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格拉斯夫人的证词
265
安娜·道格拉斯紧盯着那块白色的手帕,看着右下角的一个花体字母发怔。
“您是,弗鲁门阁下……怀特伯爵的儿子……”
她没有接手帕,反而扯出一个苦笑:“我从谢恩那里听说过您父亲的名字……”
利昂娜对此并不意外,见她始终都没有接过手帕的意思,只收回手淡淡道:“谢恩·霍顿在21年前,也就是1100年离开过怀特郡,在莱兹城待了一段时间……你们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不,比那还要早……我们两家之前是邻居,从小就认识。”道格拉斯夫人摇头道,“我们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都是居住在达克菲尔德的农户……可到了我出生时,索默特子爵阁下突然派人下达命令让我们离开,或者作为子爵阁下的佃农留下……”
“当时村里的人基本留了下来……可后来不行了,地租一年比一年贵,我们辛辛苦苦忙碌一年却连饭都吃不起……”
像是想起过去的记忆,中年妇人擡手捂住额头喃喃道:“当时谢恩的父亲就说他们家要搬到北边的城市,去做工人,只要去工厂工作就能养活一家人……大部分人听说后都心动了,几乎半个村子的人都搬到了莱兹城……”
这段历史利昂娜曾听梅太太说过。
只是当过程经过从亲历者本人口中说出时,更有一种难掩的无奈和悲伤。
因为羊毛价格上涨和纺织业的崛起,从三百年前开始,马黎王国内的一些贵族开始强制把领土中的耕地变为牧场,并大范围驱逐自耕地中的农民。
这些人就跟道格拉t斯夫人和男管家霍顿的家人一样,因为失去耕地不得不成为贵族的佃户,日子是否能过下去完全依赖于该地的领主是否有一颗仁慈之心。
很遗憾,从结果上看便知道他们没能遇到一个好领主。
所以最后他们只能全家都背井离乡来到莱兹城,为的仅仅是能让自己和家人生存下去。
可人生就是如此无常。
好不容易靠着在工厂打工养活了家人,好不容易有了生活下去的希望,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快速且无情地收割了性命。
“我和谢恩,小时候有过婚约……”道格拉斯夫人扣桌边的手微微收紧,咬了咬下唇,艰难说道,“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我们父亲喝酒时定下的,其实也不能算数……后来他说他不愿意一直做一个农民,拿着一张招工的报纸便离开了……直到那次大瘟疫,我才再次见到了他……”
利昂娜:“……所以你的儿子,乔治·欧尼尔真的是谢恩·霍顿的儿子?”
“不、不是,乔治不是他的儿子……那是我骗他的……”
泪水再一次不争气地从她的眼中溢出,道格拉斯夫人不禁用双手捂住脸。
“我在那之前就……怀了孕……可我没有钱…我实在太饿了……”
“就在我发现自己怀孕后,我看到了谢恩……”
“我原本想,我们可以在一起……他在贵族家做男仆,一个月的薪水是工人的三倍还多,跟着他就不会挨饿了……”
“可后来乔治的亲生父亲找到了我,让我跟他走,否则就要找谢恩的麻烦……谢恩是个好人,那么好的一个人,我不能拖累他……”
“所以后来我离开了,我没有再联系他……直到那些人找到我……”
她的声音在这里戛然而止,利昂娜忍不住上前一步催促道:“什么人?谁找到了你?”
道格拉斯夫人慢慢从自己的掌心擡起头,十指微微蜷缩,恍惚的双眼慢慢重新有了焦距。
“您说……杰克不是投毒的人,是吗?”
女人的肩背还向前佝偻着,头却向上仰,暗含希冀的双眼紧紧盯着近在咫尺的青年,喉管中传出的声音几乎是气音,没有丝毫底气,却还是问出了声:“您说,他是无辜的……是吗?”
利昂娜与她对视数秒,前倾的脊背慢慢挺直。
“目前可以确定的是,他刚刚说过的话基本没有几句真话。”
利昂娜简单把之前与多诺万探长说过的话复述一遍,最后总结道:“我认为会造成目前这种局面有两种可能性。第一,投毒者是他非常重要的人,重要到他宁可舍弃性命也想要保护对方……”
说到这,她的声音诡异地顿了顿,审视的目光再次落到道格拉斯夫人身上:“除了两位道格拉斯小姐,从18号到昨晚的晚会上,您的家中出现过这样的人吗?”
道格拉斯夫人赶紧摇头:“当然没有!如果他是为了格温和海蒂我还能理解,那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至于其他人……我们才搬到这里两年,杰克是与一些人的交情很好,但交付性命这种……远远不会到那种地步啊!”
利昂娜看着她焦急解释的样子,突然问道:“那您觉得,他是否会为了您这么做?”
仿佛被一只手扼住喉咙,道格拉斯夫人仿佛突然失去了发声的能力,半张着嘴立在原地。
猝不及防的问题让她整张脸充满疑惑和茫然,这种自然的反应做不了假,只一眼利昂娜就确定她并非知情人。
“…………我……”
半晌,她才像是两天没能上弦的座钟般,磕磕绊绊地说道:“我、应该不会……不、不是!我不是下毒、不!我怎么可能做出那么可怕的事——”
慌乱之下她的语言变得无比混乱,只能手足无措地解释着:“我、我没有理由那么做……圣母在上……我从没产生过这种想法……我向吾主发誓,我真的没有做过……”
“我没有别的意思,夫人。只是想要确认一下,希望您能理解。”
利昂娜可不想要一个思维混乱的讲述者,该试探的已经试探出来了,她便顺势把话题拉了回来,继续问道:“那卡明夫人呢?她应当也在您的家中住了几天,您觉得他会为了他的妹妹顶罪吗?”
“……卡明夫人?”
道格拉斯夫人愣了下:“怎么可能是她?詹姆斯可是她唯一的儿子啊……”
“我只是提出一个假设。请您暂且忘记死者,单从平时的人际关系上考虑。”利昂娜循循善诱道,“在您看来,道格拉斯上校与卡明夫人的关系如何?”
有了自己能明确回答出的问题,道格拉斯夫人只是短暂思考了一下便摇摇头:“他们的关系并不算好……杰克一直对梅丽莎不算热络,我还是在婚礼上跟人聊天才知道他还有个妹妹……”
“他们平时会有书信往来吗?”
“之前我不知道……但我们结婚后,梅丽莎基本在一些重要节日都会往家里寄贺卡,或者是问候信。偶尔会说农庄资金紧张,我们也会给她寄点钱。”道格拉斯夫人说道,“不过杰克一般不会看这些信,他说光是看到她的字迹就心烦,都是我看完后跟他转述信中内容。”
利昂娜微微挑了下眉:“这么说,一直写回信的也是你了?”
“是的,从我嫁给杰克后与梅丽莎通信的就是我。”
“卡明夫人寄来的信件您有保留吗?”
“有,这些我一直保留着。”道格拉斯夫人抹了下已经半干的泪痕,“需要我拿来吗?”
利昂娜向旁边退了一步,让出通往房门的路:“那就麻烦您了。”
没过多久,道格拉斯夫人就捧着一个小木盒回来了。
打开盖子,里面的信件都保存得很完好,不但按照时间顺序整理得十分整齐,就连外面的信封都留了下来,这也方便了利昂娜查看。
木盒中存放的第一封信就是卡明夫人写来的,上面的邮戳显示这封信是在1119年5月寄出。
利昂娜快速打开信封,快速扫了眼,立刻被开头吸引了目光。
【我亲爱的兄长,】
【今天我偶然遇到丹尼尔时才听闻了你已经再婚的消息,我真的由衷为你感到高兴。只是很遗憾,我没能和吉米一起到场亲自祝贺……】
如果没记错,刚刚道格拉斯上校喊出米切尔律师的名字就是“丹”,也是丹尼尔的简称……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重名。
利昂娜想到就问了出来,道格拉斯夫人立刻肯定了她的猜测。
“米切尔先生的全名就是‘丹尼斯·米切尔’。”道格拉斯夫人跟着看了遍信中的内容,追忆道,“这是我们婚后梅丽莎寄来的第一封信……我记得杰克当时看到这封信后还很生气,发了好大的脾气。”
利昂娜一目十行地把整封信看完,并没有发现什么值得发火的地方。
大概那时候的卡明夫人与上校的关系还没有修复到现在的程度,她在信中的用词相当谨慎,甚至是有点小心翼翼地讨好,完全看不出她本人其实是那样飞扬跋扈的性格。
“您还记得上校为什么会发火吗?”利昂娜将信递到道格拉斯夫人面前,“起码我看不出这封信里有什么值得发火的。”
“哦不,不是信的内容……我记得杰克是因为米切尔先生把我们的地址告诉了梅丽莎才生气的。”道格拉斯夫人说道。
“为什么?难道他们之前都没通过信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
道格拉斯夫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他很少说起梅丽莎的事,我只知道杰克的父亲是被梅丽莎的丈夫推了一把磕到了头,没过两天就因为脑溢血去世了,他因此十分厌恶他那个妹夫……不过再多的我也没有问。我与杰克结婚时梅丽莎的丈夫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好像也因为这个杰克才愿意与她继续往来……”
作为一对中年的半路夫妻,道格拉斯上校和道格拉斯夫人虽然日日生活在一起,但也对彼此保留着一定距离——这点从他们互相约定彼此不是遗产继承人也能看出来。
道格拉斯夫人对上校有隐瞒,上校也同样有事瞒着自己的妻子……所以现在出事了,道格拉斯夫人这边也不会得到太多线索。
两年的问候信和节日贺卡不算太多,利昂娜很快就翻完了。
最后她还是举起第一封信,指向那个在第一句中出现的名字:“关于这位丹尼尔·米切尔先生,您知道多少?”
道格拉斯夫t人:“米切尔先生……他是杰克从小到大的朋友,也是他的律师。据说他过去和他在同一所教会学校上学,彼此家也离得近,所以梅丽莎也认识他……”
利昂娜:“他也是南方人?现在也住在南边?”
“这个……我听杰克说他应该是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北方,在新伦纳的一家律所工作。”道格拉斯夫人回忆了一下,颔首道,“对,他好像最近开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律所,还为此向杰克借了点钱。”
“我记得他还是上校的遗嘱执行人?”
“是的,杰克很信任他。”
“他也经常给上校写信吗?”
“不算多,不过米切尔先生的信杰克都是自己拿走去书房看,我这边没有保存……”
“介意我检查一下上校的书房吗?”
这个问题让道格拉斯夫人犹豫了一下,不过也没犹豫太久,直接带着利昂娜往书房走。
此时多诺万探长已经带着上校等人离开了,走廊里只有凯恩探员一个人在无聊地用鞋底摩擦地毯。
见到两人出来,赶紧上前小声道:“刚刚我看到‘琼斯’他们回来了,现在就站在外面……”
之前进门前利昂娜觉得他们一伙人全都进来有点太浪费,直接让谢尔比和波文去火车站、酒馆和杂货铺打探一下毒物的来源,以及小镇上都有谁购买或提到过想要购买氰|化物……只是按照目前的进度来说,这些线索已经不重要了。
为了不刺激到道格拉斯夫人,她没有提出让那两人进屋,只说了句“让他们等一会”便跟着道格拉斯夫人回到书房,翻找起可能放有信件的书桌。
道格拉斯上校的书桌很干净,她顺手拉了遍书桌下那一排三个抽屉,却发现最底下的抽屉被锁住了。
“平时除了打扫卫生,我不会来这里。”道格拉斯夫人接收到她的视线暗示,只能摇摇头,“这些都是杰克的私人物品,我不会随意翻动。”
跟在后面的凯恩探员探头看了眼,咋舌道:“这锁不难开……你们要是不介意我很快就能把它撬开。”
见道格拉斯夫人还有些迟疑,利昂娜终于说出了自己得出的第二种可能。
“刚刚没有说完……如果投毒者并非上校重要的人,那还有另一种可能——手中持有上校秘密的人。”
“道格拉斯上校的态度您刚刚也看到了,能够让他不惜舍掉性命和荣誉也要守住的秘密不可能太小。只要对方一直捏着这个秘密,就算现场存在再多不合理的地方上校也不会翻供。”
“而如果我们能在开庭前找到这个‘秘密’,与上校沟通,说不定他就能说出那个真正的投毒者。”
利昂娜按着书桌桌面站起身,对站在桌子另一边的女人说道:“您别忘了,虽然那个被投了毒的糖罐最后杀死的是小卡明先生,但那也是因为一些阴差阳错的结果……您可以想想,如果昨天小卡明先生没有遇害,那等晚会结束,你们一家人重归正常的生活,会使用那些调味罐的人会是谁呢?”
她每说一句,道格拉斯夫人的脸就白一分,最后只闭眼偏过头,默许了两人的撬锁行为。
得到主人家的准许,凯恩探员从兜里掏出一节铁丝,一番操作后很快把个上锁的抽屉打开了。
可等他们打开抽屉仔细查看时,却发现里面除了一些属于上校的勋章和荣誉证书外,并没有任何书信。
利昂娜将抽屉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最后在最底部看到一块被叠起的、有些脏兮兮的布。
她取出展开,发现那居然是一面诺瓦合众国的国旗。
“……这是面有些年头的国旗了。”凯恩探员敏锐指出旗帜上的异样,“这上面只有二十六颗星星,现在的可是有三十颗。”
与很多国家的国旗不同,诺瓦合众国的国旗是随着时间变化而变化的。
这个国家在独立时只有十一个联邦州,所以旗帜上是十一颗星星。后来随着时间发展,加入联邦的州越来越多,旗帜上的星星也随之增加……综上,一面合众国的旧国旗是能够根据它上面的星星数量大概推断出它的生产时间。
利昂娜对新大陆上的历史了解不多,直接问凯恩探员:“那你觉得这具体是什么时候使用的旗?”
“这个我也不是记得那么清楚……”凯恩探员挠挠后脑,“不过上校不是参加过十年前的那次边境战争吗?应该就是边境战争时使用的国旗吧?”
他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这面国旗应该是被仔细清洗过,但上面依然有洗不掉的污渍,还有明显的烧焦痕迹,又被上校这么珍而重之地保存在抽屉里,看上去应当是从战场上带回来的纪念品……
利昂娜将国旗折叠好,放到一边,再次检查了一遍其他抽屉中的东西后还是一无所获。
正在发愁时,门口突然传出两声有些弱的敲门声。
三人循声看去,就见乔伊丝小姐有些尴尬地缩回手。
“那个……格温和海蒂实在有点饿……”她小心翼翼地说道,“我能带她们去吃点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