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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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胞胎的嫌疑已经基本被排除,就算是多诺万探长也不能理解道格拉斯上校为什么还要继续坚持说自己是凶手。
“……既然您这么说,那我也问点实际的。”
多诺万探长正色道:“糖罐中的毒物具体是什么,您是从哪儿得到的?”
“是氰|化钾。今年春天安娜的花圃里反复出蚜虫,用市面上的普通杀虫剂用了一遍都不行。后来住在隔壁的杰林斯太太说那东西比普通的杀虫剂好用,我特地让杂货铺的彼得帮我采购了一些,后来没用完,我就放到储物间里了。”
“储物间在哪儿?”
“靠近后门的那间房,靠窗的架子最上面一层的瓶子里,上面贴着一个红色的标签。”
多诺万探长转身向其中一位警员使了个眼色。警员意会后大步走出房门,很快便带回了一只不大不小的玻璃瓶。
“储藏室的门没有锁。”警员把手中的玻璃瓶展示给探长查看,小声汇报道,“里面基本是些园艺用品。”
多诺万探长微微颔首,继续问道:“除了那个糖罐,您没有在其他地方投毒吗?”
“没有。”
“您确定?”探长意有所指道,“您可要想好了,说不定凶手是在哄骗您,就等着您,离开然后对您家中的其他人下手……”
“你不用这么试探我,多诺万。我说了是我就是我。”
道格拉斯上校平静擡起头:“我确定其他地方没有。”
“先不说您的动机……如果您要想害小卡明先生,为什么要把毒放到自己家的糖罐里?卡明夫人和小卡明先生都搬出去了,您这样做只会伤害到自家人不是吗?”
双手被反绑的男人沉默数秒,视线扫过站在门口的人,嘴周围一圈的胡须随着开口的动作一起动了动。
“因为我想毒害的目标不是他。”他避开妻子不可置信的目光,低头闷闷道,“我想下毒的对象是其他人……我只是没想到乔伊丝会去拿那个放进橱柜里的糖罐,当时我在跟卡文迪先生说话,并没有注意她拿来的是那个南瓜糖罐。”
又是一句谎话……
或者说这个人从头到尾就没说几句实话。
利昂娜已经对他失去兴趣,转而观察起在场的其他人。
道格拉斯上校没有明说他真正想要害的人是谁,但在场几人的反应都很快。
道格拉斯夫人背对着她此时并看不清表情,抱着双胞胎的乔伊丝小姐则是陷入一种呆滞到茫然的情绪,米切尔律师惊讶地微张开嘴,眼珠不断在窗边和门口来回转……卡明夫人是最后反应过来的,意识到什么后猛地转过头,看向正一左一右站在乔伊丝小姐身边的双胞胎。
“……乔伊丝小姐,请您带着两个孩子回避一下吧。”
最后还是多诺万探长率先打破这种诡异的安静,走到门口对乔伊丝说道。
他的声音总算让少女回过神。
乔伊丝小姐惊疑不定地看了眼那个坐在窗边的男人,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探长又提醒了一句,她这才收回视线,带着两个女孩匆匆离开了这里。
多诺万探长目送她们上楼,按着门把看向背对着众人的道格拉斯夫人。
“道格拉斯夫人,不然您也……”
“不,我要在这里……”
出人意料的,一直没什么主见的道格拉斯夫人非常直接地拒绝了探长。
女人眼角的泪痕还没干,腿却是像是生了根,身体僵硬地站在那里,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丈夫:“你的目标……是谁?”
“……我以为你们已经猜到了……”
“我要你亲口跟我说——”之前面对卡明夫人的吼叫时都没有提高过音量的女人,此时却激动地拔高声音,“你亲口跟我说!你究竟想杀了谁?!”
上校擡起头,对上妻子通红的眼眸后像是被烫到般移开视线,唇上的胡须又动了动。
有一瞬间,利昂娜以为他要哭了,或者想要说什么,可下一秒,那疑似软弱的情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男人用力闭了下眼,终于调整好情绪再次擡起头。
“我也是个有尊严的男人,安娜。”他仰着头说道,“她们本就不该出生,没有人期待她们来到这个世上,包括她们的亲生母亲……我养了她们那么多年,已经是仁至义尽。”
上校夫人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声线都有些不稳:“那、那你也没有必要,没有必要这么做……你都跟她们生活了这么多年……难道你对她们的感情就只是因为血缘吗?”
“你有什么必要这么做……你不喜欢她们可以把她们送到寄宿学校,可以另外找寄养家庭啊!你跟我商量,你不愿意出这笔钱我也可以出!你为什么连商量都不跟我商量就做出这么可怕的决定?!”
说到激动处,两行泪再次从女人布满细纹的眼角流下:“告诉我,这不是你的本意,杰克……你一定是有其他苦衷对不对?你不是那样的人……”
“哈——”
一声短促的笑声打断道格拉斯夫人的劝说,被反绑着双手的男人笑着摇摇头。
“你又有多了解我呢,安娜?我们不过才在一起不到三年。”他擡头说道,“当时我的母亲去世,我被那两个孩子搞得焦头烂额,急需要一个妻子帮我照顾孩子,打理家务。而你当初来到新大陆,对这里什么都不了解,需要一个本地人做丈夫……我们的婚姻也只是各取所需……”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在室内响起。
利昂娜还没来得及看清,道格拉斯夫人的身影就从眼前一掠而过,很快消失在书房中。
室内又是一阵难言的尴尬。
坐在角落、同样被绑在椅子上的凯恩探员挪了挪屁股,对这种气氛十分不适应。
事情闹到了这一步,就算多诺万探长还想继续袒护这位“老上级”,现实也不允许他这么做了。
忙乎了一早上,调查居然又回到了原点,这种挫败感让他感到很难受……而更让他难受的是,他亲耳听到自己曾经崇拜的英雄居然说出了那样的话。
往前数十年,道格拉斯上校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啊。
其他的指挥官都会为了自己的安全待在后方,只有他,不但会亲自上前线,还会接过旗手这份最危险的工作,每次冲锋都举着合众国的国旗冲在最前面。
战场中的人们很难保持理智。
可只要那面鲜艳的旗帜没有倒下,只要跟着那面旗帜向前冲,他们就能获得胜利。
一次又一次,每次都是他带着他们冲了出来。
他们是那样敬重他,在战场上他就是他们的战神……可如今,记忆中那始终挺直的脊背已然弯折,像个再普通不过的颓废中年男人一样佝偻起身形,几乎让人感到陌生……
多诺万探长用力按按自己的额角,强逼着自己从那种情绪中抽离,这便吩咐两位警员再去叫辆马车,准备把上校和小卡明先生的尸体带回诺特堡。
卡明夫人作为死者的母亲,自然也要跟着一起去。
而作为一个完完全全的旁观者,米切尔律师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跟着凑热闹,却在准备离开房间时被一个声音叫住。
“丹,劳烦你陪梅丽莎走一趟吧。她还从来没去过诺特堡,一路上没有熟人陪伴总不让人安心。”
刚被警员从椅子上解绑的道格拉斯上校突然说道:“还有关于遗嘱,我还想要再修改一下……”
闻言,卡明夫人两只手想也不想地攀住米切尔律师的手臂,止住了他打算离开的脚步。
“他说得没错,你就陪我一下吧……”卡明夫人说道,“你不是说最近都没事?”
米切尔律师就这么增加了一个额外的行程,不过他倒是也不介意,表示自己还需要回客房收拾点东西才能出发。
只是在他转身准备走出房间时,余光似是扫到了同样绑在椅子上的凯恩探员,突然不动了。
凯恩探员因为之前太吵而被放到了房间的角落,又被刚刚的伦理大戏震撼了一下,此时一双眼睛正在骨碌碌地乱转。
不过大概是因为跟在马希先生身边好几年,他的直觉也相当敏锐,感受到有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时立刻顺着看过去——不过他并没抓到偷看他的人,只看到一道匆匆离开的背影。
米切尔律师去二楼客房收拾东西了,这点卡明夫人也一样。
她现在还穿着t昨晚的衣服没有换过,头发更是乱糟糟的,肯定不能直接这么出门。
两人先后离开了房间,书房内只剩下了利昂娜、凯恩探员、多诺万探长和不想说话的道格拉斯上校。
此时凯恩探员的职责已经结束,也不需要再扮演“嫌疑人”。多诺万探长亲自上前给他解开束缚,无声拍了下他的肩膀以作感谢。
凯恩探员与他还算熟悉,悄悄看了眼看向窗外的上校,小声问道:“难道……就这样了?”
多诺万探长一句“还能怎么办”已经升到喉咙,却见那位名为“约翰斯”的金发青年正站在门口朝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出来一下。
利昂娜把有些消沉的探长带到角落,也不等他发问,直接抛出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你别被他骗了,道格拉斯上校刚刚说的大多都是假话。”
见多诺万探长带着诧异擡起头,她继续小声解释道:“乔伊丝小姐拿糖罐给死者送过去时我就在现场,正好也在看他们……当时小卡明先生站在长桌附近,道格拉斯上校则是站在靠近前门玄关柜的位置,而乔伊丝小姐是从餐厅与大厅相连的那道门走到小卡明先生面前的……”
她点到为止,多诺万探长却立刻联想到大厅的布局,双眼顿时一亮。
按照这样的位置关系,道格拉斯上校完全可以看到乔伊丝小姐端来的糖罐是什么形状!
“而且在小卡明先生往橙汁里加糖时,他往那边看了。”利昂娜语气肯定道,“当时他确实在与一位先生说话,但那期间他的目光一直在往小卡明先生那边瞟。小卡明先生当时喝了一口加糖橙汁后原本蹙起了眉,想要说什么,就因为与他对上了视线才又喝了大半杯。”
“第一次说谎还能解释,可第二次、第三次说谎,那就是为了掩饰什么。”
“而且我们假设上校刚刚说的都是真话,他是真正的投毒者,但目标是两位道格拉斯小姐,那他目前为止的行为可以说是完全没有逻辑。”
“已知他已经在昨晚知道乔伊丝小姐看到两位道格拉斯小姐往调味罐中‘下药’,而他又真的如此厌恶他的两个女儿,厌恶到想要下毒杀了她们,那今早他明明有个绝佳的机会把她们以投毒犯的身份送进治安所。”利昂娜摊手道,“不管他之后又说了什么,可事实上他自首的这一行为就是在维护那两个孩子。”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作为执法者的多诺万探长都与道格拉斯上校是熟人,听到他那么说难免会被自我情绪影响。
而利昂娜作为一个完全无关的旁观者,本身就对道格拉斯上校不了解,此时也能以更客观的角度看待整件事,很容易便抓住了上校前后言行中的矛盾点。
多诺万探长听她说完只觉得那块一直堵在心口的石头总算移开了,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可没过几秒,舒展开的眉头再次拧到一起。
既然如此,他到底为什么坚持说是自己做的?多诺万探长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答案。
如果他不是凶手,那他一定是知道凶手是谁……难道和对那两个女孩的感情一样,真正的投毒者也是个他非常重视的人,重视到他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都要维护?
“不一定是对他重要的人,也有可能是掌握了他重要秘密的人。”
似是听到他的心声,站在他对面的金发小绅士如此说道。
“秘密……”探长重复咀嚼了一下这个词,又觉得不太可能,“可这不是什么小案子,是闹出人命的投毒案。要是杀人罪成立,他是真的会被绞死啊……有什么秘密比性命更重要?”
那可不一定。
说到顶罪,利昂娜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今年三月底的纽克里斯连续杀人案。
当时最先承认自己杀人的是退役的马黎陆军少校查尔斯,他当时想要为之顶罪的对象——霍华德太太与他在明面上可没有任何关系。
而他们之间之所以会产生联系,就是因为一个无法正大光明说出来的秘密。
道格拉斯上校是否也是另有苦衷利昂娜无从得知,但她知道这是一个机会。
不管上校是否真的像他说的那样薄情,但看道格拉斯夫人刚刚的表现,她对待这段婚姻的态度可没有那么随便。
人都有弱点,有弱点就可以利用,尤其是重视情感的人……都不需要太多思考,利昂娜已经看到了交易的筹码在不远处等着她。
利用别人的感情威逼利诱很可耻吗?
也许是的。
可她已经看到了,看到那道原本只是像星辰般闪耀的亮光已经越来越明晰,她没有理由不往前走下去。
“……如果你信任我,我会找出真相,找到上校这么做的原因。”
利昂娜循着隐隐传来的哭声偏了下头,对多诺万探长小声道:“在此之前,还请你在这个案子的审理上多拖延一段时间,暂时不要开启审判程序。”
***
餐厅中,刚刚扇了丈夫一巴掌的道格拉斯夫人正在哭泣。
一开始她还在压抑着声音,顾忌着外面还有外人不敢哭得太大声。可情绪的积累就像从雪山上滚下的雪球,越到后面越不受控。
丈夫的话像一把利刃,把维持了两年多的平静划开一道巨大的口子。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她所向往的、用尽全力想要维持的生活是如此脆弱,这段短暂而美好的生活不过是一种假象。
她该怨恨丈夫的隐瞒吗?也许该的。
可比起那股从内心生出的巨大悲伤,那点怨恨实在不值一提。
女人伏在桌子旁,将头埋在手臂中,再也无法抑制地哭出声。
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无法自拔,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餐厅的门被人打开又关上。一个人静静站在她身后,无声注视着她的背影。
不知过了多久,当道格拉斯夫人擡头寻找手帕、却突然看到一道不属于自己的影子落在桌上时,这才惊恐地站起身。
“我刚刚敲门了,但您似乎没听见。”
沉默片刻,利昂娜掏出自己的手帕递过去:“上校和探长他们已经走了。”
道格拉斯夫人没有接那块手帕,她单手撑着桌面,另一只手捂住口鼻转过头。
“那、您还在这里做什么?我与您没有什么可说的……”她的声音还带着哭泣过后的沙哑,“我现在很累,请您离开这里……”
“我相信道格拉斯上校是无辜的。起码在下毒这件事上,他并不是真正的投毒者。”
见女人猛地转头看过来,利昂娜将手中的手帕又往前递了一点。
“我能洗清上校的冤屈,只要您愿意与我做一场交易。”她平静说道,“就是不知您是否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