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帕与玻璃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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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如果不是必须,利昂娜实在不想进入这间曾经属于菲力亚帕伯爵的高级套房了。
第一次她便在这间套房的起居室目睹了伯爵夫妇的决裂,第二次她在寝室中悼念死去的菲力亚帕伯爵,第三次则是因为老伯爵的女仆死在了这间套房中……真是每一次都伴随着不同的不祥。
带着种微妙的心情,利昂娜第四次踏进了这间套房。
不过与之前不同,这次她得到了A甲板完整的平面图,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位于船头的这两间高级套房的平面图。
利昂娜拿着图纸在老伯爵的房t间中走动一圈,最后来到卧室停下。
“我之前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明明是船上等级最高的高级套房,里面的卫生间居然还没有我那间房里的面积大……原来真正的浴室在这里。”
小弗鲁门先生走上前,一把拉开披在四柱床上的帷幔,露出隐藏在其后的一扇门,挑眉看向马罗尼先生:“菲力亚帕伯爵阁下和伯爵夫人的房间是相连的,他们会共享一个大浴室——这种事您为什么之前从没说过。”
这是一种非常常见的房间设计,尤其是套房的使用者是一对贵族夫妇。
在旧大陆贵族的传统观念中,有身份的夫妻应该有各自独立的空间。不过他们一般都会有一扇能够连通两间房的房门,共享一间浴室或衣帽间也不算稀奇。
不过这样的设计明显不适合菲力亚帕伯爵夫妇。
伯爵夫人都起了离婚的心思,更别说与丈夫共享浴室了。
“……因为没有必要。在他们住进来前我让人更改了房间的布局,两间房通往浴室的门都被床挡死了。”马罗尼先生叹口气,解释道,“不信您可以试试看,两扇门都是需要往里拉才能打开的门。除非有人把四柱床搬开或者破坏房门本身,否则不可能进入浴室,更不可能从浴室进入对方的房间。”
在他解释时,利昂娜已经开始围着床检查了。
马罗尼先生没有说谎,这扇门确实是向外拉才能打开。
而四柱床的床前挡板又厚又高,不但挡住了大半的门也死死挡住了门把,门把和挡板之间的间隙又太窄,只要床本身不动就不可能从这扇门进入浴室。
按照马罗尼先生的说法,老伯爵与伯爵夫人居住的这两间套房从房间结构到屋内的家具摆设都是镜像对称的,所以伯爵夫人那边通往浴室的门同样也用床挡得死死的。
而这种大型四柱床没有三四个人合力擡可擡不起来……再退一步,就算伯爵夫人能把自己房间的大床移开,她也不可能隔着门把丈夫的大床移开。
“最开始我为伯爵夫人准备的房间是个单人套房,可伯爵阁下在得知伯爵夫人要去新大陆后突然表示他也要一起去。”
马罗尼先生解释道:“他们的关系是很差,不过当时伯爵夫人还想要在表面上维持一下伯爵家的体面,所以才让我准备了这间套房,说总不能让外人看笑话……”
有些话没说出来时还好,一说出来,之前没有察觉到的异样便格外显眼。
马罗尼不说话了,可阿尔弗雷德在听完秘书的翻译后还有话说。
「没错,我父亲一开始没有打算跟着一起来新大陆,这趟旅行也是他的临时起意。」
仿佛抓住了什么重点,年轻的罗兰青年如此反驳道:「如果她真的……想杀了他,在罗兰动手不是更方便?那里她认识的人更多,也不需要担心父亲是否会跟过来!」
利昂娜听完却只是摇头:「我的想法与你恰恰相反。如果我是伯爵夫人,我一定不会在罗兰动手,至少不会在与目标同时在罗兰的时候动手。」
「对一个谋杀者来说,周围有太多熟人反而是一种麻烦。就算一个人伪装得再好,熟人也会比陌生人更了解自己。这毕竟是杀人,不是其他小事,不管之前的关系多好,一般也不愿意包庇杀人犯。而且一旦一个男人或女人死了,最先被怀疑的必定会是他们的伴侣……再加上她那本就不太好的名声,我不觉得她会冒这样的风险。」
「而在国外就不一样了。」
「这里远离罗兰,消息传回去都需要至少半个月,有时间做缓冲,很多事都有了操作空间。」
「而且她确信,菲力亚帕伯爵一定会跟过来。」
她从床上跳下来,绕过床柱,走到窗户所在的那一侧,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阿尔弗雷德。
「因为她真的很了解你的父亲,他们都是心思很重的人。」
「两个月前,她与拉肯公爵的绯闻传得沸沸扬扬。同样是两个月前,你的父亲突然说在你家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家庭医生要下毒害他……他不相信自己的妻子,又因为自己曾经的人脉网已经全部被妻子接手,开始不相信任何人,还产生了所有罗兰的医生都被妻子迷惑、全都想要害他的想法……」
「我当然觉得这些很荒谬,也不认为这是事实,但我们至少能从中知道,菲力亚帕伯爵从那个时候就已经慢慢丧失了对周围的安全感。」利昂娜说道,「但他又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得知妻子突然决定去新大陆,还是以那种听上去就很荒谬的理由,光是这个就很容易勾起他的疑心了,如果再加上你……」
阿尔弗雷德:「我?」
「你之前不也说过吗?菲力亚帕伯爵就是因为听说了你与伯爵夫人之间的绯闻,这才不顾一切地跟了过来。」
小弗鲁门先生握住通往甲板的门把手,露出一个亲切的笑:「你与伯爵夫人的借贷关系应该持续好几年了,可你们之间的‘绯闻’应该是最近才出现的吧?」
「…………」
对方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利昂娜没有再管他,直接拉开门,走到了属于这间套房的私人甲板上。
上次查看这里时她只是简单探头往左右看了眼,确认两边都是有挡板的,并没有真的走出去做详细检查……而这次她总算能真正踏到这块私人甲板上,慢慢检查它是否真的与马罗尼先生说得那样“私密”。
其实利昂娜的房间中也有一块可以被称作“私人甲板”的区域。
但因为那块区域实在很小,她觉得那被称作“阳台”更加合适。
她的房间同样位于船的左舷,左右都有其他客房,那处“阳台”的左右自然也是被隔板隔开的……而说实话,这些隔板也就能防得住绅士。
它们确实很高,从上到下挡住人们看向隔壁的视线,但它到底只是一个隔板,不是一堵墙,目测厚度绝不会超过十厘米。
面向大海的围栏又没有全封闭……只要大胆一点,想要从围栏翻过去简直再轻松不过。
换句话说,如果船上的隔开这些“私人甲板”的挡板都是同一型号的,那从隔壁的甲板翻到这里的甲板可要比从走廊撬锁进入室内更加便捷。
果然,事实也与利昂娜想得差不多。
除了宽度更宽,这里的挡板与自己“阳台”上的挡板一模一样,样式上都能看出是同一批生产出来的。
“……之前,她就在您站的位置……”
利昂娜向后看去,立刻找到说话的那人,有些意外地挑眉。
那是马罗尼先生的秘书,好像姓“莱菲勒”……利昂娜对他的唯一印象就是自己不小心把他遗忘在了底层仓库门口,对方却意外碰到乔装成烧煤工人的“尼克拉·赞诺”,并将其抓获。
“你这个‘她’是在指谁?”利昂娜站在栏杆旁,好奇问道。
“菲力亚帕伯爵的那位女仆。”
“昨天早上您和马罗尼先生离开后我们传唤来其他证人,证明她前天晚上确实回到自己位于D甲板的寝室休息,所以在房间中多停留了一会。后来我在准备离开房间前四处巡视了一圈,发现她当时握着栏杆正蹲在这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秘书走到室外,在小弗鲁门先生身侧不远的地方站定,伸手指向一个位置,恭敬答道:“我叫住了她,询问她在这里做什么。她说她是有些头晕,在透气,之后很快就离开了。”
利昂娜:“这种事你怎么现在才说?”
“我以为她当时真的是晕船,这在客人中很常见。”秘书半垂着头说道,“我之前并不知道那个女仆竟敢威胁伯爵夫人,没把这件事当回事……”
利昂娜看看他那足够礼貌的态度,又看看还站在室内的马罗尼先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过她也不会因此责怪对方什么。
没有多少雇主能够容忍雇员脱离自己的指挥,而秘书的态度便是现在马罗尼先生的态度……看来他是真的想要查清事情的真相。
也许是因为他不想包庇一个杀人犯,也许是因为认出“尼克拉·赞诺”,让他开始怀疑自己那位画家好友的死是否是个意外——总之,他与伯爵夫人间已经不可避免地生出嫌隙。
利昂娜笑了笑,谢过秘书提供的线索,并开始按照他指出的方t向寻找线索。
可什么都没有。
一条条铁条构成的安全栏杆上没有一点痕迹,就连地面上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那女仆艾琳娜,她当时究竟在看什么呢?
***
房间中的一无所获并没有击败利昂娜,反而让她燃起斗志。
她向马罗尼先生要来了所有住在邮轮左舷的客人名单及房间号,打算就这样一间间问询过去。
既然菲力亚帕伯爵真正的死因是有东西贯穿了他的耳道,那说明凶手至少是有作案凶器的,那会在作案后立刻遗弃凶器也很正常。
老伯爵死亡的时间在半夜,也是遗弃凶器的好时间……不过船这么大,人那么多,难免有喜欢晚睡的人。
尽管这样的可能也很小,但不去着手排查,线索总不会自己跳出来。
但这次要排查的对象太多了,只靠利昂娜三人不知要问到什么时候。
最后还是马罗尼先生调来了一些正在调休的船员,所有人统一口径,他们还编了一个故事当借口。
故事是:居住在头等舱的某位先生与朋友打赌,其中一人悄悄在前天半夜把另一人房间中的物品扔到海里,然后后者有三天的时间猜测前者丢了什么。
结果现在时间快到了,后者开始说前者什么都没扔,前者坚持说自己扔了,两人正因为这件事开始争吵——于是,他们决定寻找可能存在的目击者,证明前天夜里确实有东西被扔进了海里。
尽管这个现编的理由听上去很离谱,但又透着一种真实的荒诞感,大部分人居然都相信了,并努力回忆起来。
能拥有“私人甲板”,或是利昂娜那种“小阳台”的都是头等舱的住客。
这些人一方面是有自己的身份包袱,另一方面也不会自己做杂活,一般情况下并不会往海里扔垃圾。
二等客舱的窗户倒是能打开,但大部分房间都在船的内侧,有窗户的房间并不多。
人数最多的三等舱中的窗户则都是密封式,完全杜绝了他们往外扔东西的可能性……再结合医生估算的老伯爵死亡时间是在20日夜晚到21日凌晨,会专门选择在半夜往海里扔垃圾的人除了凶手也不太可能会是其他人。
时间在排查走访中一分一秒过去。
没过多久,即将沉入海平面的太阳被乌云遮掩,淅淅沥沥的小雨开始有节奏地落到室外甲板上。
虽然只是小雨,但在远洋航行中依然不能轻视,所有船员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而对船内的乘客来说,下雨除了让地面再次变得晃动起来倒也没什么太大影响。
今天已经是航行的倒数第二天,只要没有遇到台风之类的大风暴,他们应该在明天中午就能抵达目的地了。
这场雨让大部分乘客回到自己的房间,倒是方便了利昂娜等人的排查。
总算在晚饭即将开始前,谢尔比在位于G甲板找到了第一位目击者。
那是一位住在三等舱的青年,床铺是上铺,位置正好能从不大的窗户看到外面。
20号晚上他有些失眠,又不好下床打扰别人睡觉,只能看着窗外发呆。
青年也不知道自己发呆了多久,直到他刚刚酝酿出一点睡意,一个白色的东西突然被风拍到了窗户上,隐约还能看到上面有一些黑乎乎的污渍。
他当时吓得大叫了一声,还是把整个房间的人都吵醒了,后来还被人嘲笑了好几次。
谢尔比觉得那很可能不是黑色的污渍,而是沾着血迹的手帕或餐巾。
原因很简单,就算出血量不多,但用钢针状的东西捅进颅后凶器上必定会沾到血,可现场并没有留下一滴血迹。
除了凶手非常谨慎外,那人必定是用布料或纸张擦拭了凶器上的血,并将其销毁。
有些遗憾的是,这位目击者青年并没有看到凶器的下落,他自己也没有怀表,不知道当时的具体时间。
而不知是不是有神明眷顾,非常幸运的,20号的夜晚不止有一个失眠的人。
另外一条目击信息来自《忒普提之死》的女主演——布鲁飞剧院的布朗奇小姐。
作为戏剧中米西娅公主的扮演者,布朗奇小姐在20号下午的演出时发生了重大失误,因为老伯爵那一声尖叫不小心伤到了男主角的侧脸。
尽管对方表示自己没事,她还是感觉很自责,直到凌晨都没有睡着。
最后实在感到烦躁,便披上披肩来到阳台上吹风。
而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看到一样东西从眼前划过,径直坠入海中。
还不等她被回过神,一块白色的手帕也跟着风往船后吹去,一晃就消失在了视野。
「最先掉到海里的是什么?!」
接连问询了几十人都没有得到任何有效信息的小弗鲁门先生顿时双眼发亮,没有再管自己之前瞎编的故事,一边比画着形状一边急迫追问道:「匕首?锥子?还是长铁针之类的?」
「什么……不不,当然不是那么可怕的东西。」
舞台上的“米西娅公主”摇摇头,用轻柔的声音回道:「那东西不大,好像是个小瓶子……对,就只有巴掌那么大,大概还是个玻璃瓶。」
……玻璃瓶?
如果只是一个玻璃瓶也许还是巧合,可它与那张手帕几乎是同时落下来的,更别说手帕上还有一块明显深色的污渍。
那位只看到手帕的第一位目击者虽然不知道事情发生的具体时间,但根据他那间舱室的熄灯时间和窗外的亮度去推测,应当是与第二位目击者的时间一致,那他们二人看到的手帕就很有可能是同一块。
更重要的是两位目击者房间所在的位置。
第一位目击者的房间位于船尾,第二位目击者就住在菲力亚帕伯爵套房的楼下,这样的巧合实在是由不得人不想歪。
可如果那两样东西真的是凶手扔的,那按照第二位目击者布朗奇小姐的说法,她并没有看到凶器被扔出去……难道凶手就这么大胆,完全不怕凶器被发现吗?
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让利昂娜再次陷入沉思,只是她现在所处的环境实在不适合沉思。
此时的小弗鲁门先生正在太阳剧场的后台,周围全是正在打包收拾服装和道具的剧场工作人员,环境十分吵闹。
这些来自罗兰布鲁飞剧院的演员们不但接受了马罗尼先生的邀请,在邮轮上演出,他们的主要目的是来新大陆巡演自己的新剧。
之前他们已经接到来自船长的准确通知,“爱丝塔斯城堡号”即将在明天中午抵达新伦纳港,这次航程中最后一场表演也在不久前落幕,他们必须抓紧时间打包行李了。
作为剧场的女主演,布朗奇小姐现在其实也很忙。
但出于礼节,她还是一直安静地陪着这位马黎的小绅士站了一会,直到她看到一位工作人员拿着自己的戏服匆匆从身边路过。
「等等,你要把它放到哪儿?」
「当然是放到箱子里……」
「不行!你这样把它会把上面的羽毛压坏的!」
布朗奇小姐赶忙阻止道:「快放下,把上面的装饰都拆下来,分装到袋子里……」
两人的对话不可避免地被小弗鲁门先生捕捉到,她顺着声音擡起头,立刻看到工作人员怀中的戏服。
那是一套做工精致的裙子和一顶很大的帽子。
裙子的袖子和裙摆上有数不清的蕾丝堆叠在一起,一颗颗宝石点缀其上,在灯光下闪着各色的光——尽管知道上面用的大概是比较廉价的皓石,但衣裙还是带着一种上个世纪罗兰宫廷特有的奢靡气息。
相比起戏服的考究,那顶帽子反而很时髦。
帽檐很宽也很大,上面还有不同形状的假花和几根巨大的羽毛作装饰,是时下贵妇们最喜欢的样式。
这并没什么奇怪的,上个世纪的旧大陆贵族们比较沉迷戴又高又大的假发,女士还喜欢在假发中装饰水果——这种风格已经不符合当代人的审美,剧团演出时对服装做了一些调整并不奇怪。
「这是你们今天演出用的戏服?」
利昂娜突然说道:「我都没看到……」
布朗奇小姐与工作人员听到后都笑了起来。
「是的,这是我们今年新排的剧——《忧郁的派乐夫人》。」
布朗奇小姐见她感兴趣,还找了一张宣传海报塞到利昂娜手里:「别看名字是这样,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喜剧呢。」
利昂娜看着海报中那穿着华美礼服、头上顶着一顶大帽子的“派乐夫人”趾高t气扬地仰着头,愣了片刻,眼眸不由慢慢睁大。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个……”利昂娜折叠起宣传单,激动地看向布朗奇小姐,「太感谢您了,布朗奇小姐……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对我的帮助!」
布朗奇小姐不明白面前的小绅士为什么会如此激动,但她还是见缝插针地立刻开始为剧院做宣传:「如果您感兴趣,欢迎来新伦纳剧院观看我们的演出。」
「我不会错过的。」利昂娜向她行了一个吻手礼,笑着承诺道,「您的演出我一定会去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