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大太太得意的脸庞一刹那变得扭曲。
这个时代,嫁人是女子的第二次投胎。
新婚第二日,新妇向夫家长辈献茶,此乃古礼,寓意新妇被夫家接纳。
大太太以婆婆的身份在这个场合刁难,对新进门的儿媳是致命的,不仅让她丢人现眼,还会直接影响她在夫家的地位。
儒家重孝,婆婆为长、为尊,儿媳为幼、为卑,身为婆母,不管怎么刁难,儿媳只能受着。
可林幼荀让春萱堂中的祁家众人开了眼。
大太太装聋作哑,不接新妇的献茶,新妇转脸换了个婆母。
祁寰身世特殊,孩童时,由二房出继给长房为嗣子。
礼法上,嗣子需为嗣父、嗣母养老送终,嗣子有了出息,得朝廷恩典,诰封父母,尊荣也是给嗣父、嗣母。
但是,生恩大与天,且不说二房当年只有祁寰一个儿子,却过继给长房,其中一言难尽的内情。
就算双方你情我愿,出继子嗣,也并非斩断血缘。
名教礼法上,亲生父母称为本生父、本生母,依然是父母。
林幼荀向二太太献茶,口称母亲,挑不出大错。
二太太不给大太太脸,与林幼荀上演婆媳情深,被当众公开羞辱的人,变成了大太太。
大太太脸色一时青,一时红,颤抖着手指,狠狠指着林幼荀和二太太,“你……你们……”
她气急之下,口齿不灵便,将身边的茶杯推翻在地,站起身就要走。
“够了!”祁老太爷厉声断喝,“还嫌不够丢人吗,都不许再闹。”
大太太铁青着脸,重重摔回椅子上。
二太太也见好就收。
其他人大气都不敢喘。
林幼荀无辜地眨了眨眼,略微歪头,看向祁寰。
奇异的,深处这场争斗漩涡的中心,身份最尴尬的祁寰,神色平静入故。
“继续吧。”他说。
这一次,林幼荀刚一开口,大太太就接了过去。
众人看着,默默感叹,何必呢,恭恭敬敬的茶不喝,偏要带着一肚子憋屈喝。
闹了这一出,祁家众人再看林幼荀的眼神也都变了。
后面,林幼荀一敬茶,对方马上接住。
整个敬茶仪式,结束的格外迅速。
“你在前面引路,带夫人回去。”祁寰吩咐身边的小厮。
林幼荀先回了新房,她猜想祁寰去善后了。
祁寰迟迟未回,林幼荀独自吃了午饭。
“小姐,二老爷带着二太太出府了。”平瑶说。
祁家是个大家族,人多眼杂,稍稍留心,就能知道旁人的行踪。从春萱堂走时,二太太悄悄拉住林幼荀,说要来看她,看来,她今天是来不了了。
林幼荀点点头,过了会儿问:“咱们的人都安置好了吗?”
问的是她陪嫁过来的人。
“住处都安排了,还都没安排差事。”
“这个不急,”林幼荀歪坐在铺着大红软垫的圈椅上,边想边说,“平瑶,给他们每人的月钱另加一两,到了祁家不同于在林家,用钱的地方多。这些天,你多留心,看看祁家怎么发月例的,咱们的人发不发。倒不是在乎那点银子,重要的是不能让祁家直接给他们发钱。”
“祁家要是给咱们的人发月钱,必须你先领回来,再发给他们。一定不能让他们直接从祁家领钱。”
平瑶笑,“放心吧,小姐。这个我省的。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咱们的人不能让外人收买了。”
问完下人的安排,林幼荀又问院中加盖小厨房的进程。
祁寰不贪口腹之欲,院中只有个小茶房,烧烧热水还行,煮饭不行。林幼荀在吃上很讲究,再说,祁家各房都有小厨房,她盖一个也不出格。
“小姐,现在不宜动工,等您三日回门,在咱们林家多住几日,这边再动工。给您说过的,您忘啦?”
林幼荀幽幽一叹,突然无事可做,她很不习惯。
这种闲和在林家不一样。
在林家,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逛园子就逛园子,想出府就出府。可进了祁家,只有这一方小院属于她。
不对,连这方小院都不完全属于她,前院祁寰的书斋,她恐怕都不能随意进出。
察觉到自己的情绪有些低落,林幼荀立即警醒,不能自怨自艾。
“平瑶、安璃,走开书箱,理账册。”
林家盐号、田庄铺子等要紧的账册,林幼荀随身带进了祁家。主仆三人正翻拣着账册,外面突然想起咚咚咚的跑步声,
平瑶出去看情况,很快进来。
“小姐,姑爷回来了,请您去前院书斋。”
林幼荀手里拿着的账册,飘出张皱巴巴的纸,她也没看,随手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把账册收了。其他的东西先放着。”
走进书斋,林幼荀微微一愣,除了祁寰,还有个少年。
祁家五公子——祁宏。
“嫂嫂好。”祁宏一揖到地,乖巧的过分。
忆起在去春萱堂的路上,祁寰和她说的话,林幼荀恍然大悟,祁五公子是有事求她。
“五弟,请起。”林幼荀。
“可是为了祖父布置的难题?”
祁五公子刚站直,一听,又弯腰拱手,“劳累嫂嫂了。”
林幼荀瞥一眼祁寰,她怎么觉得这个五弟害怕她呢。
祁寰揉揉额角,“小五,你坐下。”
祁五公子听话端坐。
这要怎么讲,林幼荀也在额头上按了按。
“户部为什么非要折银子,织造局的太监为什么一定全要盐引,其实很简单,朝廷的政策和实际执行不是一回事。”
林幼荀看着坐得比刚入学塾的蒙童还要板正的祁五,翘起的唇角抽了抽,“这样,现实中如何做的,我让小伙计给五弟讲几个故事吧。”
她带进祁家的小伙计,是从盐号里精心挑拣的,伶俐过人,能说会道。尤其是这个叫金镇的,让他说几个盐号的故事,他说的比说书人嘴里的故事还要精彩刺激。
“五公子知道一小引两百斤,一大引四百斤吧?”
祁五点头,“这个我知道。”
“那五公子知道权横势大的势豪、太监,一纸盐引能换多少斤盐吗?”金镇不等祁五回答,伸出一个巴掌,“少说也有这个数。”
两个手掌一合,“多的比这个数还多。”
少的数百斤,多的数千斤的也有。
一纸盐引,在这些人手里,能翻数倍,甚至数十倍。而一两银子就是一两银子。这两者能一样吗!
“这样做有违朝廷法度吧?”
“嘿,五公子,谁敢拦他们啊?五公子,小的给您讲几个故事。”
林幼荀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面前小几上一盆春兰绽出几朵嫩绿的花苞,她一手托腮,一手轻轻点拨细长的兰叶。
自顾自玩得不亦乐乎。
进来倒茶的小书童,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这盆兰草自家公子养了五六年,今年才绽了花苞,这个宝贝疙瘩,他们进来时都绕着走,生怕磕了碰了。
祁寰摇摇头,小书童合上嘴巴,倒好茶退了出去。
哪想小伙计金镇讲完夹带私盐的故事,在五公子一声声“还有吗,接着讲”的催促中飘了,有心卖弄,竟讲起了杀人越货、妖狐鬼怪的故事。
“……我们号上一个掌柜讲,他有一年外出行商,遇上大雨,赶不上前头的旅店,只得寻了一处农家。那户农家只有一张床,掌柜只好和农人挤一张床,夜里掌柜的总觉得不安生,第二天醒来,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金镇的声音太瘆人,祁五摸着胳膊上竖起的汗毛,又害怕又想听。
“那是个……”
林幼荀瘆得头皮发麻,手一抖,不小心碰掉一朵花苞。
“祁宏!”祁寰曲起手指在桌案上一敲。
沉浸在阴诡氛围中的祁五公子和金镇,一跳三尺高,魂儿都吓飞了一半。
两人认了错,慌不叠跑到外面,晒到太阳才缓过神。
林幼荀看着祁寰欲言又止。
她后知后觉感觉到,这盆兰草是祁寰的心爱之物。
祁寰伸手。
林幼荀把花苞放在他掌心,等着他的反应。
托着花苞,祁寰凝眸看了林幼荀许久。
毕竟是他的心爱之物,是她的错,林幼荀开始感到惴惴不安。
祁寰擡手,林幼荀心蓦地一颤。
他的手却轻轻地落在她发髻上,再放下时,空空如也。
“走吧,该吃晚饭了。”