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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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切尔回到自己的房间后立刻关上门,后背贴到门板上急促喘息了一会儿,过了足足三分钟才缓过来。
将汗津津的手心在衣摆处擦了擦,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与隔壁房间相连的墙边。
这并不是一家多高级的旅店,房间与房间之间的墙壁很薄,他趴在墙上便能听到隔壁的动静。
隔壁房间一开始只有女人接连不断的哭泣声,米切尔却十分耐心地认真倾听,连动作都没变过。
又过了十几分钟,那边的哭泣声终于渐渐变小,突然在某一刻,哭声消失了。
不久后,隔壁再次传出动静。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十分清晰,他听到一墙之隔的女人似乎站了起来,在房间中来回走动了一会儿,终于脚步声开始向房门口移动
米切尔忍不住抓紧衣摆,刚刚平复下来的心跳再次加快。
他直起身,紧紧盯着自己的房门,生怕下一秒那道脚步声会在自己房门口停下。
他听到房门开合的声音,听到钥匙锁门的声音……之后的一段时间,门口并没有传来任何别的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剧烈的心跳让他感觉时间都被无限拉长。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许是一分钟,也许只是十几秒,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
直到那道声音慢慢往楼下走去,最后彻底消失,米切尔才虚脱般双腿一软,整个人靠到了墙上。
新大陆的治安系统彼此没有联系,新伦纳城和诺特堡的距离不算近,又分属两个州,只要他不说,相信诺特堡这边不会有人知道他在新伦纳城中的真实处境。
可刚刚与多诺万探长走在一起的男人是阿瑟·马希……他绝对不会看错!
那个总是喜欢藏在阴沟里窥伺他人隐私的小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但对自己来说这绝对不是一件好事,说不定就会把他现在的处境捅出去……
没关系,就算他们知道了也没关系……他们没有证据,没有证据……
像是在说服自己般,男人反复呢喃着同一句话,可在说出口时又模糊了吐词,只能听到一些意义不明的嘟囔。
他有些神经质地咬住自己的指甲,在房间中来回走了一趟。忽地又像是想起什么,快步跑到窗边,正好看到卡明夫人的身影出现在楼下,目送她当街拦了辆马车往火车站的方向走了,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此时夕阳已经转为红色,慢慢移到工厂的烟囱旁,可正对着太阳还是太过刺眼。米切尔被阳光晃了下眼,最后一把将窗帘拉上。
整个房间瞬间暗了一个度,可他却有了一种更加安全的感觉。
之后干脆把两边的窗帘完全拉上,一屁股坐到床上继续整理脑中的思绪。
梅丽莎一直是个冲动的人,吉米又是她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儿子……她那么爱他,她会为他报仇……这次一定不会再出变故……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又没有别的坏心思,就是想要借用朋友的一些钱而已……如果杰克还活着,他一定会借的……没错,如果是真正的杰克,他绝对会帮自己渡过这次难关,他们过去的关系多好啊?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前途尽毁……
可那个假货……那个卑鄙无耻的家伙!他占用了道格拉斯家的财产那么多年,他本来就该得到报应!
既然杰克以他的身份死掉了,那他也该去,死这样才算公平!
至于那两个孩子……她们本就不是杰克的孩子,也不是道格拉斯家的血脉。
哪个男人能忍受妻子背叛自己,还允许“证据”出生,并把她们养大?
老道格拉斯夫人当时就是老糊涂了,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也当做亲生孙女养着……如果杰克知道她们的存在,一定会在她们还没出生时就杀了她们!
似乎是终于找到了一个说服自己的借口,米切尔一直紧绷的神经总算慢慢松弛下来。
没错,他不是一个坏人,他只是在帮助自己的好友,帮助他除掉那些背叛了他的人。
那个顶替了他的人,那个他讨厌的妹妹,以及那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双胞胎……要是杰克活着他也不会让这些人好过,他只是在帮助杰克……
叩叩叩————
门外突然传来的敲门声让正陷入沉思的米切尔打了个激灵,整个人像根t弹簧般直接从床上跳了起来。
他条件反射地往后腰处摸,却在摸空后才想起他刚刚已经把自己唯一的防身武器“不小心遗落”在了隔壁房间。
“…………”
“是、是谁?”
他在房间中四处搜寻一圈,最后拿起放在床头的烛台作为武器,一边小心靠近房门一边出声询问道。
“是丹尼尔·米切尔先生吗?”
一个陌生且甜美的女声从门外传来:“有位警员刚刚来过,让您现在就去一趟治安所……”
女人的声音让米切尔本能地放松了些警惕。
他想了想,谨慎地选择没有直接开门。
“我知道了。”他朝门外的人说道,“我稍后就去。”
门外的女人应了一声后便转身离开,慢慢下楼梯的脚步声很是清晰,显然是真的走了。
等到女人的脚步声完全消失,米切尔这才拧开反锁,小心翼翼地打算往外看一眼。
可门刚打开一条缝,一只小麦色的大手就从外面伸了进来,同时一股巨大的力道向外,直接把门拽开了。
米切尔都来不及惊呼,就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一只手捂住他的嘴防止他叫出声,另一只手十分熟练地握住他的手臂往后一拧,整个人便被压到了墙上。
直到脑袋磕到冰冷的墙面上,米切尔才反应过来现在发生了什么。
可是已经晚了,像是猜到了他之后必定会剧烈挣扎,一声清脆的上膛声在耳边响起,紧接着冰冷的枪口抵住了他的后脑。
“给我老实点。不要出声,不要反抗。”
米切尔听到身后那人这么说道:“现在给我闭上眼,面对墙站好。敢乱动我就一枪崩了你的脑袋。”
即使对方手里没有枪,手臂处传来的力道也让米切尔明白自己完全不是对方的对手,只能按照那人说的,战战兢兢地闭上眼。
很快他的双眼就被一块黑布蒙住,同时有一只手伸向他的腰间,抽走了他腰间的皮带,将他的双手反绑到身后。
这个举动让他险些叫出声,但始终抵在脑后的枪管把那差点冲出喉咙的尖叫堵了回去。
进来的不止一个人——这样的认知让米切尔更加恐惧,之后更是大脑一片空白,被人拖拽时身体都软绵绵的,完全失去了反抗的意志。
“……我想,你大概也知道我们是谁派来的了。”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从他的头顶传来,“布鲁诺先生对你很失望,米切尔先生。鉴于你到现在都没能兑现你的承诺,我们也必须从你身上取走一些东西了——”
“不、不……等等!距离我们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月啊!”
听到小刀出鞘的声音,被遮住眼睛、反绑了双手的米切尔律师赶紧擡头辩解道:“我、我们不是说好了,十一月之前我一定会把那笔钱还上……”
似乎是被他的话逗笑了,那人冷笑一声后用刀面拍了拍米切尔律师的面颊:“布鲁诺先生已经给了你两个月的时间,两个月啊,看看你都带回来了多少?布鲁诺先生把钱放银行都不止那点利息,你拿什么在一个月后还上后面的钱?”
“马上、马上我就能有钱了!请您务必转告布鲁诺先生,再给我一个月……不、二十天就好!我一定会把钱还回去!”米切尔律师跪在地上,想要躲避刀刃却无奈身后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只能颤着声音保证道,“我、我真的能还上,请相信我……而且你们现在在我身上、割掉什么,可能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我那笔钱可能就拿不到了……”
感受到那把摩擦着他面颊的刀因为这句话顿了下,米切尔忙不叠继续解释道:“真的,相信我!我的家人和公司都还在新伦纳,我不可能就这么逃掉……”
拿着刀的男人:“那你说说,你究竟要怎么在一个月内拿到那么多钱?”
说完,他又恶狠狠地补充道:“别跟我们耍花样。我们手里有你所有的人际关系网,敢说谎我现在就剁掉你一根手指!”
米切尔律师自然不敢在这种亡命之徒面前说谎,语无伦次地说出自己的计划:“我有个朋友因为杀人被抓了,应该很快就会被判绞刑……我是他的遗嘱执行人,知道他究竟有多少财产……把他名下的土地抵押出去,肯定能填补上布鲁诺先生的损失!”
拿刀的男人:“你在跟我开玩笑吗?你只是个遗嘱执行人,有什么权力动用他的遗产?”
“很、很快就有了!”米切尔不由拔高声音道,“他的两个继承人才八岁,到成年还有十年……只要我成为她们的监护人,就能在这十年里动用那笔遗产!”
话音落下,对面的人再次陷入沉默。
“你是在说道格拉斯上校吧?”他的身侧,一个更加年轻的声音这样说道,“你可真是他的好朋友。治安所都还没说他是杀人犯,你就想着怎么用他的遗产了?”
米切尔律师隐约感觉这个声音有些耳熟,可惜他此时太过慌乱,完全无法仔细思考,直接开口答道:“反正他都要死了……而、而且对我来说,布鲁诺先生的事重要得多……”
那道声音轻笑一声,那声音再次用那半是看笑话半是讥讽的语调说道:“真可惜,你的盘算估计要落空了。刚刚我们已经得到消息,道格拉斯上校已经在审讯中翻供了,治安所也重新记录了他的口供……”
“而且你说巧不巧,他指认的凶手是你。”
“也许他不会上绞刑架,但你就要快了……”那人这么说着,似乎又对另一人说道,“不然还是直接动手吧。要是他被治安所带走我们这趟不就白来了?没能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布鲁诺先生一定会怪罪我们……”
“不、不要!!”
感受到冰冷的刀面已经滑到下颚处,米切尔律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高声喊道:“他不会翻供的!我有他最致命的把柄!他一定会承认自己的罪行!!”
“你是在怀疑我们的眼线说谎?”那人的声音瞬间变得有些危险,“到底是谁杀了詹姆斯·卡明?!”
“是、是我……可我不是故意的!我想要下毒的对象不是那个孩子啊!”米切尔律师完全无法思考,发觉自己居然说了实话后才想要描补一下,“我有道格拉斯上校的把柄……他、他其实不是杰克·道格拉斯,他是个冒牌货!真正的道格拉斯上校在九年前就被顶替了!你们可以去看……证据就在床头柜里、在我的文件包里!”
听他这么说,利昂娜立刻与一直站在墙边的多诺万探长对了下视线,后者走到床头柜旁取出公文包。
翻找一阵后他总算找到了老道格拉斯夫人留下的一封信,可那只泛黄的信封中并没有什么额外的遗嘱。
谢尔比见他翻了半天也没翻出什么,走到近前后用手势示意自己来。
论藏东西,多诺万探长自然比不上经过专业训练的谢尔比。
只见这位沉默寡言的少年把带有硬衬的公文包里外摸了一圈,最后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把小刀,仔细划破了包面,果然在包的里布与硬衬之间的夹层中找到一张折叠起的纸。
多诺万探长打开扫了眼,看到最下方写有“玛丽·道格拉斯”的签名后暗自松了口气,朝利昂娜的方向点点头。
“……这确实是个很大的把柄。只是那位‘辛克中尉’似乎已经看开了,并不在乎这个,执意要与你同归于尽呢。”利昂娜转过头,继续用挑衅的语气说道,“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他没有证据,光凭他一个嫌疑人指认我谁都不会相信的!而且……而且只要我拿出这份证据,那他立下的遗嘱就不算数了!”慌乱中的米切尔律师总算说清了自己的逻辑,“杰克已经在九年前死了,他的遗产应该按照他的上一份遗嘱全部归他的母亲。可老道格拉斯夫人也死了,这份遗嘱最后会由他现在唯一还活着的亲人——梅丽莎·卡明继承……”
“而那个女人,现在正走在为儿子报仇的路上……”
说到这,米切尔律师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明天…t…不,是今晚,她会做出一件不可挽回的事,轻则监禁重则死刑……到时候,我的机会就来了……”
话音落下,室内突然变得寂静到有些可怕。
米切尔律师被蒙住了眼睛看不到周围人的反应,却也感受到有什么不对:“你们……”
“该死!!”
他听到有人狠狠咒骂一句,紧接着冲出房门,很快就传出了一阵激烈的砸门声。
多诺万探长慢一步反应了过来,赶紧跑下楼找到旅馆的老板,以找卡明夫人有话说的理由向他索要房间的钥匙。
“……可她不在房间啊……”旅店老板被他的脸色吓到,指着门外道,“大概五点半她就坐马车离开了……”
“她去了哪儿?”
利昂娜也匆匆从楼梯走下,大步走到旅店老板面前。
“好像是火车站?我听到她跟马车夫这么说的……”
当——当——当————
正在此时,放置在旅馆中的座钟响了,时针指向了晚上六点。
多诺万探长的呼吸跟着钟声顿了下,脑中过了下日常的火车时刻表,转头看向利昂娜:“糟了……从诺特堡前往希图科姆的列车都是整点出发,下一班要再等一个小时……”
诺特堡到希图科姆只有二十多公里,按照现在的火车时速,三十到四十分钟就能到达。
要是真再等一个小时乘坐下一班列车,估计他们上火车前那边就要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了。
“……我这就去发电报,让希图科姆火车站的工作人员注意一下,务必在车站拦住卡明夫人!”
多诺万探长没有像那一刻如此感谢电报的出现,留下这句话就飞奔跑进街对面的治安所。
此时波文和谢尔比也跟着下来了,听到探长的话不由面露担忧。
“这……要怎么办?总不能真等一个小时吧?”波文焦急道,“不然我们去马车行,从诺特堡到希图科姆的路还算平整,一个小时应该能到……”
不行……必须更快……
利昂娜闭闭眼,向旅店老板打听到车马行的位置并不远后,直接一路跑了过去。
“我要借一匹马。”
她指着静静站在马车前的两匹马,对车马行的管理人说道:“你出个价,必须快!”
车马行的管理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古怪的客人,刚要严词拒绝,多诺万探长已经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骑马的速度当然要比马车的速度快多了,如果马儿好,甚至能超过火车的时速。
在多诺万探长的担保下,车马行的人总算不情不愿地把其中一匹马从车辕中解放出来,并找出一副马鞍和马镫安好。
能拉马车的马都是受过训练的马,利昂娜只是简单与马儿交流了一下,确定它性格不错,直接翻身上马,顺着出城的道路飞奔而去。
“你们就没有其他马具了吗?”
曾经作为骑兵队的一员,多诺万探长表示自己也可以骑马赶过去,可车马行的人只是摇摇头:“刚刚那是唯一一套,还不知道是谁扔在这里的。我们是出租马车的,又不是出租马的啊……”
这让多诺万探长稍微犹豫了一下。
他的马术不错,倒是可以在没有马鞍和马镫的情况下骑马。可自从退役后他一直在城市工作,已经很久没有骑马了,不知道他现在的技术是否还能像过去那样好。
不过治安所那边也有马厩,就是不知道今天有没有人把马提走……
也就是这短暂的犹豫给另一个人创造了机会。
就在众人僵持在原地时,谢尔比已经悄悄溜到另一匹马身边,快速解开马与车辕的连接,翻身而上,最后在一群人的惊呼中追着前面那道身影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