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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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昂娜生病了,且病得很严重。
这对利昂娜来说是件相当稀奇的事。毕竟与利昂那个病秧子不同,她从小到大几乎没有生过病,就连冬天跑到雪地里打滚最多只会打两个喷嚏,像现在这样病到全身无力、甚至好几天都下不了床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想要说话却因为嗓子痛而闭嘴,想要看书却因为精神不济被迫放弃,就连睡眠都会因为呼吸不畅和全身的酸痛变得异常困难……而且随着躺在床上的时间增加,利昂娜感觉自己的状态变得越来越差,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原来这就是生病的感觉,原来利昂过去的每一天,都是在这样的感觉中度过的……
看着从窗外投射进来的日光利昂娜忍不住开始回想起过去。
从小时候开始她就是一个每天都闲不下来的人,就算是正式开始接受教育之前也一样,精力旺盛到现在回想起来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而利昂与她截然相反,他连房间都很少踏出,稍微在外面多坐一会都会感到疲惫。
为了让兄长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快乐,利昂娜每次在院子里发现什么好东西后都会偷偷带着它们跑回兄长的房间,分享今天自己进行的小小冒险。
利昂哈特每次都很耐心听着她说话,他会背着梅太太和霍恩先生悄悄跟自己一起在床上摆弄那些捡来的石子或松球……直到有一次利昂又生了一场病,梅太太才开始禁止她把那些脏兮兮的东西带回利昂的卧室。
当时利昂娜不太能理解为什么,可在得知那会让兄长生病后她便没有继续那么做。
只是两人约定好,如果再找到有趣的东西时她会在楼下叫利昂哈特的名字,他听到后就会来到窗边,她一样能将自己的发现分享给兄长……
利昂娜缓缓扶着床头站起身,操纵着依然有些软绵的双腿,一点点移到窗台边。
现在是白天,尽管尤默尔大街上并没有什么小摊贩,但还是有不少行人在街道上行走。
她看到一位老人在女仆的搀扶下走在人行道上,看到夹着公文包匆匆而过的男人,也看到一对年轻夫妇正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出门。
两个孩子一边大笑一边追逐着彼此。即使他们在街道的另一边,即使利昂娜现在站在三楼,还是能清晰听到他们的欢笑声……
恍惚中,过去与现在的景象开始重叠。
街道变成草坪,利昂娜似乎看到小时候的自己欢快地跑向窗下,不停挥舞着手中的东西。而站在窗边的男孩正努力爬到桌子上,看向窗外的妹妹时神色似乎有一瞬的恍惚。
利昂娜似乎听到他发出一声为不可查的苦笑,可不等利昂娜分辨出那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觉,男孩已经露出与往常一般的笑,擡手向窗下的女孩挥动……
啪————
一声微弱的碎裂声从楼上传来,正在打扫楼梯的谢尔比立刻放下手里的抹布,三两步来到三楼,想也没想便直接打开了门。
这次利昂娜倒是没有摔倒,此时她正双手撑着桌面,低着头剧烈喘息着,让人看不清她此时的表情。
但她脚边有一只碎裂的茶杯,深色的茶水洒了一地,显然这就是刚刚声音的来源……
谢尔比站在门口,正在思考现在这种情况到底是进还是不进,站在窗边的人却率先开口了。
“我真是个混蛋……”他听到她喃喃道,“我什么都没注意到……他的感受,他的想法……从小到大,从来都是他在迁就我,为我着想,可我什么都没能为他做……”
说话间,波文也匆匆从楼下上来了,正好听到最后这句话,顿时跟着陷入沉默。
往事已成定局,死者无法复生。
只有悔意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越积越多,不停折磨着不愿意放弃过去的人。
最后还是谢尔比表示地上的茶杯碎片有些危险,这才提醒了波文,两人上前将还陷在自己情绪中的人带回床上。
“您真的不能继续这么下去了……”波文看着坐在床上、还在发呆的利昂娜,不由叹息道,“您这样病情反反复复总是好不了,最后只会损伤自己的身体……”
他不断重复着与之前相同的话,可利昂娜显然没有听进去。
此时的她就像一个失去牵引线的木偶,完全没有动力做任何事……她这样的状态让波文更加心焦,却丝毫没有其他办法。
按照他的经验看,利昂娜的病只是普通的劳累过度,之所以会拖延了一周多都没好,大部分还是精神层面的原因,他过去也不止一次见过相似的病例。
那些病人好不起来并不是因为缺少药物或食物,根本原因是他们自己根本不想恢复健康,或者说,他们已经因为种种原因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了……这种案例波文见过也听说过太多次,每一次都会唏嘘感慨一番,可他万万没想到这种情况会出现在利昂娜身上。
他看着那张平静到麻木的侧脸,不禁想要继续在旁劝说,可好巧不巧,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
此时谢尔比还在清理地上的茶杯碎片,而且这人现在还是能不见外人就不见比较好……只是短暂犹豫了一下,波文便转身下楼去开门了。
不过男人下楼的声音还没消失多久,很快楼梯道中又传出一阵快速的上楼声。
“莱勒科侯爵来访。”波文快步走近雇主后小声询问道,“您感觉现在怎么样?要去见他吗?”
利昂娜的眼珠随着他的话动了下,沉默数秒后微微颔首。
“侯爵阁下拜访,还是要见一下……”她偏头咳嗽两声,用沙哑的声音说道,“请他稍等片刻,等我换好衣服就下去。”
***
会客厅中,莱勒科侯爵站在壁炉前看着一张照片。
随着年纪的增大,他的视力不可避免地出现一些问题,就连t相片上那人的面容都有些看不清了。
好在相片是放在一个可以移动的相框中,他拿起来后调整了下自己与相片的距离,用力眯起眼,总算看清了相片。
黑白的相片中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女人穿着洁白的婚纱坐在沙发中,手肘轻松搁在扶手上,仰头望向站在自己身侧的男人,整个人的姿态都很放松;男人则穿着黑色的礼服,一手搭在沙发椅背上,一只手则撑在沙发扶手上,与女人另一只手交叠在一起。
很显然,这是一张年轻夫妇的新婚照。可与莱勒科侯爵见过的大部分新婚照不同,相片中的两人都只有侧脸。
他们在拍照时一直注视着彼此,女人和男人嘴角都带着幸福的弧度——要知道那时候湿版摄影法还没有出现,要顺利照出这张银版照片两人可是需要保持不动至少二十分钟[*1]——实在很难想象,这两人是怎么做到注视彼此那么长时间却还能保持不动的……
老侯爵摇摇头,将相片放回原位,又打量起壁炉上的另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非常诡异的相片……如果骤然让孩子看到,也许是一张会让孩子做噩梦的“恐怖”画面。
莱勒科侯爵只大概能看出相片中的主角是两个年龄不大的孩子,他们都坐在床上,可两人的身体还算清晰,两颗脑袋却像是晃出了好几个残影,一眼看去仿佛是两个长了三个脑袋的怪物……
“……那是我小时候的照片。”
“当时我们根本没有耐心在半个小时内完全不做任何动作,这才照出了这么一张奇怪的照片……”
正在莱勒科侯爵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手中相片的时候,身后突然传出一道沙哑的声音。
趁老侯爵没有反应过来,利昂娜已经从他手中拿走相片。
“我不是很喜欢这张照片,但我的……妹妹很喜欢,坚持让父亲把它留了下来。”利昂娜这么说着,视线在那诡异的画面上停留了两秒,这才将其放回原位,“很抱歉吓到您了,但我们的合影确实不太多。”
莱勒科侯爵打量着这个有段时间没见的后辈,心中惊讶对方居然在短短一个月里瘦了这么多。再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眼中顿时增添了一分不忍。
“这次来我是有件事要通知你……不过我想,你大概也有心理准备了……”
老侯爵沉沉叹出一口气,再次看向面前这个面容苍白的年轻人时眼中已经带上了怜悯。
“最近出了项新规定,为了杜绝像多弗爵士那种事再次发生,现在所有内阁成员的私人秘书都要经过考核才能上任。”老侯爵说道,“首相大人私下向我暗示过……我想,今年第一次议会时我可能很难把你重新带进去了。”
也许是觉得这样有些对不起自己这位老友之子,他紧接着补充道:“其实你也不用这么着急,反正再过一年你就要二十岁了,到时候你就可以自动在上议院获得一个席位。你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把身体养好,这比什么都重要……”
利昂娜对这样的结果倒不是很意外,但关于老侯爵的后半句话她并不是很赞同。
按照近几年的发展看,上议院所拥有的权力正在一点点被侵蚀,到现在他们差不多就只有审核通过提案的权力了。想要真正去做实事的人、就算是贵族之后也会想尽办法进入负责提出提案的下议院。
就像她的父亲,就算有想要改变现状的心,作为上议院议员的他也实在没有办法直接提出改革的提案,只能迂回去找别的办法……
脑内再次传来一阵刺痛,利昂娜忍不住紧闭上眼。
莱勒科侯爵察觉到她的异样,赶紧将人扶到一旁的沙发上坐好,又扬声让正在准备茶水的波文去拿一点酒水。
“不用,我没事……”
利昂娜慢慢等待那阵抽痛感一点点退去,这才睁开眼,直直看向坐在不远处的老侯爵。
“也许您不知道……其实很久以前,我就从父亲那里听说过您的名字。”
“他说您是庞纳城中为数不多能与他交好的人,即使他的很多想法您并不支持,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连原因都不听就直接否决……”
对上老侯爵有些颤动的眼眸,她顿了顿,继续用平稳的声音说道:“所以我愿意相信您,您不会参与到谋杀他的案子里。”
话音落下,莱勒科侯爵的脸部肌肉有些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但下一秒整张脸就被他用手盖住。
“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他低头捂住双眼,像是自言自语地嗫嚅道:“我劝过他……我劝过他不要轻举妄动……他的提案太激进了,就那样提交上去不但不会通过,他也会被所有人认定为眼中钉……”
“可他还是那么做了……”老侯爵放下手,唇上的胡须颤动了下,“只是我也没想到他们会那么大胆,真的在众目睽睽下对一个伯爵下手……”
“因为他们找到了一个理由,一个更加适合处决一位伯爵的‘盟友’。”
顶着老侯爵震惊的目光,利昂娜淡淡道:“我想,那天负责威胁男管家霍顿、让他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的,应当是维尔薇特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