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墙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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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连·叶利钦醒来时,传入耳中的是一声接一声的怒骂。
一开始他完全没有听出那是谁发出的声音,甚至听不清那人究竟在喊什么……没办法,如今的他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分辨这些了。
自从昨天被关进监狱他就没有怎么吃饭,晚上又两次与人搏斗,冒雨逃跑,原本已经包扎好的伤口再次裂开。
当他逃进这个地道时全身上下没有一枚铜币,身上穿着狱警的制服,肩膀上的伤口已经把里面的衣服染红……凭借这种显眼形象走到大街上,治安所的人再废物也不会让他逃出庞纳城。
再退一步,就算逃出去又能怎样?
克拉尔监狱中那个试图对他动手的狱警被谁收买他一清二楚……就算逃出马黎王国,逃到旧大陆,如果那人想让他死,还是会有人顺着找上门……
饥饿、疲惫、寒冷和对黑暗的恐惧如藤蔓般一点点勒紧他的心脏,可这都还不算什么。
为了能继续活下去,即使是茍延残喘,即使失去所有骄傲……只要能活下去,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然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条曾被他视为希望的地道,他如此努力摸黑走了那么久,绞尽脑汁想到的、暂时不会被治安所和“基金会”所知的藏身处,居然是一条死路。
在用手触摸过面前的每一块石头后,他终于可以确定,这条密道已经完全被碎石堵死,就算自己往上爬也无法到对面。
那一瞬间,亚连·叶利钦真切地听到了代表最后审判的钟声。
这就是他的结局了,这就是父神为他安排的结局。
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没有朋友,独自一人慢慢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中腐败成一摊烂泥……这就是他的结局……
精神上的崩溃和身体上的疲惫终于击倒了他。
他似乎是昏倒了,又似乎是陷入了一个漫长而无法醒来的梦。
他已经记不清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似乎正躺在脏污黏稠的泥潭中,并开始不断下沉。
他不想待在那里,他开始挣扎,可越是挣扎越是无法挣脱。
渐渐地,黑色的泥沼变成了红色的熔岩。
他感觉全身都要燃烧起来,全身每一寸皮肤都在发烫,可这并不能改变他下沉的事实。
最后的最后,当火红色的岩浆灌入口鼻的瞬间,他终于睁开了眼睛,随后立刻趴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
一开始他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毕竟他刚从噩梦中挣脱出来,之前听到的怒骂声到底是做梦还是真实的都有些分不清——可等他的神志慢慢恢复后,很快便发现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看到了光。
尽管很微弱,仅仅从坍塌的石头缝隙中露出了一点点,可在地道这种全黑的环境中还是非常显眼……
“……亚连·叶利钦?”他听到石墙的另一面传来一道声音,“是你吗?”
听到他人说出自己名字的瞬间,亚连·叶利钦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他将滚烫的额头抵到石墙,感受石头表面的凉意传递到自己的额头,又缓了一会,这才觉得自己的大脑终于清醒了一点。
对面是谁,似乎已经不需要猜了……
那个声音,以及会出现在这里的动机……大概只有一个人会这样与他说话……
非常诡异的,明明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明明是被人发现了,他此时此刻居然有想要大笑的冲动。
“……弗鲁门阁下……”他干脆把整个身体都靠到了墙上,忍不住发出一声自嘲的笑,“真是没想到,最先找到这里的竟然是您……”
“真的是你——”
对面的声音在瞬间拔高了一个度,但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那道声音的主人很快冷静了下来。
“既然你在越狱后就跑进了圣玛丽安教堂的密道,按照距离算,顶多走一个小时就该走到这里了。”
“可你却在发现这是条死路的情况下还留在这里,没有往回走,只有一种可能……”
“……你被困在这里了。”
亚连·叶利钦听到那人语气肯定道:“为什么?守在这里对你毫无意义,就算折返回去也比待在这里等死好吧?”
听着这话,亚连·叶利钦是真忍不住笑出了声。
“为什么……这不都是拜您那一刀所赐……”
他摸摸自己那被刺伤的肩膀,自嘲道:“您又为什么要在这里与我废话?不该赶紧上去找人把我抓住吗?”
石墙的另一边再次陷入沉寂,过了好几息,他才再次听到那人开口。
“我们来做一笔交易吧,亚连·叶利钦。”
那人说道:“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给你一条生路……”
“呵,您真会开玩笑。”
不等那声音说完交易内容,亚连·叶利钦已经发出一声轻蔑的嘲笑:“您觉得您是谁?凭什么觉得您能保住我的命?”
“……我可以撤销对你的指控……”
听到这句话,叶利钦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哈哈……指控……指控!您到现在居然还觉得我是因为您的指控才会被关进监狱!才会落到现在这番境地!!”
笑声在瞬间转换成愤怒的嘶吼,仿若野兽的嚎叫声不断在地道中回荡,凄厉的声音t让站在石墙另一边的利昂娜都感到一阵战栗。
“不管您撤不撤销指控我都会死!您能明白吗?!我甚至都无法站到法庭上与您当庭对质,就像那些人……就像米切尔森一样……我一定会死在开庭之前!”
利昂娜听到他用又哭又笑的声音说道:“您救不了我,弗鲁门阁下,谁也救不了我!既然他想让我去死,那逃到天涯海角我还是会被追杀,直到我再也无法开口……”
“……你是说,国王陛下?”
利昂娜停顿片刻,继续用笃定的声音说道:“哈蒙·米切尔森,也是陛下下令让你除掉的。”
不等对面回话,她已经自顾自地接着说了下去。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血债血偿’……你之所以会写下这些,除了把命案栽赃给白马帮,也是为了遮掩米切尔森临死前留下的线索。”
与她紧绷的身体不同,她的声音如往日般充满笃定和自信。
“‘血债(BLOOD)’中‘B’是你修改后的结果。”
“他真正想留下的是‘王(KING)’的首字母‘K’。只不过他还没能完全写完就被打断或者断气了,所以才让你有了修改的余地。”
话音落下,墙壁两边再次陷入诡异的寂静。
这段时间对利昂娜来说格外漫长……其实,关于哈蒙·米切尔留下的那个字母究竟原本就是“B”还是由另一个字母涂改过来的,她根本没有实打实的证据。
就像现在,即使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更倾向性的答案,可她依然不能确定真正指挥亚连·叶利钦的到底是谁。
是带有“B”的布莱恩首相,还是带有“K”的国王陛下——百分之五十的概率,能不能让问话顺利下去就要看她有没有押对筹码了。
越来越重的心跳声在寂静的环境中变得更格外清晰,连呼吸都开始放轻。
利昂娜感受到手心变得有些湿润,但她现在根本无暇做出那些多余的动作,生怕自己激动下的一个动作会向对方暴露出自己此时此刻究竟有多紧张……
“呵……事到如今您还在翻这种旧账……这些您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讥讽的声音断断续续从石墙的另一边传来:“米切尔森知道的太多了……虽说他不一定会说出来,但谁让他与白马帮串通了那么多年呢?还帮那些疯子弄到那么多武器……他本就该死!”
赌对了……
利昂娜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又缓缓呼出。
“不只是他,还有被他设计害死的奥尔德里奇警司和安德鲁警员……”她情不自禁地再次往前迈了一步,沉声道,“难道这些人也一样该死吗?”
“什么……”墙对面的人发出一声略带疑惑的声音,“我不认识你说的这两个人……而且你也说了,那是米切尔森做的事,那与我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利昂娜几乎要气笑了:“那是米切尔森为了给你们做遮掩他们才会死!奥尔德里奇警司当年已经查到了关于我父亲和妹妹死亡的疑点……他就是因为查到才会被米切尔森这个败类盯上,你怎么有脸说他们的死与你没关系?!”
这次石墙另一边沉默的时间更久了。很长一段时间,谢尔比只能听到利昂娜粗重的喘息声。
他有些担心地看过去,刚想上前一步却听到墙另一边的人开口了。
“……我承认,怀特伯爵的死与我们有关……我……”
那声音似乎卡顿了一下,这才艰难道:“我……我对您父亲和妹妹的死也感到很……愧疚。但我……无法改变陛下的想法……而且说实话,您父亲的死并不能全算在我们头上……”
“哈哈——现在你倒是会把责任撇干净了?!”
利昂娜终于忍耐不住心中的愤怒,一拳砸在面前的石墙上,嘶声怒吼道:“就因为一个秘密,一个该死的妹妹!你们就要把我们全家都毒死!父亲的情况我不算清楚……可我的妹妹是全然无辜的!你们凭什么就这样夺走他的性命?!!”
“阁下!”
发觉到利昂娜已经完全失控的谢尔比脸色一变,赶紧上前握住她的肩膀:“弗鲁门阁下,请您冷静一下……”
“我没有推卸责任,这就是事实!!”
“你以为光凭我,光凭奥斯伯德那个懦弱的家伙就能随意处死一个伯爵吗?你以为光凭他一个人的意愿就能做到吗?!”
墙对面的人似乎比利昂娜还激动,喊话时甚至还有些破音:“还不是因为你那个自作聪明的好父亲!自以为掌握了我们的秘密就能左右国王的意愿,强迫他接受他的提案!可他也不想想这些年都是谁掌握了最主要的话语权?奥斯伯德又不是他的父亲,他根本没有能力压住保皇党那些老不死的家伙,也没有能力对抗首相!”
“这就是一个有阶级的世界,自古以来都是!”
“谁都不会接受那种提案!莱博党人不会,保皇党人更不会!”
男人发出“呵呵”的笑声,近似癫狂的声音透过石缝传过来。
“他到底想干什么?他想要给予所有人公平?他以为他是谁?一个圣人?但圣人从来都是死人才能做!他的死就是他自作聪明的结果——”
“你胡说!”
利昂娜挣脱开那只试图控制住自己的手,双目赤红地用手捶上石墙:“他才不是那么卑劣的人!他从来不屑用威胁这种手段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想法!!”
“哦是吗……是吗?!可这就是我的亲眼所见!”
对面的人同样提高声音吼道:“让我来告诉你他那个可笑的提案是在什么时候提出来的,就是他在看到我和奥斯伯德亲吻后,就在我们分开的下一秒!下一秒!!那不是威胁还能是什么————”
啪。
有那么一瞬间,利昂娜感觉自己失去了所有五感。
仿佛自己正飘浮在半空,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无法触碰到任何事物,甚至无法思考……
“…………亲吻……”
半晌,她的眼珠终于动了下,死死盯住面前的石缝。
“亲吻……你和奥斯伯德……”利昂娜重复着他的话语,声音终于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你和奥斯伯德……你和国王陛下……你和国王陛下!”
她的激动似乎让对面的人愣了一下,继而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般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居然不知道哈哈……你居然不知道!!”
他笑得前仰后合,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完全停不下来。又因为声音太过响亮,似哭非哭的笑声在回声的加持下居然有几分怪诞。
“真是蠢货……我是,他也是!”男人的笑声一直没有停歇,不知是在笑谁,“但我还是更可怜你!我就要死了,可你还要活着!”
“…………这边……他在这里……”
“听到了……”
对话声伴随着脚步声逼近,靠坐在石墙上的男人看着不远处那越来越亮的灯光不由露出一个笑,操纵着摇晃的身体站起身。
“如果有机会,还希望您能替我报仇……”说罢他又哼笑一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自嘲道,“开玩笑的……”
砰————
啪
枪响的同时,谢尔比一脚踩灭地上的蜡烛,捡起来,不由分说地拽住还呆愣在原地的利昂娜,开始往回跑。
墙的另一边,两双靴子先后踏到血泊中,其中一人蹲下,分别试了试亚连·叶利钦的鼻息和脉搏,确定其已经死亡后才把尸体扛了起来。
“你下手太快了,我感觉他刚刚不像是自言自语,好像是在跟其他人说话。”
另一人擡起手中的煤油灯,照了照面前的石墙:“该问问跟他说话的人是谁……”
“我们的任务是在第一时间击毙他,不让他有任何说话的机会。”扛着尸体的人说道,“这边一路过来都没有藏人的地方,就算真有人也是在另一边,不需要你我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