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下头颅之人
353
利昂娜再次睁开眼时,面前是一片漫天的黄沙。
沙漠中的风沙太大,她看不清前路也看不到来处,甚至无法完全睁开眼睛。
她的视野始终困在脚尖前的一块空地上,艰难向前移动着。
手中的木杖是她全身上下唯一摸得到的东西,也是她能够在风沙中继续前行的依仗。
可木棍终究只是一根木棍,很快她就被风沙刮倒在地。
就在她即将被黄沙掩埋时,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了,风沙突然停了下来。
正当利昂娜准备从细沙中爬起身时,一道天光冲破乌云,直直照到她身上。
那并不是普通的日光……炙热的温度让利昂娜感觉自己的后背快要燃烧起来,同时又有一股无形的力压在了她的肩膀上,她用尽全力也只能保持住俯趴在地的姿势,根本无法起身。
「伊乌斯提亚,我的信使,我在人间的代言人,我现在要求你回到你的故乡巴里,向巴里王传达我的预言。」
天光中,一道缥缈却带着威严的声音如此说道:「来自北方的蛮族即将在三日后踏平这片土地。他们会杀死巴里的所有男人、女人和孩童,掳走他们的财富,最后用他们的头颅盛放美酒作为庆贺……而你,我的孩子,阻止这件事发生是我给予你的使命。」
「你要见到巴里王,你要劝说他悔悟。」她听到那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如此说道,「只有他真心忏悔,才能改变巴里被毁灭的命运。」
忏悔……
被强压在地上的利昂娜发出一声冷笑,手臂突然迸发出一股力量,开始与那股无形的力量做起对抗。
“凭什么他只需要忏悔就能得到原谅,那因为他的荒唐而死去的无辜者们又算什么?!”
她终于挣脱了那股压在身上的力道,整个人都暴露在了那能把自己燃烧殆尽的天光下。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血债血偿!”
“我不稀罕他的忏悔!我只想要他付出相等的代价!”
话音落下,惨白的天光骤然消失,她面前的场景再次改变。
她正站在金碧辉煌的王宫中,一脚踏在王座之上。一群手持长矛的卫兵齐齐将兵器指向自己,一脸惊恐地看着她。
利昂娜察觉到他们视线中的异样,顺着视线低头看去,立刻看到自己脚边躺着一具无头尸体。
不知何时,紧握在手中的木杖变成了滴血的长剑,而自己的左手则拎着一颗人头。
这次她看清了,上次那个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样貌的巴里王,这次她终于看到了他的五官。
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人,有着一头淡金色的头发,微微睁大的蓝色眼眸是那样眼熟……
“啊————”
利昂娜猛地从床上坐起身,单手抓住左胸口的衣襟,剧烈喘息着。
不知何时她已经出了一身冷汗,额头上的发丝都沾黏到了眉梢,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梦中满是鲜血的双手与此时手心湿润的感觉重合到一起,两张脸也在此时重叠,一股恶心突然涌上喉头。利昂娜实在没能忍住,偏头干呕起来。
“…………阁下……”
“……弗鲁门阁下?”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可此时的利昂娜根本听不到,或者说,实在无暇给出回应。
“…………”
“失礼了。”
敲门声停顿片刻,谢尔比直接开门走了进来。
看到她这副样子也是吓了一跳,立刻上前扶住那个摇摇欲坠的身体。
由于从昨天开始利昂娜就几乎没吃东西,这时候除了一些胃酸也没能呕出什么。可太过起伏的情绪还是伤害了她的身体,在谢尔比扶住她的时候就发现了,她现在的体温似乎有些偏高……
在利昂娜的恶心感消退,谢尔比立刻扶着她重新靠回床头,又将窗户打开一条缝,把弄脏的地毯卷起来带下楼,又接好一盆温水端上来……来回数趟,终于把室内的卫生收拾干净后才把早就准备好的早餐端了上来。
“……您先吃点东西吧。”他直接将摆好食物的小餐桌放到了床上,劝说道,“您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这样下去撑不住的……”
利昂娜擦脸的手顿了下,倒是没有拒绝,把手里的湿毛巾放进水盆后就开始一言不发地用早餐。
这种气氛实在太过诡异……谢尔比看着她机械的动作很想说些什么,却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其实能理解这样的情况,正是因为理解,才觉得这种时候不管是安慰还是劝说都不恰当。
利昂娜·弗鲁门并不是一个能轻易被外界影响的人。在遇到这种巨大打击后,比起言语上的安慰她更想要的是一个能够解决现状的方法——可这恰恰是谢尔比做不到的。
所有真相揭露的方式都太过突然,以至于他们都没有丝毫准备……
…………
不,其实之前已经有了一些端倪。
为什么亚连·叶利钦t比他的姐姐更早出现在国王身边,为什么在希维尔子爵夫人去世后他的职位依然没有动摇,为什么夏洛蒂王后会对国王、对亚连·叶利钦表现出那样古怪的态度……真相的一角在很早之前就出现了,只是他们的思维总是不可避免地被“常理”困住,居然完全没有往那个方向思考。
马黎的国王居然喜欢男人——这个问题如果放在普通人身上,只要被抓到真凭实据是注定会被送上绞刑架的。可如果放在国王身上,还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无疑会是一桩丑闻。
可即使马黎国王在王国中的权力已经在漫长的时间中被议会削减大半,现任国王依然享有一项历史悠久的特权——起诉豁免权。
这意味着不管他是否真的参与了那些谋杀,或者犯有鸡|奸|罪,任何人都无法以任何罪名起诉国王,后者自然也不会受到任何刑事上的惩罚。
何况就算被人知晓,马黎王室和政府为了维护王国的颜面也会在第一时间封锁消息,不可能让这样的丑闻大范围传开。
国王本人也不是傻子。现在亚连·叶利钦这个最大的隐患已经死了,他又已经结婚并有了王后,想要证明自己并非同性恋可太简单了……
“……今天的晨报来了吗?”
一个沙哑的声音打断了谢尔比的思考。
他条件反射性地擡起头,下颌刚刚向上仰了一点却莫名顿住了。
虽然只有一瞬间,利昂娜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常,原本还有些麻木的眼神立刻变得锋锐起来。
“我从不会把对我说谎的人留在身边。”赶在谢尔比回答前她率先说道,“如果报纸已经来了,请帮我拿上来。”
谢尔比欲言又止一阵,最后还是照做了。
等他再次回到床边,利昂娜几乎从他手中将报纸夺了过来,前后翻了好几遍,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内容。
不算出乎意料,亚连·叶利钦的死被报纸刊登出来了。只是比起实际发生的事,报纸上的报道可以说是非常轻描淡写。
上面完全没提叶利钦爵士与希维尔子爵被杀案的关系,只说他因为在职位中犯了一些错误,被关进监狱待审期间突然杀死狱警试图越狱,最终因反抗抓捕而被击毙……
非常简单的一则讣告,甚至连头版都没有上……如此简单的几行字,仿佛他与他的姐姐、与那些写在讣告栏中的其他人一样,只是一个偶然的、在昨天去世的人……
利昂娜盯着那则讣告看了许久,手用力到把报纸的边缘都握出褶皱,最后忍不住弓着身大笑出声。
“因反抗抓捕而被击毙……谁能说不是呢!”
她抹去眼角笑出的泪花,直接翻身下床,径直打开衣柜。
“出去。”她看了眼还站在原地的谢尔比,平静道,“我要出门一趟,给我叫一辆出租马车。”
***
对艾安萨王宫中的仆人来说,今天也是极其普通的一天。
国王陛下照常在一大早就来到办公室处理公务,王后则是按照日程安排开始今天上午的礼仪课,玛格丽特公主则是在自己的会客厅中接见了王立医学院的院长。
“……根据去年的记录作对比,城中患有有关呼吸疾病的患者增多了。”
“不光是消耗病,棉尘症在纺织工中也很常见……比较让我在意的是这些患病的工人年龄不单单是中年人和老人,很多年轻的姑娘的症状也相当严重……”
院长将手中的报告递交给大公主殿下,沉声道:“我觉得这不是个好现象,殿下。有些人是不到十岁就在纺织厂工作,这意味着他们会在更早的时候就开始不断吸入棉絮。前天我见到了一位只有十六岁的姑娘,她的棉尘症太过严重以至于到了无法正常生活的地步,而听她的家人说,这并不是一个个例……”
玛格丽特蹙眉翻看着手里的报告,闻言点点头:“这确实是件棘手的事。可如果是因为棉絮导致的疾病,是否可以在口鼻处系一块布,从而防止他们吸入太多棉絮呢?”
“弗朗茨教授也提出过相同的建议,他还制作出了这个。”院长从兜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纱布块,提着缝在两侧的布条将其展开,“他建议工厂的工人可以缝制这样的一块布,用两边的带子系在脑后,这样就能遮住口鼻,不会吸入棉絮了。”
“不错的想法,有找人试过吗?”
“有,可没有人愿意在工作时戴这个。”院长遗憾道,“他们说吸入棉絮至少能让他们多活一段时间,戴上这个会立刻他们喘不上气。”
玛格丽特公主接过他递来的“布块”,按照院长的方式将其戴好,过了一分钟后便摘了下来。
“他们说得没错。我只是坐在这里就已经感到有些呼吸不畅,更别说他们还要工作了。”玛格丽特如此评价道。
“可这已经是我们能找到的最薄的布了……”院长苦笑道,“而且纱布的价格也不便宜,又容易损坏,大部分工人并不愿意多出这么一项支出。”
玛格丽特公主沉思半晌后点点头,将手中的纱布放到一边,重新看起报告:“这件事我记下了,你继续往下说。”
“是,还有……”
叩叩叩————
房间门口突然传来叩门声,玛格丽特有些奇怪地看了门口一眼,她的侍女立刻意会,快步走上前开门。
与门外的人简单交谈片刻,侍女很快折返回来。
“弗鲁门阁下传来的消息,叶利钦爵士在昨天因为越狱被当场击杀了……”侍女小声在玛格丽特公主耳边汇报道,“有关这件事,他说还有一些细节需要当面与您汇报。”
玛格丽特翻看报告的手一顿,短暂思考数秒后便做出了判断。
“让他进来。”
吩咐完侍女,她对院长露出一个歉意的笑:“临时有件事要处理,不知您是否能在隔壁稍候片刻。”
公主殿下都这么说了,院长自然也没有什么怨言,恭恭敬敬行过礼后便跟随一位女仆走出会客厅。
他前脚刚离开,利昂娜便在侍女的带领下来到门口。
“这么早就来了,吃没吃早饭?”
玛格丽特并没有因为她的到来就放下手里的报告,像往常那样随意指了下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下说。
“…………”
“我接下来说的可能不太适合您以外的人知道。”
一反常态的,小弗鲁门先生并没有立刻入座,反而挺直脊背站在不远处,垂首道:“请您谅解。”
她的异常终于让玛格丽特放下手中的报告,上下打量她一番后朝自己的侍女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带着室内其他人退了出去。
随着门板闭合的声音响起,会客厅中终于只剩下两人。
“现在你能说了?”
玛格丽特公主将报告放到一边的茶几上,随手端起一杯茶:“是什么细节,连艾德林都不能听?”
“…………”
过了几息,笔直站在原地的青年终于有了动作。
玛格丽特看着她缓缓擡起头,可看过来的眼神却让她觉得十分陌生。
“在此之前,殿下,我有一件事想要问您……”
她听到青年用沙哑的声音轻声问道:“关于我父亲的死因……您真的完全不知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