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名者
207
尽管少年的年纪看上去比自己还小,但小弗鲁门先生从来不会因为年龄区别对待自己的威胁对象。
小小的警告过后她挥手送走了面色难看的E018,转头看向谢尔比时嘴角的笑都没落下。
看着小弗鲁门先生那张灿烂的笑脸,谢尔比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
来不及思考那是什么,他的右腿已经率先往后退了一步。
“我之前都没想到,我在你心中的评价居然这么高——”
没有给他太多后退的空间,利昂娜抛掉平时维持的稳重形象,小跳一步来到他面前。
“这种话你该多说一些。”她突然板起脸,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着让人哭笑不得的话,“我很喜欢听,你快点再说说?”
看着面前的这张脸,谢尔比突然有些语塞。
他还以为自己昨天中午说的那些话得罪了对方,她大概最近都不会想见到自己……没想到一夜过去,这位金发的小绅士就像是失忆了般,又变回了之前那副缠人的模样。
“……您不该因为几句好话就沾沾自喜。”不知为什么,一些话突然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您怎么能确定这些是我的真心话?也许我一直在骗您……”
“没关系,谁没说过谎呢。”
与谢尔比的反应不同,利昂娜毫不在意地一摆手,还学着时常在街上见到的劳工,将手肘搭到对方肩膀上。
“来,猜猜接下来我说得是真是假——”她在他耳边小声道,“我并不在意你刚刚的话是否是说谎。因为我也很喜欢你,所以就算你是故意说给我听,我也很乐意听。”
有那么一瞬间,谢尔比感觉自己完全丧失了分辨语言的能力。
明明每一个词语他都能听懂,却在脑中变为一堆黑蝌蚪般的音符,叮叮当当地落到脑海里,需要他自己去挨个拾起、重新拼接到一起,才能弄明白那段乐谱的真正含义。
他的呆滞足足持续了三秒,这才像是回过神般挣脱开那条搭在肩膀上的手臂。
“您实在该注意一下社交距离了!”
这句憋在谢尔比心中许久的话终t于被他说了出来:“您不能总是……总是这样……”
利昂娜看着对方渐渐红透的耳朵,实在是又好笑又无奈。
她一直以为谢尔比之前不想跟她靠太近是因为对方当时穿着女装,与穿着男装的自己走得太近会太过引人注意……原来只是因为本人是个保守的人吗?
“抱歉,我以后会注意的……”
小弗鲁门先生十分自然地收回手,按住帽檐道:“那么,接下来我们来谈谈正经事吧……”
年轻人脸上的笑意随着这句话瞬间收敛,声音也跟着放低。
“菲力亚帕伯爵死了,昨天半夜死在他自己的床上。”
谢尔比刚稳定下来的心情瞬间被这个新消息提起来。
不过他的反应很快,立刻就联想到了今天早上客舱中的骚动。
“……尼克拉·赞诺?”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利昂娜:“今天那些船员来找他是因为这件事?”
“虽然医生初步判定老伯爵是死于心脏病发作,但谁也不能保证那只毒蜘蛛会不会是其中的诱因之一。”
按住差点被风吹走的帽子,利昂娜转过身倚着栏杆,擡头看向邮轮的顶部:“我知道之前船员搜过他的行李,没有发现什么毒蜘蛛,可他是目前这艘船上唯一一个与‘蜘蛛’扯上关系的人。之前只是咬伤、又没有直接的证据人们不会把他怎么样。可现在出了人命,要查当然会第一个查他……”
“可你说巧不巧,他偏偏在这种时候失踪了……真是让人不想怀疑他都难。”
利昂娜直起身,看向若有所思的谢尔比:“既然你与他同屋生活了这么多天,我想听听你对他的评价。”
不远处,风笛的演奏声还在继续,伴随着海浪拍击着船体的声音,周遭似乎都变得无比宁静。
“……这对您来说很重要吗?”
谢尔比并没有立刻回答,反而迎着利昂娜的视线看了回去:“这并不是一桩普通的案子,它涉及一位罗兰贵族的死,不管结果是什么对您来说都会是一个麻烦……”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主动参与进来。”他再次问道,“那位死者对您来说很重要吗?”
当然不重要。
大概是因为马黎王国内掌控权力的人年纪都偏大,利昂娜自从跟随玛格丽特公主在外行走开始,就见过各式各样的老人——只要见得多了,就会发现一切都是不确定的。
年轻时就喜欢接受新事物的人,老了也会成为一名格外开明的老者。而年轻时就喜欢一意孤行的人,年老后大多也不会有太多改变……
老人只是年纪大了,但很多身上展现出的特质与年龄并没有关系,人们现在看到的也只是时间在之前几十年里在其身上雕琢出的轮廓罢了。
而菲力亚帕伯爵,可以说是利昂娜遇到过的、最难以相处的老人之一。
他粗鲁的用词,打量人时的眼神,对妻子不加掩饰的掌控欲都让人深感不适。
可即使如此,这场看似意外却有颇多疑点的案子还是让利昂娜有些烦躁。
她说不清这股烦躁感从何而来,似乎是一种潜意识——在意识到这个案子有疑点开始,她的潜意识就驱动着她去挖掘真相——即使明知道这没有回报,放任不管也会让自己少惹到一次麻烦,可她还是忍不住换上了衣服,来到了这里。
此时,这种完全没有理由的行为被谢尔比明确指了出来,利昂娜居然一时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她犹豫了几秒,正想以“在船上很无聊”作为理由糊弄过去,对面的那人却先一步收回了视线。
“我知道了……”
谢尔比似乎自己默认了什么,不等利昂娜解释就自顾自说到了正题:“虽然我与尼克拉·赞诺住在同一间客房内,但我对他的了解并不多。”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我登船的那一天,也就是8月17日。我第一次进入客房时,属于他的床位就已经被帘子围起来了,除了吃饭和上厕所外几乎不会离开床位。”谢尔比一边回忆一边说道,“他个子与我差不多高,但体型要健壮一些,留着浓密的黑色络腮胡,头发也不短,且他本人似乎很不愿意打理自己的发须。在为数不多的几次碰面中,他的脸几乎都被头发和胡须盖住,我只能看到他的眼睛和鼻子……”
利昂娜隐约从他的描述中感受到其中的棘手之处。
胡子和发型能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一个人的气质,甚至能在某种程度改变一个人的样貌。
而按照谢尔比的描述,尼克拉·赞诺之前一直是一个近似“流浪汉”的形象出现在所有人面前,过长的胡子和头发遮掩住了他真实的面部轮廓。
如果他真打算隐藏起来,只要刮掉胡子、梳理或修剪好头发就可以了。
一个之前在室友面前都没露过几次脸的人,只要他不回自己房间,这艘船上便不可能有人能认出他。
而唯一能找到他的方法就是在三等舱内展开大搜查。
让所有乘客都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一一比对他们手中的船票,在保证其他人都在自己的客房中时彻底检查一遍邮轮的每一个角落。
可这样做的弊端也很大。
首先,三等舱一共有近八百名乘客,人数接近船员数量的一倍。要安抚好这么多人,并让他们安安静静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等待数个小时,着实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其次,这艘“爱丝塔斯城堡号”的体积非常大,各个边边角角能藏人的地方实在不少,想找一个随时都会改变位置的人又谈何容易。
而最重要的是,如果要在船上进行全面搜查,那马罗尼先生就势必需要拿出一个合理的理由。
可一个能让上千人都认同的理由并不会那么好编造,也许产生的效果并不会比实话实说少到哪儿去。
那等到船靠岸的那一天,这件事势必会成为大罗兰航运公司的一件惊天丑闻——这绝对是船主马罗尼先生不想看到的,仅仅冲着这一点,他就不会将这件事闹大……
不知何时,排练的乐队成员们已经离去,海浪声竟成为两人间唯一的背景乐。
发现利昂娜陷入沉思后,谢尔比就不再说话了,只静静看着对方微微颤动的浅色睫毛,似是也陷入思索。
“…………”
“不行,这条路行不通……”
过了许久利昂娜才长叹出一口气。
现在正是正午,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让她感觉头皮都要烧起来了,心情也跟着焦躁起来。
反正现在这里也没有其他人,她干脆摘下帽子拿在手里扇风。
“……您认为,菲力亚帕伯爵被蜘蛛咬到并非巧合吗?”
站在身侧的人突然出声,利昂娜不由循着声音转过头,确定刚刚发出问话的真的是谢尔比,这才点了下头。
“一切都太巧了,巧合到我不能不怀疑。”她说道,“就像医生所说,塔兰图拉蛛的毒素对一个健康人来说并不致命,可当时剧场中有三百多人,为什么偏偏就选上了身体最差的菲力亚帕伯爵?”
这么说着,她又想起刚刚威廉那完全不靠谱的假设,突然笑了起来:“总不能真是有人在菲力亚帕伯爵的领口上涂了点果酱,然后让蜘蛛循着果酱味去找人吧?”
谢尔比:…………
谢尔比:“我想那应该只会招来蚂蚁,蜘蛛并不吃果酱。”
他一本正经回答的样子再次把利昂娜逗得前仰后合。可笑了一阵后她突然停了下来,像是八音盒上失去动力的人偶,声音连同动作一起停滞。
“对……如果要让蜘蛛爬到指定的人身上,那就要进入剧场……”
“如果真是尼克拉·赞诺做的,他本人的身份并不能进入剧场,那就必定跟你一样,报上了其他人的名字才混了进去……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才想到呢!”
烟灰色的眼眸慢慢亮起来,她兴奋地拍了下谢尔比的肩膀:“走,去太阳剧场!我记得他们在每个人入场时都做了记录,如果我的假设成立,我们一定能从其中找到另一个冒名顶替者!”
利昂娜越说越激动,当即就要去印证自己的猜想。
可她刚往楼梯的方向走了两步便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转头一看,刚刚一直站在身边的人居然没跟上。
“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
她自然地向前摆了下头:“快跟上啊。”
黑发的年轻人似是愣住了,呆t呆站在船舷边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前面那人再次发出催促声,空白的大脑才像是终于发出指令般,牵扯着僵硬的腿向前迈出了第一步。
***
另一边,A甲板的高级套房内,老伯爵的尸体被船员们收拾好,从床上转到了担架上,准备将其搬运到位于下层船舱的冰库储存。
马罗尼先生早已不在这里,后续清扫由他的秘书监督完成。
秘书先是让人把女仆和客房管家这两位嫌疑最重的人扣下,找来他们口中的证人进行问询,确定他们在昨晚确实没有作案时间后才允许两人离开。
之后他又找人把床单都放到洗衣篓里,监督清扫人员打扫套房中的卫生。
最后本着负责的心理,秘书在临走前再次巡视了一圈房间,却发现老伯爵卧室的窗帘居然在晃动。
他匆匆走过去,发现一个人正蹲在卧室外的私人甲板上,双手抓着栏杆,不知在做什么。
「你在干什么?!」
秘书当即大喝道:「谁允许你来这里的?」
那个身影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瘦削的肩膀抖了下,脸上带着惶恐转过身——居然是负责照顾老伯爵的那位女仆。
秘书看清是她态度稍微好了些:「抱歉,刚刚没认出您来……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不、没有……」
女仆艾琳娜赶紧扶着栏杆站起身,手还捂着胸口:「我、我刚刚有些头晕,想要吹下风……」
她面色发白,看上去确实不太舒服的样子,秘书没有怀疑,只客气道:「如果您实在感觉不适我可以让人给您准备一杯薄荷茶。但这边我们要锁门了,还请您尽快离开。」
女仆捂着胸口点点头,小声道了声谢,这才跌跌撞撞地从甲板回到内室,擦着秘书的肩膀穿过卧室的门,快步走出套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