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
356
利昂娜最后的记忆停留在登上马车不久后。
从坐上马车开始,那种从骨头里渗出的疲惫感便慢慢将她吞没,她没能撑到家,就在马车上失去了意识。
之后的事她实在记不清了。
偶尔她会隐约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有人在叹息,有人将自己扶起来,耐心哄着让她吞咽水和食物,甚至还听到波文愤怒的呵斥声……可那些片段实在太过混杂,混沌的大脑让她根本分不清到底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境。
恍惚中,她看到了很多东西。
上一秒她还在铺着棉布的婴儿床上,与另一个婴儿躺在一起;下一秒自己就被一双大手握住两边的腋窝抱起来,脸颊传来一阵粗糙的触感。
她被放到了地上,她开始在房间内爬行,她爬出了房门,她站了起来,开始在一双手的帮助下一步步向前行走。
不久后,那双手慢慢放开了她,她的身体踉跄了一下,但很快便能自己行走了。
随着她行走的速度越来越快,视角也开始慢慢上移。
她走出了房子,来到田野上,行走变为奔跑。
穿过麦田,跨越铁轨,跑过草原……周围的景色一直变换着,她的脚步从未停止。
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升到天空的正上方。
炙热的阳光落到身上时利昂娜感觉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了,可这片荒野上连一棵树都没有,她只能继续艰难前行着。
利昂娜心中隐隐觉得自己在寻找一个目的地,一个必须前往的地方,可“目的地”到底是哪里她已经不记得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甚至开始忘记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坚持往前跑。只有全身的肌肉带着她的身体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一遍又一遍,仿佛行尸走肉般在旷野中奔跑。
“利昂哈特……”
草叶呼唤着她,她毫不留情地将其挥开。
“莉莉娅……”
风中有人喊着她的教名,她却仿佛没有听到,任由其擦着自己的耳畔飘向身后。
“利昂娜……”
一根植物的根茎出现在脚下,在她产生迟疑的瞬间将她绊倒。
利昂娜摔倒在地,不停向前奔跑的动作就这样被打断了。
她双手撑着地面想要再次站起身,可也许是因为运动过度,全身的肌肉都无比酸痛。她尝试了数次后都没有能站起来,终于放弃了,直接向一旁倒下。
不知何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在没有月亮的晚上,漫天星辰取代了太阳,成为天空的主宰。
夜风吹过,寒冷让利昂娜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她侧躺在地面上,没有焦距的眼睛注视着那根绊倒自己的根茎,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突然,她伸出手紧紧抓住那已经干枯的根茎,想要将其拔出。
只是握上去的瞬间,利昂娜就发现了不对。
与外表看到的不同,当她握住根茎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像是徒手抓住了一把开刃的细剑,越是用力手掌处传来的痛感便越强。仅仅是抓住它,她的手上就已经出现了一道血痕。
然而利昂娜却在此时表现出异常的执着。
她死死盯着那不知名植物的根茎,没有因为疼痛而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仿佛要将全身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自己的右手上,只为了把那该死的东西拔出来。
随着她用的力气越来越大,鲜血不断从手掌与根茎之间流出,一滴接一滴地落下,渗入泥土。
可不管她怎么如何努力,如何用力,那看似已经枯死的根茎却纹丝未动。
为什么……为什么……
明明她已经这么努力了,明明她已经用尽了全力……可除了伤害到了自己,她却什么都没得到……
“这是一个误区。”
“人生不是爬山,不是靠努力攀爬就能距离目标越来越近,只要不放弃,总有能实现的一天。”
“它更像是一场赌博。你的努力不是通往成功的台阶,而是增加手中的筹码,以此增加押中的概率。”
“可命运就是那样无常,就算你攒齐了三十七枚筹码,转盘上的小球还是有三十八分之一的概率落到你没有押注的那一格……”
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同时,一道影子罩住了利昂娜鲜血淋漓的手。
“有些事是无法改变的,即使付出再多都是徒劳。”
“所以,我的孩子,我一直欣赏你的坚韧,却也为你感到担忧……”
那道声音的主人俯下身,一只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搭上她的手背:“有时候你需要学会接受现实,学会放手……”
放手……
利昂娜咬紧牙关,握着枯黄根茎的手却越攥越紧。
她怎么能放手……
她做了这么多,好不容易找到了真相……她怎么能就这样停下……
“你真的以为杀了他就能解决一切?你真的以为他才是造成这一切的元凶?”
见她始终不愿意松手,那只满是皱纹的手收了回去。
“你心里明白,拉塞尔和利昂哈特的死根本不是因为那么简单而荒唐的理由造成的!你现在抓住的只是冒出来的冰山一角!”那声音跟着严厉起来,“你当然可以用你自己的性命作为代价刺杀他……那然后呢?你拔得出露出来的这部分,那些深埋在地底的根系早晚还会生长出来!”
“而你的死,你自以为的牺牲,什么都没能改变。”
“这就是你的选择吗?利昂娜·弗鲁门。”那道声音质问道,“这就是你为自己的选择的结局?”
“……那我该怎么做……我还能怎么做!”
“难道就这样放开、就这样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将他们从我的人生中抹除……像一个傻子、像一个畜生般过完下半生吗?!”
利昂娜忽地撑起上身,看向那道坐在轮椅上的人影,沙哑的喊声已经带上了哽咽:“您来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做?我还能怎么做?!”
“…………”
“我无法帮你做出选择。”
“那是你的人生,也是你自己该做出的决定……”
人影的身形和声音都开始变得模糊,最后完全消散在风中。
“现在想不到一个满意的答案也没有关系……只是不要忘记,你不能放弃思考……”
“不会思考的人与动物没有区别……只要不放弃思考,你的未来才会有更多可能……”
***
利昂娜是从自己的吸气声中醒来的。
睁开眼时,她脸上已经布满未干的泪痕,湿漉漉的感觉从脸颊蔓延到脖颈,连枕头都被打湿了一大块。
其实不但是枕头,自己穿的衬衫已经变得又潮又皱,明显有了些不太妙的味道,实在不适合继续穿着了。
此时她房间内还拉着窗帘,但并没有日光透进来,想来不是夜晚就是阴天……就是不知道现在是过去了多久……
醒来后,越来越模糊的梦境慢慢将胸口那团汹涌的情绪带走。利昂娜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这才听到房间内似乎还有一股呼吸声从沙发的方向传来。
等到眼睛稍微适应了下黑暗,利昂娜终于看清了那个双腿都翘到扶手外面的人究竟是谁。
看来自己在昏迷中隐约听到的声音没错,波文真的被谢尔比从帕克丝庄园叫过来了——利昂娜一边用盖在额头上的湿毛巾擦了下脸一边这样想道。
刚刚苏醒的大脑还有些迟钝,但也不至于完全无法运作,光是听着这均匀的呼噜声就知道他应该是累坏了。
利昂娜也不是一个喜欢麻烦别人的人,这便打算自己去衣柜里找一件干净的衬衫或睡衣换上。
可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脚刚接触到地毯,双腿就像棉花似的完全使不上力,身体也跟着不受控制地跌倒在地。
砰————
巨大的声响瞬间打断了室内的呼噜声,不过在波文清醒过来前,卧室的大门已经被人先一步打开了。
借着挂在门口的煤油灯,谢t尔比第一时间看到了还没爬起来的小弗鲁门先生,赶紧上前去搀扶。
这时波文也总算手忙脚乱地从沙发上翻身下来,两人合力把人架回床上。
“吾主保佑……您总算醒了!如果您再昏迷下去我就不得不让姨母过来了……”
波文在确定利昂娜还不需要上厕所后,赶紧把人重新塞回被子里,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有些热……您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等利昂娜回答,他已经回头招呼起谢尔比:“喂,你,快去厨房拿些吃的,再热点牛奶拿上来!”
谢尔比倒是没有计较对方那相当不礼貌的称呼,老老实实上下楼跑了两遍,不但拿来了食物还点燃了卧室内的灯。
“……我这是睡了多久?”室内亮堂起来后利昂娜感觉大脑也跟着清明了些,端着热牛奶喝了半杯,总算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还有,你怎么就过来了?”
“您还好意思说?我再晚些过来估计就要给您收尸了!”
波文激动之下直接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说完后感觉有些不妥,沉默片刻后才调整好状态,正经说起在这两天发生的事。
原来现在已经是3月8日的晚上,距离她从艾安萨宫中出来已经过去两天。
好在她去找大公主的那天上午谢尔比就察觉到她有些发热,趁她去王宫时从街上叫了个小孩跑腿,往纽克里斯那边拍了封电报,这才让波文乘坐当天的火车赶到庞纳城,及时为她治疗。
“大概情况他已经跟我说了……”
趁着谢尔比再次端起水盆下楼换水时,波文凑到床头对利昂娜说道:“您先不要想太多……您的身体是最重要的,多思多虑反而会让病好得慢……一切等您恢复健康后再说。”
“……嗯,我知道。是我让你们担心了……”
利昂娜拍拍波文的肩膀,安慰道:“我已经没事了……你先给我拿件衣服,我想把这件衬衫换掉。”
波文也明白她现在的状态肯定不算“没事”,但是真的需要安静的环境休息。
于是他也没再说什么,直接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干净的睡衣递过去,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门。
利昂娜看着手中的睡衣,脑子里还回荡着波文刚刚说过的话。
身体最重要……不要想太多……
“呵……怎么可能呢……”
她发出一声自嘲的笑,这才将胸前的扣子一颗颗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