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管家与女仆们的证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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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比喻实在很形象,布朗督察差点就要被这偷换概念的说法说服了。
尽管知道杀人案跟狩猎完全是两码事,但小弗鲁门先生的话中有一点他还是很认可的。
如果一开始就被定性为“病故”,那庄园的管家肯定是不会像现在这样发现尸体就报告给治安所,多半会去找现场唯一与西米勒斯先生有血缘关系的人,也就是威瑞迪安公爵商议。
而威瑞迪安公爵与死者的关系……估计在那一巴掌之后就没剩多少了。
至少他不会因为叔父意外身亡而为难有大公主殿下做靠山的骏鹰庄园,自然也不会让治安所的人跑这么一趟。最多是多找几位验尸官共同验尸,确认他的确是心脏病突发导致死亡。
即使布朗督察并不是验尸官也没有经过医学方面的教育,但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治安官,他也知道验尸在这种案件中无法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他曾经听说过各种各样的类似案例——疗养院员工、负责照顾雇主多年的男仆女仆,甚至是病人的家人把本应用于治疗的药物过量服给病患,导致对方以心脏病或肠胃炎的症状去世,以此谋取对方许诺过的遗产——这样的事虽然耸人听闻但确实发生过,且他相信,类似的案子肯定不止报上来的那些。
因为这样的行为除非现场抓获或用一些特殊手段逼问,否则很难用实证给凶手定罪。
毕竟目前为止,能通过实验检验出的毒药也只有砷这一种。要是死者是服用毒草之类的东西中毒身亡还有可能从胃里找到,可如果一位心脏病患者服用了过量的常用药而死,那以当代验尸官的平均水平大多是无法判断死者究竟是中毒还是发病而死。
所以,如果这真是一场他杀,那凶手实在不需要多此一举,让西米勒斯先生死在自己的床上才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我想,虽然动机和行为模式有些让人难以理解,但案件本身其实并不难破解。”
正当布朗督察陷入沉思时,对面的小绅士又开口了。
“鉴于西米勒斯先生得罪的人实在数不胜数,如果真的是仇杀,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曾经做过的蠢事都激怒过什么人,从这个角度去查实在算得上是大海捞针,那不如换个思路去调查。”利昂娜建议道,“先破解他到底是如何进入凯瑟琳公主的旧房间,或者说,谁有能力打开凯瑟琳公主的房间且在之后重新把门锁死又不会被任何人发觉……要是能筛选出这些人,也许会有更大的发现。”
这个想法倒是与他不谋而合……
布朗督察再次沉默半晌后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什么问题需要问这位年轻的伯爵阁下了,点点头,按着膝盖站起身:“这点我也想到了。之前我已经吩咐比德尔先生去把有机会接触房间钥匙的人都叫到一起,稍后我会去详细审问他们。”
“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希望能尽快听到好消息……”利昂娜也跟着他站起来,把人送到门口时突然像是想起什么般轻轻“啊”了一声,“对了,其实有关昨天西米勒斯先生突发心脏病的事,我有一些不太成熟的联想,不知道跟这个案子有没有关系……”
“我怀疑,西米勒斯先生很害怕闪电。”
“第一次是在昨天上午,他在骂完威瑞迪安公爵后与汉拿公爵单独到一个房间谈话,出来时正好赶上我送芬顿医生离开。当时外门敞开着,一道闪电正好让我看清了他的脸……”
在布朗督察诧异的目光中,小弗鲁门先生不急不缓地说道:“那是一张非常惊恐的脸,布朗督察,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非常深刻的恐惧,与他身边同样看到闪电的汉拿公爵的表情很不一样,以至于我到现在还对那张脸十分印象深刻。”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但我不觉得这能说明什么……”布朗督察脸上的诧异转为微妙,“很多人在突然看到闪电时都会吓一跳,包括我也是,昨天的那阵雷雨确实有些吓人,也许他只是被吓到了。”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以为那只是个巧合。可昨天晚上晚餐时,这种事又发生了。”
“他在外面开始打雷后就变得很沉默,后来一道闪电过后他就发病了,偏偏我们当时在说的话题还是‘冬打雷’……”利昂娜摇摇头,率先按下门把打开门,“也许这是我想太多了,但我总是忘不掉他当时的那个表情……”
房门被打开,男管家比德尔先生已经带着女管家以及另外三名女仆等在门外。
人都已经到齐,布朗督察也没有在小弗鲁门先生这里浪费时间,匆匆说了句“失礼”后便带着男管家几人离开。
由于暂时没有时间安排空置的房间给布朗督察做问询室,再加上治安所的人手有限,布朗督察只能把几人带回了发现尸体的那间房。
男管家因为之前已经看过尸体,倒是没有太大反应,女管家也表现得很淡定,只轻轻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但三名女仆在看到被白布盖住的尸体后都有明显的迟疑。
最年长的那位女仆表现得还比较沉稳,惊讶过后便低头站到了女管家身后,没有去看尸体。而其中一位年纪看上去最小的金发女仆整张脸都吓白了,双手握住身边同伴的手臂,倚靠着对方才没有失去平衡。而被她握住手臂的,脸上长着不少雀斑的红发女仆很快镇定下来,并用眼神安抚了下自己的同僚,总算没有让她们在外人面前失礼。
布朗督察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等到大家都安静下来这才进入正题,开始以此询问几人今天下午的行踪。
首先便是腰带上挂着钥匙串的女管家麦金太太。
她是个有些富态的老妇人,看上去也有六十多岁了,是目前布朗督察在庄园见过的、最年长的仆人。不过从外表上看她依然很精神,腰背甚至要比一些习惯躬身的年轻人还要挺拔。
面对布朗督察的询问,女管家麦金太太只是低头简单回忆了一下便开口了。
“客人们是十二点开始用午餐,结束时大约是十二点半。在那之后我去了佣人大厅与大家一起用午餐,大概下午一点的时候离开佣人大厅。”麦金太太说道,“之后我去了马厩那边看完了老莱克一家人……他们是附近的农户,原本今天是来庄园送蔬菜和水果的,但因为雨太大,他们来的那座桥塌了。我觉得在这种恶劣天气出门实在太不安全,就留他们暂时在马厩休息。”
布朗督察一边记下她所说的名字,一边又觉得哪里有些奇怪。视线t不经意地扫过站在一旁的男管家,他总算发现违和感出自哪里了。
“恕我失礼,不过这种事一般不应该是男管家负责吗?”布朗督察谨慎发问道。
“哦,原本是这样的。可今天早上出了些意外,就是我刚刚说的,老莱克一家人在凌晨路过西边那座桥时发现桥面有些晃动。艾德温怕他们在回去的路上出意外,就先去确认了下那座石桥是否稳固,却没想到桥就在那时候塌了……”麦金太太将今早发生的惊险事件简单讲述了一遍,“还好艾德温没有受什么伤,但这件事还是太吓人了,他回来后的脸色很不好,所以我让他在自己的房间休息半天,这期间他的工作由我来接手。”
布朗督察与另外两位警员都是位于东边的柏兰治安所成员,他们虽然听说过这附近有座桥塌了却没想到其中还发生了这种惊险的事。
在向男管家确认事情属实后,他便示意麦金太太继续说下去。
由于男管家的缺席,女管家麦金太太这一天可以说是忙到了脚不沾地。
整个下午到晚饭前的这段时间她不是在厨房和蒸馏室中行走,就是监督听差和小工们保养银器,还要按照日常检查布品室和陶瓷室……
一句话来总结,如果要问庄园内谁在下午的不在场证明最充分,那非这位忙碌的麦金太太莫属,至少布朗督察确实无法从这么密集的行程中找到她能抽空上楼杀人的时间——当然,前提是在她没有说谎的情况下。
布朗督察耐心把她提到的、在下午与自己有接触的人证名字一一记下,视线不可避免地飘向女管家腰间那串沉甸甸的钥匙串。
“听说这间房间的钥匙一直由您亲自保管?”
“是的,凯瑟琳公主殿下的房间钥匙只有我和女侯爵阁下那里有……不过洛克哈特阁下的那把是她自己保存的,她生病后不太记事了,我也不知道她具体收到了哪里……”
听到布朗督察这样问,麦金太太非常有眼色地将挂在腰带上的钥匙串取下来,在一堆铜钥匙中翻找一阵后才挑出一把:“就是这把。”
布朗督察注意到这把钥匙被放置在钥匙串的中间部分,而钥匙串的开口只有一个,这就意味着想要把这把钥匙单独拿下来就必须先把挡在前面的十几把钥匙全都取下来……如果是这样,那基本可以排除有人从女管家这里悄悄偷走钥匙、单独拿去开锁的可能了。
女管家这边的情况了解清楚后,他又再次详细询问了一下男管家下午的行程。
这倒没有太多可说的,男管家落水后回来就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一直有一位小工在他的房间照顾他,除了中午起来吃了点饭外他一直睡到下午五点才苏醒。
两位高级仆人的证词说完,布朗督察的关注点转向另外三名女仆。
她们中的两位年轻女仆今天下午到傍晚负责照料女侯爵的,另外一位年纪稍大的则是庄园中的女仆长,平时这间特殊房间都是由她亲自打扫。
在布朗督察的监督下,女仆长仔细检查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确定这里并没有丢失任何物品,顺便也说明了自己下午到傍晚的行程。
与麦金太太一样,她一下午都在一楼工作,所有时间段都有人证,并且没有来过二楼。
另外两位女仆则表示她们可以为彼此作证,她们今天除了做取食水或倒垃圾这样的杂事外,一直没有离开过属于女侯爵的房间。
“虽然洛克哈特阁下最近一阵都是在白天睡觉,晚上才会醒来,但一日三餐我们还是会按时把她叫醒吃饭,时不时还要处理卫生什么的,房间里至少要留两个人才行。”其中那位有雀斑的红发女仆说道,“今天洛克哈特阁下中午被叫醒后说要等一会再吃,于是我们之后又叫了她一次,她还是不愿意起来。我们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就去请芬顿医生过来看看她的情况……还好医生说她没有什么事,一顿不吃饭也没有关系,等她自己想要吃饭的时候再准备好餐点就好。”
布朗督察:“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位女仆面面相觑一阵,看起来有些懦弱的金发女仆轻轻摇了下头,最后还是之前说话的女仆有些犹豫地回答道:“当时我们没看表……应该是下午两点多,但肯定不到三点。”
布朗督察点点头,随后突然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尸体,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前一把掀开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
“啊——”
年纪最小的金发女仆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随即扑进身边同伴的怀抱。
被她抱住的红发女仆赶紧回抱住对方,视线稍微扫了眼尸体的方向便立刻收回视线,小声对同伴安慰着什么。
可除了这两位年轻女仆,另外三名高级仆人似乎早就习惯了这种突发事件,都没有太大反应。
只有女管家麦金太太,大概是觉得这位督察先生实在太过失礼,皱着眉投来不赞同的目光。
“我知道比德尔先生是与西米勒斯先生打过照面,但其他人应该都没见过他。”布朗督察为自己的突兀行为做出解释,“我希望你们能看看他这张脸,确定一下你们是否在过去见过他。”
正常人是肯定不愿意去看死人的脸,可这是治安官的请求,庄园中有身份的客人可以拒绝,但仆人们实在没有资格对他说“不”。
因此,即使那位可怜的金发姑娘都快晕过去了,还是被同僚以及女仆长带到尸体面前。
“不……我从没见过他……”在女仆长表态之后,金发女仆的回答声中几乎带上了哭腔,“对不起……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把一个小姑娘吓到崩溃实在有些不道德,可在黑卡尔庄园见识到那位比男人还有力气的“女教师”后,布朗督察也长了教训,没有因为对方的性别就掉以轻心。
他对快被吓哭的女仆点点头,又看向搀扶着她的另一位女仆:“请问您见过他吗?”
“没有。”有着雀斑的红发女仆比她的同伴要冷静很多,但也只是瞥了眼尸体便收回视线,皱着眉头重复道,“我没见过他。”
布朗督察盯着她们看了许久,终于在金发女仆快要忍不住哭出来前让人离开了。
“请您稍等一下,麦金太太,有件事想要单独请教您。”
等到其他人走出房门时,布朗督察单独叫住了女管家,在她耳边小声询问道:“请问那位脸上有雀斑,有一头红棕色头发的女孩叫什么名字。”
“您是说劳拉?”麦金太太似乎有些意外他会提到对方,追问道,“她怎么了吗?”
“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您能跟我说说她是个怎样的人吗?她的家庭情况如何?”
听到“家庭”这个词,麦金太太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丝怜悯。
“她是个优秀的孩子。心地善良,做事认真,干活从来都不糊弄,否则我不会把她安排到女侯爵身边……不过要说家庭,她真是个苦命人。”女管家摇摇头,继续说道,“她是威奥拉人,当年她的哥哥带着年幼的她逃到了马黎本岛,全家只活了他们兄妹两个……”
……她居然是威奥拉人!
布朗督察不动声色地记下这个细节,耐心听麦金太太说完后才礼貌向对方道谢,并请她离开。
等房门关上,他再次看向躺在一旁的尸体时,脸上不由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觉得,有时候直觉真的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不过也不是玄妙到让人毫无头绪。
会有一个比较具象的直觉多半是因为自己在无意识中观察到了什么,但脑子并没有理清前因后果,只在脑海留下一个存档,以便在未来提醒自己。
就像刚刚……尽管其中表现最强烈的是那个金发女仆,可他几乎是在几人一进门时就注意到了那个红棕色头发的女孩。
不过一开始他并没有想通自己为什么会注意到她,直到他掀开尸体上的白布,捕捉到她看到尸体时的第一反应才明白过来。
也许小弗鲁门先生是对的,有些过于激烈的情绪并不需要揣测,只需要一眼就能给人留下非常深t刻的印象。
在他掀开白布的时候他也清晰地看到了,那位被叫做“劳拉”的女仆眼中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