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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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昂娜没能靠太近,但看到道格拉斯上校的脸色出现了变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把盖子盖上吧,上校。”她叮嘱道,“请小心一点,氰|化物是剧毒,不但食用后会中毒,一旦接触到皮肤也会中毒。”
此话一出,之前想要看热闹的人纷纷惊呼着与他拉开距离,道格拉斯上校身边立刻出现一圈空白地带,反而利昂娜变成了距离他最近的人。
此时她只需要一两步就来到对方面前,趁着上校还没有回过神,从他手中双手接过那只陶瓷小罐。
之前只是扫过一眼,只记得那是一只被做成南瓜形状的橙色小罐,现在仔细观察才发现,陶瓷小罐的盖子上竟然有“盐”的字样。
“……这是一个盐罐?”
利昂娜皱眉看向站在一旁的乔伊丝小姐:“这里面装的到底是糖还是盐?”
“是、应该是糖……”
乔伊丝小姐忐忑地看了眼上校,小声说道:“这是之前新买的,格温和海蒂……在帮忙的时候把盐和糖装反了。”
“那你们就这么一直用着,没有换过来?”利昂娜继续问道,“这要是做饭的时候一个没留神,用反了,那一顿饭可就毁了。”
乔伊丝小姐对上她怀疑的视线,心脏突突跳了两下,刚忙解释道:“这不是在厨房用的,平时都放在餐桌上……”
“乔伊丝!”
道格拉斯上校突然喝止了她的解释,凌厉的视线直直刺向利昂娜。
“这些话要说也要等治安所的人来了再说,你跟他解释什么?”他先是警告般瞥了眼乔伊丝小姐,又向利昂娜伸出手,“现在,您可以把它还给我了吗?”
利昂娜已经检查完小罐,交出去的时候姿态相当轻松,却也丝毫没有要解释什么。
这位古怪的年轻人让道格拉斯上校很是在意,但此时的他也没有太多时间浪费。
他先让人去火车站地电报站发个电报给距离最近的治安所,这才打起精神,把收到惊吓的镇民们送出家门。
家里变得乱哄哄的,但刚刚死过人的大厅人们都避之不及,就算有人还没离开也并不会待在那里了。
于是,当道格拉斯上校再次回到大厅,发现租住在隔壁的“约翰斯先生”四人居然都没走时,心中不禁升起一丝警惕。
“……您还在这里做什么?”
上校蹙眉走到一个柜子前,手已经按在抽屉的把手上:“很抱歉我们这边已经无法继续招待……”
“您的侄子死了,可您看起来很冷静。”
利昂娜的视线扫过不远处的尸体,擡步走到钢琴旁坐下:“您就这么把人都放走了,就不怕其中又凶手?”
“那我能怎办?把他们都关在这间屋子里吗?”
道格拉斯上校摇摇头:“我没有能力,也没有理由这么做。”
“但您起码该等治安所的人到了,让他们决定现场这些人的去留。”坐在钢琴凳上的金发青年如此说道,“如果凶手就在参加今天晚会的人中,您这样直接让人离开,凶手说不定就会趁这个机会逃走。”
听到她那堪称天真的话语,上校心中无语的同时也渐渐放下了戒心。
“希图科姆中并没有专门设立治安所。距离这里最近、且有能力接手杀人案的治安所只有位于诺特堡东区的治安所了。”他看了眼快要黑下来的天色,耐心向这个外国人解释道,“那边的效率我很了解,今天时间太晚,他们就算收到消息也不会连夜赶过来。”
诺特堡是新大陆上最早发展起来的工业城市之一,人口众多的同时犯罪率也居高不下。
城市中的治安所本来就人手不足,警员们的待遇又差,最后就形成了一种“小案太多管不过来,大案凶犯太凶没人敢上去拼命”的状态。
在这种基本条件下,他们处理城中的案子都困难,更不要说派人去乡下查案了。
道格拉斯上校都不指望他们能连夜赶过来,只希望治安所那边的人明天能早点出发。
“……那验尸官呢?镇上连一位医生都没有吗?”
“有。但潘达斯医生前天回老家了,要下周才能回来。”
“而且,今天来到这里的都是本地人,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晚上大家都会保持警惕。如果有人试图逃跑,那肯定会被周围的邻居注意到。”上校又看了眼坐在钢琴旁、若有所思的年轻人,“报案的电报传出去,火车站那边的人也会知道。这个时间,今天经过这边的最后一班火车估计已经走了,而且在火车站工作的是肯特兄弟,他们对镇上的每一个人都很熟悉……”
道格拉斯上校的意思很明显。如果真有人心虚,赶在治安所的人来之前离开这里,那治安所也不需要仔细查什么案子,逃走的人必然有问题。
而不是本地人,还在案发现场出现的一共六人。分别是利昂娜主仆四人,死者小卡明先生的母亲卡明夫人,以及上校的那位男性朋友。
利昂娜记得旁人称呼他为“米切尔先生”,他本人又与上校和卡明夫人都很熟悉,自从来了希图科姆后就一直住在上校家。
如果在将前阵子镇上传开的有关“上校要修改遗嘱”的传言与之关联,这位先生的身份就很明朗了。
他应当是道格拉斯上校的律师兼好友,也是上校指定的遗嘱执行者。
所以在卡明夫人确定双胞胎的生父不是上校后找上了他……说不定他们三人都是熟人……
刚想到谁,谁就出现了。
之前送卡明夫人上楼的米切尔律师正与道格拉斯夫人一起走下楼,听声音应该是前者正在安慰后者。
即使之前已经看到了泣不成声的卡明夫人,道格拉斯夫人内心还不太相信会发生这种事。
可小卡明的尸体做不了假,看到之前还活蹦乱跳的少年现在已经倒在自家大厅里t,道格拉斯夫人只感到大脑一阵眩晕。
她的身体晃了晃,险些要跌倒,还好道格拉斯上校抢先一步扶住她的手臂。
“圣母在上……圣母在上……”
道格拉斯夫人紧攥着丈夫的手臂,嘴唇不停颤动着,双眼却直勾勾盯着仰躺在地面的尸体。
过了许久,目光才艰难地从那具尸体上移开。
“要、要不要,把他放到床上、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女人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这样、这样看上去……实在太可怜了……”
“我并不建议你们这么做。人已经死了,他本身已经没有任何感觉,躺在床上和躺在地上没有任何区别。”
“想要找到凶手,那就在治安所的人到来前尽量保护好现场。”
似乎是掐着时间,利昂娜刚好在此时从钢琴后站起身。
再次看到那道身影,道格拉斯夫人瞳孔顿时因惊恐而放大,道格拉斯上校也皱着眉将妻子护到身后,警惕地看着越走越近的四人。
利昂娜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只是在擦身路过的时候停了下。
“我确实还想跟您聊聊……但现在看来您并没有时间。”
看着根本不敢与自己对视的道格拉斯夫人,利昂娜只能转而看向道格拉斯上校:“不过在揪出投毒者前,我希望您和您的夫人能保护好自己,尽量不要接触别人经手的食物。”
道格拉斯上校感觉她的话怪怪的,眉头不由蹙得更深:“您这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也许你们并不相信,但我大概是今天这些人中最不希望看到你们出意外的人。”
金发的小绅士笑了下,走过他身边时突然靠近,贴着他的耳畔说道:“您别忘了,氰|化物不是直接下在小卡明先生的饮料里,也不是在厨房,而是你们一家日常在餐桌上会用到的调味罐里。”
“这个小罐,除了你们一家人,一般也不会有其他人用到吧?”
感觉到面前的男人因自己的话全身紧绷起来,她退开半步,笑道:“当然,我不觉得那人会这么大胆,在今晚继续投毒害人。毕竟这栋房子里的人也不多,如果今晚要是这里再有人出事,那就相当于凶手主动帮我们排除了其他几十位嫌疑人……只要是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这么做。”
留下这句话,利昂娜没有任何犹豫地擡腿离开。
谢尔比赶在她身后,路过上校夫妇时脚步停顿了下,询问道格拉斯夫人:“后院布置的东西不少……您需要帮忙吗?”
想到这位一直帮着自己忙前忙后的“男仆”是“约翰斯先生”的人,道格拉斯夫人只感到后背发凉,哪敢继续让他帮忙?
道格拉斯上校也跟着拒绝道:“既然要保存案发现场,那等治安所的人来之前这些东西就这么放着吧。”
谢尔比没有强求,得到答案后也只是向他们微微颔首,快走两步跟上了其他人。
***
“就这样离开真的好吗?”
刚回到租住的房子里,凯恩探员就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如果投毒者真的是冲着上校一家人去的,小卡明先生只是被误杀了,那那一家人现在岂不是很危险?”
利昂娜也知道这个道理,但因为之前她挑明了一些事,恐怕在道格拉斯夫人眼中,她与那个投毒者已经是同样危险的人了。
她现在明面上还用着假身份,身处一个陌生的国家,周围都是陌生人,就算她想要调查案子都没有一个正当的理由,更不要说上校夫妇现在对她的警惕已经达到顶点。
现在她能做的,大概只有仗着“邻居”这一有利的位置密切关注对面的一举一动。
凯恩探员主动承担了这一工作。
按照他的话说,晚上蹲点这种工作他不知做了多少次,在坐几人都没有他有经验。
谢尔比看了眼时钟:“你一个人守一晚上容易无法集中精神。不如你守到半夜一两点,我去替换,这样大家都能休息一段时间。”
有人愿意跟自己轮班,凯恩探员自然不会拒绝,开心应下:“那当然好。”
监视的事就在两人的对话间敲定了。
正好因为阴天,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黑,凯恩探员换了身更加不起眼的衣服便悄悄离开,其他人则是准备早早上床休息。
只是这一晚,利昂娜注定要失眠了。
黑夜中,自己说出那些话时道格拉斯夫人产生的反应一帧帧在脑中反复回放,让她忍不住去回忆、去思考。
她并不知道谢恩·霍顿已死,那她听说了怀特伯爵一家人中毒而死的案子吗?
大概是知道的……她听着自己说出的话,很快便意识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起码她知道谢恩·霍顿一直在为谁工作。
他们认识……他们真的认识!
男管家霍顿从工作起,只有在二十一年前莱兹城闹瘟疫时离开过帕克丝庄园长达两个月,之后因为所有的亲人都在那场瘟疫中离世,之后的十几年他再也没有请假离开过。
如果道格拉斯夫人的那个孩子——乔治·欧尼尔真的是男管家霍顿的私生子,那就只有可能是那个时候两个人有了交集……
可这也又不对劲。
乔治·欧尼尔在世时道格拉斯夫人都没有向任何人求助,却偏偏在孩子死后三年,自己努力工作还债了三年,才想起利用儿子的身份联系霍顿这个“孩子父亲”……而男管家霍顿的遗产最后也没有被任何人取走,道格拉斯夫人那笔来历不明的巨款并非来自他……
之前已经想过无数遍的信息被她反复咀嚼着,可除了这些印证过的,再也分析不出更多了。
只要安娜·道格拉斯一直闭着嘴,她就无法得知更多的信息。
那该怎么办?她要怎么再次撬开她的嘴?今晚发生的这桩案子会是一个突破口吗……她该利用这份不安,创造出一个让她开口的契机吗?
怀抱着这种复杂的心情,利昂娜终于在下半夜慢慢闭上双眼。
但因为心中总是有事,她即使睡着也一直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一会儿是小时候与兄长钻在同一个被窝里,被梅太太发现后训斥;一会儿是将一只受伤的小鸭子交到霍顿先生手里,看到他露出无奈的笑;一会儿又是从门缝中看到父亲和老师在说些什么,但被敏锐的女侯爵发现……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脑海中闪过,无数话语交叠在一起……似乎是不同人在喊她的名字……
有人在喊“莉莉娅”,有人在喊“利昂娜”,有人叫她“利昂哈特”,各种各样的声音呼唤着她,可她已然看不清那些声音的来源。
“对不起……我对不起您,莉莉娅小姐……我对不起伯爵阁下……”
忽然,眼前的薄雾散去,一张满是泪痕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那是一张她在熟悉不过的脸,一张平时只会对她露出温和微笑的脸,此时却像个孩子般哭得一塌糊涂,五体投地地趴在地上,毫无体面。
“我对不起您……我也不指望您能宽恕我……我只希望、希望您能好好活下去……”
“…………”
“如果你不告诉我真相,我要怎么好好活下去?!”
她再也抑制不住胸中地怒火,第一次冲着那人喊出他的全名:“谢恩·霍顿!我不相信这是你做的!或者你告诉我,你说出一个能够说服我的理由!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没有用。
不管她如何呐喊,抓住他的衣领大声质问,手中攥着的衣襟却开始变得模糊。
“我就是凶手……我就是凶手……”
那道慢慢虚化的身影开始从手中消失,连声音都变得无比模糊。
“不……不要……”
她想要继续抓住什么,可越是焦急那道身影变得越稀薄,眼看着就要眼睁睁在她眼前消失……
“…………弗……下……”
“……阁下…………”
“——利昂!”
利昂娜猛地睁开眼,直接对上波文激动的眼神。
“您总算醒了……快起来!”他不由分说地将准备好的衣服放到利昂娜床上,语速又急又快,“上校那边出事了,您快起来去看看!”
利昂娜刚从混乱的梦中醒来,现在还有点回不过神,听到这个消息又是一愣。
“……出事”她撸了把被汗浸湿的额发,恍惚重复了一遍才惊醒,“又有人出事了?”
“不,是道格拉斯上校被捕了!”
波文大声说道:“今天一早诺特堡治安所就派人过来,上校突然亲口承认是自己投的毒,现在就要被治安所的人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