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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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位治安官纷纷聚到利昂娜身边,仔细观察她手中的那节蜡烛。
拇指那么长的蜡烛头的顶端,被血迹沾染的地方,确实印着一枚较为清晰的指纹印……
指纹——不但对经常深入犯罪现场的治安官们来说是个非常熟悉的东西,即使是并没有见过几次凶杀现场的奥本伯爵也对其有所耳闻。
前些年有个到殖民地工作的马黎官员,发现因为自己难以分辨当地人的长相,导致分发的物品或是工资经常有人冒领,便开始使用指纹来作为签署合约以及领工资的证明。
当年这件事传回马黎,便引起了许多学者的注意。
其实想要追溯源头,也许早在千年前,人类对指纹的研究就开始了。
相传千年之前,古阿祖尔流传下的史诗中就有一个记载,说是一位元老想要诬陷一位将军,发现将军的妻子趁他出征时与邻居茍合后,杀掉其妻后声称是将军发现了妻子的不贞,激动之下犯下了杀人的大罪。
因为动机充分,将军的所有辩驳都显得十分无力,可现场留下的一枚血手印让这场诬陷有了转机。
在一位朋友的指导下,将军来到案发现场划破自己的手臂,沾上血后在那枚血手印的旁按上了自己的,让旁人去对比,当场拆穿了诬陷者的阴谋。
也许就是受到这个故事的启发,二百多年前,一位意图恩诺的解剖学教授就提出人类的指纹分有不同的类型。
后来一位帕鲁本学者继续把指纹分为九种纹型,为指纹分类系统建立了一个可用的基础框架。
而在马黎王国,一位马黎王立医学院的教授目前也在进行这方面的研究。
在那位去殖民地工作的政府官员用指纹约束当地人不能冒领工资时,他已经详细记录了自己与妻子的指纹长达十五年,发现这期间两人的指纹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于是在去年的下半年,他在王国中最权威的科学期刊《学者》上发布了自己的阶段性成果。
他认为人类的指纹具有唯一性,且不会随着时间变化而改变——这个假设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其中就包括当时庞纳治安所的总监——鲁斯特公爵大人。
虽然这位年迈的老公爵当时已经是半退休的状态,但他非常重视这项研究,也清楚如果这个假设真的成立,那将会是为取证与破案带来巨大的便利。
他亲自面见了这位医学院的教授,请对方继续研究这个课题,最好是再多采集一些样本。
那位教授也因此受到鼓励,后来与几位同事一起组成专门的研究小组,甚至在报纸上刊登一则长期有偿线索征集:如果有谁能找到一对出自不同两人,却完全一致的指纹,该研究组便会给予对方一笔数额不小的奖t金……当然,现在时间过去快一年,还没有谁能领到这笔奖金。
以上,都是利昂娜从波文整理出的一部分手稿中阅读到的。
不得不说,即使她对其中一部分信息有所耳闻,但那些信息都是零散的,给人的冲击性也较弱。
要想真的说服议会,将其真正当作一种用于刑事案件的证据,这种汇总呈上去会更加有说服力。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找到一枚指纹可不算胜利,要与嫌疑犯的指纹比对上,翻案的流程才能正式开始。
比对本身倒是不难。
新出现的嫌疑人杰拉尔德·门罗虽已死亡,但尸体还在。庞纳这边发一封电报,嫌疑人十根手指的指纹第二天便送到了。
而且南希尔地方治安所的库珀督察也实在是个很细心的人。
也许是看到要指纹就想到了他们想做什么,顺便把尸体的手印、脚印、身高体长等一系列身体数据一起打包寄了过来,更加方便利昂娜和庞纳治安所的人比对数据。
就当利昂娜经过反复对比,确认蜡烛上的那枚指印与杰拉尔德·门罗的左手食指完全相符时,另外一边的化验结果也出来了。
庞纳大学化学院的杜勒教授提供了一项权威证明,治安所提供给他的那批金汞齐样本中除了金和汞外只有少到可以忽略不计的铜和银,一点其他的物质都没发现。
这其实是有些异常的。因为南海殖民地那边的金矿为石英脉金矿,这种金矿中大多会混杂一些伴生矿物。
而汞不但几乎能与很多伴生金属融合形成汞齐,还可以与伴生矿中很常见的毒砂结合,形成硫化汞和砷化汞。
可加热后,杜勒教授既没有发现硫也没有发现砷,只得到了纯度相当高的金,连其他金属的分量都很少——这只能说明这些汞齐是由非常纯净的水银和已经精炼过的金子组成。
汞在矿场中本身就是为了精炼金属使用。如果已经有了一块纯度相当高的金子,再用汞把它制成汞齐,那其中的动机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再结合之前利昂娜得到的信息,老门罗二人在南海殖民地时大部分的时间并没有用在淘金上……这批含金量非常高的汞齐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就成了一个新的谜题。
只是这些对现在的人来说已经不再重要,治安所更关心的是,既然加热这批金汞齐只会生成汞蒸气,那所内两位警员突然病倒的原因是不是就是汞蒸气?
得到结果的史蒂文医生也无话可说了,只能承认汞蒸气与甘汞一样,被人吸食后会有泻药的效果,会上吐下泻也很正常。
虽然很难受,可这也算是一种排毒,还是金星馆中的梅毒病人需要花钱才能体验的高级治疗法呢。
他的解释倒也有一定道理,治安官们也大多接受了这样的解释,并准备重新安排找人加热那批汞齐。
可就在这时,波文那边的调查也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制造毡帽中会使用的液体确实含有汞,且是易溶于水的□□。
说起来这在现在的制帽厂中并算不上什么秘密,只要是在这行工作过的人都知道——加入含汞的液体可以让毛皮快速起毡。
尤其是深受上流人士喜爱、却难以起毡的海貍毛,在加入□□后快速揉搓便会迅速毡化,一顶上等礼帽的原材料便做好了。
而波文在最近两天里走访了庞纳城中的好几家制帽厂,并找到制帽厂周边其他工厂的工人对比,愈加确定“疯帽症”的病因与那加入热水中的□□有关。
否则明明都是在差不多的环境中工作,同样的上下班时间和工资,为什么只有制帽厂会频繁出现那么多精神失常的工人……这根本不是什么精神压力的问题,也不是什么传染病,而是他们在长时间的工作中一直在接触有毒物质!
波文把这一骇人的结论告诉了自己的雇主,利昂娜又立刻通知了庞纳治安所,让他们不要再擅自处理那批汞齐。最好是借用一些学校的化学实验室,让专业人士进行处理。
治安所当然不想把这批汞齐交出去。
它们可都是证物,拿到治安所以外的地方由治安官以外的人处理本身就不合规。
可另一方面,小弗鲁门先生说出的“汞可能会引起精神失常”又太过骇人。
几天前那两位警员是如何倒下的整个庞纳治安所都知道了,而“那批汞齐可能有毒”的传言更是让所有警员都开始忌惮这项任务……如果之后真的有人因为吸入大量汞蒸气导致精神失常,那他们这些做决策的人也会受到牵连。
权衡之下,奥本伯爵亲自出面,与庞纳大学化学院的院长进行沟通,请几位信得过的教授和学生带着实验器材来到治安所处理了这批汞齐。
最后,化学院的老师和学生们一共从那近一百千克的汞齐中精炼出了八十千克的纯金。
一颗颗闪亮亮的金块在治安所的地面堆成一座小小的金山,场面一度十分壮观。
八十千克的黄金,足足一万多金币的巨款,光是定下这个涉案金额,这桩案子就势必会由庞纳治安所接手了。
不过虽然“凶手和被害者是同一人”这种戏剧性的结果有些难以让人信服,但所有证据都有迹可循,证据链和逻辑链清晰,想必法官和陪审团都可以认可这个结果。
可就当所有事都在顺利进行时,一个令众人意想不到的人居然站了出来,试图阻止南希尔地方治安所将案件交接给庞纳治安所。
李维德特子爵坚决不承认在东匹克街那处房屋中发现的金汞齐与这件案子有关联。
即使库珀督察一再向他解释,如果否认杰拉尔德·门罗的目的并非那些金汞齐,那么爱丽丝·塔林小姐很有可能会面临一项可怕的谋杀指控,他也没有松口。
“你不用再劝了……就算那个混蛋确实是冲着那些汞齐去的又怎样?这件事如果闹到了庞纳,爱丽丝无论如何都会被传唤到法院,还会面临大陪审团的起诉……”李维德特子爵的表情紧绷着,沉声道,“如果是在南希尔,我还能跟本地的法官说一下,她不用真的出庭,可在庞纳……不管她是以什么样的身份进入法院,只要出入过那种地方,她名声可就全都毁了!之后又有谁还愿意娶她——”
“如果没有人娶,那我也可以不嫁!”
爱丽丝·塔林将手臂从教母的臂弯中挣脱出来,提着裙子走到自己的舅舅面前:“如果您真的为我着想,而不是因为害怕子爵家的脸面会因此染上污点……那我愿意作为证人站到法庭上!”
“爱丽丝!这不是胡闹的时候……”
“我没有在胡闹,我现在很清醒!”塔林小姐的声音拔高了一分,盖过了子爵的声音,“我没有做错任何事,舅舅!单在这个案子里,我自认没有做错过任何事!那我为什么要害怕?!”
李维德特子爵看着她年轻又倔强的脸,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自己的妹妹,原本气恼的表情也慢慢转化为悲哀。
“你不明白,孩子……你还太年轻,还不懂……”
侯爵夫人也走到自己的教女身边,劝说道:“这个世界不是你没做错,别人就会站在你这边……你这样,他们只会不停议论你的事,会把你当成笑话,你会成为他们口中的谈资……那你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爱丽丝的呼吸再次因为这句话而急促起来。
她明明想要反驳,她有很多想说的话,可对上教母那双苍老而充满疲惫的眼睛,愧疚和心疼就化为一个软木塞,死死堵在了她的咽喉。
无法发泄出的愤懑和委屈化为泪水,开始不受控制地在眼中凝聚,下一秒就要夺眶而出……
“如果一个人没有做错任何事,因为偶然遇到一起案子,仅仅出于对法律的敬重决定作为证人出庭作证也会被人耻笑……恕我直言侯爵夫人,那我认为发出耻笑的人才该受到谴责。”
一道略带着磁性的声音在侯爵宅邸中的客厅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很快便找到了声音的主人。
金发的小弗鲁门先生正站在莱勒科侯爵身边,两人明显刚从外面回来,外衣和帽子都没有摘。
“如果人人都去嘲笑一个有勇气会在法庭上说出事实的证人,那今后还会有谁会畏惧法律?又有谁会去遵守?”
利昂娜摘下帽子,笑着看向身边的老侯爵:“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啊——您说是吗,侯爵阁t下?”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莱勒科侯爵也对这个有着爽朗笑容的下属有了一定认识。
现在看着还很好说话,再聊两句可不知道能说出什么让人心梗的话。
警告般瞪了小弗鲁门先生一眼,老侯爵缓步走到李维德特子爵身边,安抚道:“我会与法院那边说明,此次开庭涉及王国公民隐私,不许有人旁听。陪审团也要签署保密文件,如果泄密也要负法律责任。”
“可是……”
“那些黄金是非常关键的一环。有它们塔林小姐就是差点被害的被害人,没有它们,陪审团可能会相信她是杀害杰拉尔德·门罗的犯人。”老侯爵拍上子爵的肩膀,沉声道,“就算你在南希尔有人脉,可以不让塔林小姐出庭,但你想没想过,光是这一项就足以让陪审团对她产生怀疑。一旦被打上‘心虚’的标签,想要再摘下就没那么容易了。”
在他的劝说下,子爵的表情终于带着不确定挣扎起来。
他再次看向自己的侄女:“可是……”
“我可以,舅舅。”
爱丽丝擡起头,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下颌,双眼却因泪水变得更加明亮。
“谁也无法替代我,我也不想被任何人替代……我经历过一切就该由我说出来。”
她高昂起头,坚定道:“我才是爱丽丝·塔林!不论结果如何,我都想要自己说出属于我的证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