是往脖子和心脏这种要害处捅的,伤口非常集中,基本没有误伤的可能性,完全是把人往死里捅。
那位发现问题的医生认为这并不像一个精神病人会做出的事,或者说,起码老门罗在动手杀死妻子时的那段时间里目的非常明确,就是想要杀人。
医生的话说服了其他陪审团成员,再加上老门罗现在唯一的亲戚——他的妻妹当庭向陪审团们展示了自己姐姐被捅死时的照片,声泪俱下的描述和血腥的画面给所有陪审团成员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最后经过陪审团的讨论,十二人一致认为老门罗杀人的罪名成立,直接被送进克拉尔监狱等待处刑。
克拉尔监狱确实是所有死刑犯最后的住处,死囚在这里并不罕见,可有精神病的死囚很多人还是第一次见。
监狱长现在还记得老门罗被关押进克拉尔监狱的那段时间。
他不但会攻击任何靠近他牢房的人,还天天半夜大吵大闹,嘴里说着逻辑不通的胡话,搞得整个监狱的人差点跟着他一起发疯。
还好因为证人很多,犯罪过程清晰,复查的流程很快就走完了。
监狱长在接到文件后迅速确定日期,第一时间把人送上了绞刑架……不得不说,那一天整所监狱的工作人员都松了口气。
利昂娜:“不知您是否还记得他当时都说了些什么?”
监狱长思考了一会,犹豫道:“就是一些疯话……上一秒嚷着要抽烟,下一秒又说他有钱,有上千金币,让我们拿了钱快点放他出去什么的,之后又开始骂他那可怜的妻子……”
利昂娜稍稍有些惊讶,确认道:“他还骂他的妻子?被他杀死的门罗夫人?”
“是啊,还骂得很脏……说实话,虽然有医生开了证明,但他骂自己妻子的时候可一点都不像个精神病。”像是回忆起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监狱长露出了厌恶的表情,“那种人,不管有没有病都确实该死!”
利昂娜:“那你们没问问他,为什么要骂自己的妻子?”
“有好事的人问过,但他根本不理人,就是在一个劲地骂。有时候骂着骂着又突然转到其他事上……”
对此利昂娜也早有预料,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又问道:“最后一个问题,他的儿子,杰拉尔德·门罗在他被关押期间都没来看过他吗?”
这次监狱长回忆的时间更久了一点:“他确实在关押期间反复要求见他的儿子,不过他儿子来没来过我还真不清楚……您稍等一下,我去问问当时那片区域的看守员。”
监狱长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出了门。
等他再次出现在办公室时,身后跟着进来一位穿着狱警制服的中年狱警。
“这是当时负责看守门罗的狱警t。”监狱长介绍道,“他说他确实见过门罗的儿子,是在门罗即将被处刑前。”
只要不是太困难或是有违道德,监狱一般都会满足死刑犯的最后的心愿——这也算是一个从古至今传下来的习俗。
老门罗临死前的最后一个愿望是见见自己的儿子,监狱方面的人联系了他的儿子,总算让父子二人在最后见上一面。
利昂娜:“你知道他们当时都说了什么吗?”
“一开始他们是在说悄悄话,我没听清,但后面那个疯……门罗先生大概是不耐烦了,一把揪住了那小孩的耳朵开始对着他吼。”中年狱警看上去很紧张,说话都有些磕巴,“具体的我也记不太清,大概就是他经常在牢里喊的那几句,说自己有很多金子,好几千金币的财产什么的,说在他的烟卷里,我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当时那小孩都吓哭了,好像还尿了裤子,最后是被陪他来的大人带走了……”
在他的烟卷里……
也许在其他人耳中这确实是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疯话,可好巧不巧,他们还真的在杰拉尔德·门罗身上搜出了一个暗藏黄金的卷烟……利昂娜可不相信这是个巧合。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从塔林家地下室中搜出的全都是干净的金汞齐,没有看到哪怕一支香烟……
利昂娜脑中思绪还在转,面上已经笑着与监狱长和狱警打过招呼,直接走出监狱。
时间已经快到中午了,她随便在附近找了家餐厅吃顿饭,又乘坐马车来到东匹克街,打算按照计划挨家挨户询问线索。
利昂娜一开始还在街口等了一会波文,但眼看着距离约定时间已经过去十几分钟,她想着对方可能是在哪里耽误了时间,便打算自己先开始。
东匹克街上的居民大多是劳工家庭,男人在这种时候都在工厂上工,只有孩子和女人在家。
利昂娜虽穿着男装,但不管是身形还是相貌都没有太大的攻击性,笑起来尤其会让人产生好感,再往主妇手中塞一枚银币,大多数人还是很愿意与这样一位美少年站在门口聊几句的。
从门罗一家曾经居住过的房子为中心,利昂娜开始对附近的邻居进行地毯式的问询。
可十年来这条街道上居住的人家也在流动,大部分住民都已经不是这条街的老住户,对十一年前那桩案子的了解跟治安所上的卷宗大差不差,而有关“卷烟”的事就更不知道了。
利昂娜连续递出六枚银币,六家人都是新搬来的,一点额外的线索都没找到。
十多年过去,没有线索也很正常,必须有耐心……
她反复这样告诉自己,轻轻吐出一口气,稳定好情绪后又敲开了第七扇门。
这户人家就住在门罗家居住的后身,也算是邻居,迎接她的是一位面目和蔼的老妇人。
听说利昂娜对十一年前的那场杀妻案感兴趣时,老妇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悲伤。
也许是因为看利昂娜面目和善,也许是老人家寂寞太久了,老妇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警惕,而是热情邀请利昂娜来到家里坐坐。
“……他们以前的关系真的很好,是对很恩爱的夫妻,谁能想到后来会变成那样啊……”
老妇端着茶来到桌边,一边叹息一边唠叨道:“都是因为托马斯(老门罗)听到那些不靠谱的消息,非要往南海那边跑……真是……钱哪里有那么好赚啊,年轻人总是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我听说好多淘金客去了后都是往里搭钱,其实根本没淘到多少金子……”
利昂娜耐心听老妇的感慨,等她停下来才问道:“可我听说,一开始老门罗先生还往家里寄了不少钱……”
“确实有这么回事,不过那可不是靠淘金赚的……这还是劳拉(老门罗的妻子)跟我说的啊,她说托马斯和塔林家的那个……那个谁来着?我记不清了,就是塔林家的那个弟弟,他们过去其实是在做杂货生意,什么烟啊酒啊,或者鞋子裤子,专门卖给那些矿场其他的淘金客,赚得可比真去淘金赚得多嘞!”
利昂娜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可外面的人都说他们是去淘金……”
“这种能赚钱的消息谁会往外说哦……劳拉也是在托马斯疯了后才悄悄跟我说的,真正老实去淘金的才不容易呢……”
老妇眯眼回想了一阵,又摇摇头,慢吞吞地说道:“而且那边的人可是坏的很啊!住在隔壁的玛丽安还跟我说过,她侄子去了后昼夜不分地在河里淘金,好不容易攒了点金沙,结果某天跟人喝酒睡了过去,一觉醒来什么都没有了,好几个月都白干啦……”
“不过这还是好的,起码留下一条命……听说那边还有好多什么帮派,一旦知道谁手里有金子就立刻拿着枪上门威胁……殖民地那边的政府什么样大家都知道,只要不在他们眼皮底下杀人就什么都不管……谁能打过那些要钱不要命的人哟,还不如在马黎好好待着……”
利昂娜虽也听说过淘金客们的生活环境很糟糕,但也没想到会这么糟糕。
她一开始还以为那些带有夹层的箱子是塔林小姐的父亲为了藏匿金汞齐而制作的,可他还没来得及告诉自己的妻子就去世了,以至于塔林小姐的母亲只把那些箱子当成杂物箱使用……
现在想来,如果老门罗二人的主业并非淘金而是卖杂货,那五只箱子里的金汞齐又是从哪儿来的?
心中得到一个细思恐极的结论,利昂娜缓缓心神,继续问道:“我听说,老门罗先生疯了后,是被一位叫罗伯特·塔林的先生带回马黎的?”
“哦……是的,没错……是罗伯特,塔林家的那个哥哥,他是去给他弟弟收尸的……”老妇脸上再次露出感慨的神情,“他们的父母也是我的老邻居啦,可惜早早就走了……”
利昂娜:“那他把老门罗先生带回来时,两人没有因为……行李的问题吵过吗?”
“这个……我想想……啊,确实有那么件事!”老妇回忆道,“我记得是老门罗回来后非要拿走几个行李箱,两人吵架还把治安所的人引来了……”
“不过没有用啊……别说他回来后本来就疯疯癫癫的,那几个行李箱可都是塔林家那个弟弟亲手做的,他们家是木匠,自己做的东西都有标记……而且罗伯特还拿出了弟弟给他寄的信,说明了行李箱和箱子里的哪些东西是自己的……治安所又不能听一个疯子的话,就按照塔林家弟弟留下的信给两家分了行李,这事就那么过去了……”
老妇人似是想起什么,又摇摇头:“要我说,罗伯特那孩子已经很有良心了,没把他一个人扔在那里……他自己家也不富有,最后还是把行李里最值钱的那些烟都分给他了……”
“烟?”
利昂娜有些激动道:“老门罗的行李里有烟?!”
“哦是的,是他从南海那边带回来的货。拿到马黎这边卖掉也能值不少钱。”
不出意外,老妇这样说道:“可劳拉说他很宝贝那些烟,不仅不卖还要自己抽……真是浪费啊!而且托马斯回来后烟瘾更重了,过去一天只吸一根,回来后几乎是一天十几根地抽,越抽脾气越暴躁……”
“劳拉受不了那味道,说那会让她和孩子不停咳嗽……而且说实话,我也不喜欢那种味道,但报纸上都说吸烟对身体好[*1],我也不太清楚该听哪一边……”老妇似是想起什么,又叹息一声:“哎,您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了……那场惨剧发生前劳拉还跟我抱怨过,说后来她也受不了了,说一定要趁哪天他睡着了后把那些烟全都卖了……”
“卖了?!”
饶是利昂娜,突然听到这个消息也震惊到直接站起身,急迫道:“您是说,老门罗夫人把老门罗先生的烟全给卖了?”
老妇人被她突然激动起来的样子吓了一跳,拍着胸脯道:“应、应该是吧?她就跟我说过那么一次,之后没过多久就发生了那件可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