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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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下午五点开始,希图科姆火车站的出站口便开始热闹起来。
这是因为在城市工作的绅士一般下午四点就下班了,正好可以乘坐火车回到位于郊区的家。
不过这些人终究是少数,等到下午六点,大量在工厂工作的工人和中底层文职人员也陆陆续续开始下班。几乎是每天的晚上七点,希图科姆火车站都会迎来一次客流高峰期。
希图科姆到底是个乡下小镇,虽然相比其他还没有火车站的镇子稍微大一点,但肯定是不能跟诺特堡那种大城市相比,工作人员自然也不多。
在火车站工作的肯特兄弟通常要兼任管理员、检票员和信号员多个职位。白天还好说,到了早晚高峰期便有些忙不过来。
今天与往常一样,从五点开始,原本两小时一班的车次改为一小时一班,火车站的两位管理员也跟着忙碌了起来。
年纪稍大的肯特先生负责在电报站与其他火车站确认下一班火车的出发信息,年纪稍小的肯特先生则趁着火车还没到,在站台附近进行安全检查。
一切都与过去的每一天没有区别,直到六点零七分,肯特兄弟中的哥哥刚与诺特堡火车站结束通信,正要起身伸展一下身体时,突然收到了来自诺特堡治安所发来的紧急电报。
记录并解析出电报的内容后肯特先生十分疑惑,反复向另一边确定内容无误后才拿着记录本走出电报站,找到自己的弟弟。
“诺特堡治安所那边传来的消息,一个叫梅丽莎·卡明的女人会乘坐下一班列车来我们这里。特征是穿着深棕色裙子,身高一米六五左右……治安所让我们看到人后找理由把她拦住,还说她可能会有……攻击他人的倾向?”
年长的肯特先生挠了挠自己的鬓角:“这谁啊?名字有点耳熟,是新搬到镇上的人?”
“这你都能忘?卡明夫人就是道格拉斯上校的妹妹。”他的弟弟,另一位肯特先生说道,“昨天晚上上校让人来报案,说她的儿子被人下毒杀害了,今天上午她还跟治安所的人一起回诺特堡了呢。”
“对对,你这么说我想起来……”年长的肯特先生拍了下脑门,“听亨利说过,那位可不是个好相处的人,说不定真的会闹事……你去跟德尔和达米安说一声,让他们都注意一下,等会儿一旦真闹起来过来搭把手。”
两位肯特先生就这样简单聊了两句就分开了,分别去找其他在火车站工作的工作人员说明这件事,却并没有太把治安所传来那句“有攻击他人倾向”的警告放在心上。
在他们的印象里,女人都是柔弱的、需要保护的,即使是比较有攻击性的也顶多是扯头发或者用指甲挠人而已,这种程度的攻击力并不值得他们太警惕。
六点三十六分,夕阳距离远方的山丘越来越近,一层火红色的晚霞在所有人头顶铺展开来。即使是急着回家的路人也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观赏这难得一见的美景。
依然在月台上巡视的小肯特先生也不例外。
他跟其他正在候车的乘客们一起看了会晚霞,很快便听到一阵火车汽笛声从远处传来。
等到人们隐隐能看到一个黑乎乎的车头往前驶来时,车站管理员一边吹起哨子一边举起左手,示意火车即将进站,提醒所有乘客准备好并警告那些太靠近月台边缘的人往后站一站。
随着火车驶入站台,黑漆漆的浓烟将整个站台笼罩其中,几乎要把头顶的霞光遮住。
可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火车给人们带来的便利的同时也伴随着一定的代价,就比如此刻这些夹杂着煤灰的臭气,即使肯特先生已经闻了三年还是觉得它十分刺鼻。
让人难以忍受的空气使得不管是上车还是下车的人行动起来都相当迅速。
肯特先生不断在人群中穿行,擡手挥开眼前的烟雾,开始寻找治安所让他们格外注意的那位女士。
还好这趟车上的女性并不多,卡明夫人穿的外出服又有一个格外大的裙撑,他几乎在对方下车的瞬间就看到了。
“夫人……咳咳……卡明夫人!”
年轻的肯特先生快步跑到卡明夫人面前,用身体挡住她的去路:“请您稍等一下好吗?之前诺特堡治安所发来了电报,请您先暂时待在火车站内不要出去。”
他看着女人貌似惊恐地捂住了自己t的包并向后退了一步,有些无奈的同时开始自我介绍:“我是希图科姆火车站的管理员,尼尔·肯特。我家就住在您租住的那栋房子的隔壁,您搬家的那天我妻子还去帮过忙呢。”
卡明夫人刚被拦下的时候确实吓了一跳,心虚让她在第一时间护住了自己的手包,冷静下来才想起来自己确实见过这个人。
“我有急事,想要回家一趟……”她的唇线绷成一条直线,披肩下的手捏住包的边缘,坚持道,“而且为什么不让我出火车站?你们有什么权力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对不起,夫人,我们也只是按照治安所的要求办事。”肯特先生往后看了眼,朝不远处的兄长比出一个手势,又转过来耐心劝说道,“如果您不嫌弃,可以来我们的办公室等待,治安所的人应该会在一个小时内赶过来……”
“……我可不能等那么久!”
卡明夫人不由拔高声音,不管不顾地就要往出口冲。
之前肯特兄弟已经通知了负责维护车站的工作人员,此时终于派上了用场。
肯特先生不好直接上手去拉一位女士的手臂,更不敢直接把人撂倒——毕竟治安所那边的消息也没说卡明夫人到底有什么危险,对方又是个寡妇,他心里跨不过那个坎行动上也总有些束手束脚。
但来了帮手就好办很多,三个男人始终挡在周围,任由卡明夫人怎么向前冲都走不出他们的包围圈。
眼见着卡明夫人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他赶紧继续安抚道:“您有什么急事我可以帮您去办。只是一个小时而已,您这样我们也很难办……”
肯特先生还在不停劝说,可卡明夫人的目光在某一刻变得呆滞,慢慢听不到他的话了。
她的世界突然变得无比安静,哨声、喧哗声、火车的汽笛声都不见了,眼前的一切仿佛变成了一个大型的默剧表演。
透过前方“人墙”之间的缝隙,她看到了几个熟悉的人影来到了不远处的售票处。
安娜·道格拉斯是个身材高挑的女人,甚至跟一些男人差不多高……也许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即使她穿得再低调,混在人群中还是很容易让人看到她。
此时她正从售票员手里接过几张票,两只手分别牵着一个女孩,身后还跟着一个拎着行李箱的少女。
两个女孩穿着一模一样的红色外裙,戴着红色的小礼帽……
她见过这身装扮,那是安娜·道格拉斯亲手缝制的……她是个心灵手巧的女人,自从她来到这个家后,两个女孩就再也没缺过新衣服。
刚走出两步,走在左边的女孩突然低下头,一滴滴眼泪从她红肿的眼中流出,竟是毫无预兆地哭了起来。
女人发现了,于是也跟着蹲了下来,把女孩揽进怀里,一边轻声安慰着什么一边帮她拭去眼泪。
多么讽刺啊……这对本来一出生就没了父母的孩子,本该一生凄惨的孩子居然如此好运,会被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如此疼爱……
可她的小吉米呢?她那么用心地将他养大,他做错了什么?居然就因为那么可笑的理由离开了……
为什么吾主会如此不公平?
为什么她的吉米死了,这对始作俑者还能用眼泪博取他人的同情?
为什么她们还能享受别人的疼爱?
为什么她们还能好好活着?
她们凭什么还能活着!
“啊——————!”
仿佛终于到达某个临界点,卡明夫人忽然尖叫一声,手从披风下猛地抽出来,黑漆漆的枪口已经抵在了肯特先生的脑门。
后者完全被这一变故吓到了,额头感受到那股金属特有的温度后脚步忙不叠地往后撤,却在慌乱下绊倒,直接摔倒在地——
————砰!
一声枪响突兀地在火车站中响起,顿时引起附近不少人的警觉。
刚开始还有人没反应过来,直到有人高声喊了句“是枪声”,所有人都慌乱了起来。
跌坐在地的肯特先生被那近距离的枪响吓傻,此时还保持着跌坐在地的姿势回不过神。
卡明夫人身前的“人墙”终于出现了一道空隙。
她大步向前,一双充血的双眼里只剩下那两个穿着红裙的身影,拇指毫不犹豫再次掰下击锤……
“不要————”
情急之下,站在后方的乔伊丝小姐扔下手中的行李箱,直接把半蹲在前方的道格拉斯夫人连带着海蒂一起扑倒。
砰————
“啊——————!”
随着又一声枪响,女人的尖叫声也一起响起。
利昂娜远远便听到了,双腿夹紧马腹,全速向声音的来处冲去。
可此时有许多人都在往火车站外奔逃,如果再骑马靠近只会伤到路人。
不得已,她只能翻身下马,逆着人流往前跑。
等她终于来到枪声的发源地时,映入眼帘的就是还来不及爬起身的道格拉斯夫人一行人,以及已经距离她们不足五米的卡明夫人。
她看到对方再次扳下了击锤,看着那黑漆漆的枪口已经擡起,直直瞄准一个呆立在原地的女孩。
与此同时,她也看到了道格拉斯夫人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慌乱地一把将那个女孩拽到自己怀里,把自己的后背完整地暴露在最危险的地方。
那一刻,利昂娜似乎看到了过去,又似乎看到了未来。
她看到了把自己吊到衣柜里自杀的男管家霍顿,看到了验尸官从欧文·奥尔德里奇的墓中捧出的头骨,看到了监狱中默默盯着气窗出神的拉斯福德督察……以及身上被劈砍数刀,最后惨死在自己家门口的哈蒙·米切尔森。
就算这次她动作再快,就算这次完全没有马黎那边的势力干预,她还是无法阻止这一切,眼睁睁看着它走向相同的结局吗?
“……有些事从开头便已注定,一切都是命运……”
耳边突然传来某个的声音,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人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从我们出生开始,索罗提斯的纺线就缠绕上我们手脚。我们都不过是祂手中的玩偶,再用力挣扎也无法触摸到纺线允许之外的地方……”
明亮的窗边,金发的男孩合上手中的书,转身看向她。
“你以为的努力,你以为的可以挣脱的‘命运’,不过是早就划定好的界线。”
“就像我走不出这座庄园,你脱下这身衣服后也不能再如此自由,我们都是一样的……”
男孩的脸上被阴影蒙上一层黑纱,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这就是命运,利昂娜。尽管这很让人难以接受,但有时候我们只能接受它……”
“我不接受!”
利昂娜听到自己的内心如此高喊道:“我可以接受拼尽全力之后得到的命运,可我不接受连努力都没有努力、直接选择放弃的命运!”
“早晚有一天我会脱下你的衣服,用我真正的名字站到所有人面前!”
她上前拽住男孩的衣领,在他的耳边吼道:“你也一样,利昂哈特!早晚有一天你也可以凭借自己的双腿站起来,像我一样、像其他人那样用自己的双腿行走奔跑!你可以做到!”
被她拽到阳光下的那张脸写满了错愕,可慢慢地,那双与自己相似的烟灰色眼眸开始向上弯起。
“是吗……我也可以做到……”
他小声笑了一声,微凉的手掌盖在她拽着自己衣领的手上。
“我会努力的,利昂娜。”
他说道:“你也是……我也希望在那一天时,我能站在你身边……”
记忆的虚像只是一闪而逝,却在无形中让利昂娜跑得越来越快,转瞬便要跑到双方面前。
可还是不够快。
她的瞳孔中照映出那根扣着扳机的食指已经弯曲,可两人之间还有近十米的距离,她根本无法在子弹出膛前制止对方……
“住手——————”
扳机扣下的瞬间,利昂娜直接转变方向,朝道格拉斯夫人的方向扑去,用自己护住了她的半边身体。
砰————
随着又一次的枪响,利昂娜感到有什么东西从右肩擦过,随之而来的是火辣辣的剧痛。
不等她擡头查看情况,又一声枪响几乎是贴着之前的枪声响起t,好似有人进行了二连射。
可并不是。
第二声枪响过后周围再次发出一声响亮的尖叫,可这次发出声音的人距离她很近,就在她的前方……
利昂娜擡起头,就见卡明夫人正捂着自己的手臂痛呼出声,原本握在手中的枪也随之落到地上。
她似有所觉地转头看向身后,便见一个人影正放下手中的枪,快步朝自己靠近。
火红的晚霞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连带着整个人的身形都变得有些陌生。
明明是刚刚脱险,呼吸还没有平稳下来,利昂娜的脑中却冒出了一个相当突兀的想法。
不知道是不是角度问题,这么看他好像确实比之前长高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